第96章 番外四：龍虎緣（三）

可惜還沒等老虎能夠化形，敖風就來和它道別了。

“阿虎，我要離開一段時間......”

“去哪兒？”

“去幫元靈一個忙。”

本想張口問為什麼要幫忙，又怕敖風聽了不高興，老虎只好委委屈屈地問：“要去多久？”

“差不多......”面對那雙可憐兮兮的金色眼睛，二太子莫名感到一陣心虛，“一百年吧。”

一百年？！老虎不滿地“嗷嗚”一聲，大頭拱進他懷裡，終於還是忍不住，字斟句酌地說：“你和燭龍鬥法那天，我見到元靈和他，他們是牽著手的......”

“我知道。”敖風輕聲打斷它的話，語氣有些失落，卻沒有他想像中那麼難過，“我知道不可能，只是作為朋友，想盡自己所能幫他的忙。況且，也不全是為了他.....”最後那句聲音太小，老虎沒有聽清，也沒放在心上，它現在滿心滿眼都被一百年見不到敖風這個殘酷的事實塞滿了，雖然很想開口讓敖風不要去，但它知道那改變不了什麼。

撒了好一會兒嬌，把敖風身上海水的味道牢牢印在心裡，它才抬起腦袋，認真地說：“我等你回來。”

“傻老虎。”敖風一如既往笑駡它的固執，可心裡卻熱熱的，還帶著一點酸澀，覺得自己應該告訴它不要傻等，要去過自己的生活，等他回來會去找它的，可是猶豫再三，這話始終沒捨得說出口，好像一說出來，就會失去什麼似的。最後只是拍拍它毛茸茸的頭，“嗯。”

老虎堅持留在海岸邊目送他離開，敖風走出很遠，再回頭看時，還是能一眼就認出它來——金色的身影一動不動，在碧海藍天下異常顯眼。直到二太子徹底消失不見，老虎才站起來，沿著海岸線，慢慢向山林中走去。

綠樹掩映之下，斑斕巨虎回過頭，深深地望了海面一眼。

還有一百年，下一次再見面時，它定要以相同的姿態站在那人身邊。

...

敖風變成蚌殼守護魂露的一百年裡，為了打發時間，多數時候是睡著的。在魂露純淨靈氣的浸潤下，就算什麼也不做，也能感覺到體內的雜質被一點點淨化，靈力比起之前要精純得多。

少數醒著的時間，他一開始會想想元靈，然後又不由得想到那個壞脾氣的燭龍，這才為自己的年輕魯莽而感到後怕——就算在東海已經無人是他的對手，但與上古神祗燭龍相比，他那點法力還是完全不夠看，上次鬥法，確實是燭龍手下留情，否則現在早就沒有東海二太子了。

大概在他眼中，自己只是一個莽撞的年輕人，還不能列入對手的範疇。

原先少年意氣的一腔熱血在日復一日的發呆中逐漸冷卻，他開始有些明白了，自己對元靈的留戀也許更多的是龍族對於純淨寶物的天然親近之情，熟悉以後又發現這人意外的很好相處，和他以前遇到的人都不太一樣，於是親近和憧憬摻和在一起，就產生了如同初戀般懵懵懂懂的嚮往。

想通了這一點，他竟覺得心中陡然一輕，像卸下了一個連怎麼背上都沒搞清楚的包袱，之前還有些躁動的心也慢慢沉靜下來。

之後的日子，每天睡醒就發發呆，查看一下自己的靈力，看看又精純了多少，然後運行幾個周天就算是修煉了，剩下的時間，老虎的模樣開始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他腦海裡。也不知道那只固執的笨老虎怎麼樣了，自己不在，它會好好吃飯嗎？有沒有被其他山精鬼魈欺負？有沒有勤加修煉？能不能化形了？

這些問題在心裡反復打轉，一百年對龍族來說不算長，可是對一隻成精不久還無法化形的老虎，也許會是充滿磨難的漫長時光，能不能熬得過都難說。這麼一想，他就忍不住擔憂起來。

這天，他忽然做了一個夢。

夢裡那只老虎還留在告別時的那片海灘上，只是已經餓得皮包骨，身上傷痕累累，坐都坐不住，只能無力地趴臥在地，奄奄一息的樣子。那雙透亮的金色獸瞳仿佛失去了光彩，無力地撐開眼皮，只露出一條縫。

敖風陡然驚醒，心裡惴惴不安，算算時間一百年的約定差不多到了，可是元靈還沒有出現。夢中的情形就像一道陰影橫亙在心頭，他有些坐不住了，思來想去決定自己出去找元靈，儘快歸還魂露，然後趕緊回去看看那只笨老虎。

辦完事，他連龍宮都沒回，就直接趕去海邊。時隔一百年，再次踏上那片熟悉的海灘，眼中卻見不到熟悉的身影。

一股失落感在心頭彌漫開來，敖風微微一愣。都已經過了一百年，老虎恐怕早已離開這個地方，對於妖獸來說，跟著自然的變化而遷徙，轉移領地是很正常的事，自己明明知道的，為什麼還會那麼失望？

正想著，突然聽到一個聲音由遠及近——

“風！”

沒等他反應過來，已經被結結實實撞了一下，巨大的衝力讓他不由得往後一仰，坐倒在地，那個罪魁禍首也冒冒失失地跟著撲下來，緊緊抱住他，兩條健壯的鐵臂勒得他生疼。

“對不起！今天城裡有喜事，我光顧著看熱鬧來晚了！”

“......”敖風好不容易推開他，這才看清對方的樣子——這是一個異常高大的男人，身形健碩充滿力量，健康的小麥色皮膚，一頭黑色短髮亂糟糟，卻給他增添了幾分野性，刀削般的面龐，五官深刻，線條堅毅，眼瞳竟然是金色的，隱藏在兩道劍眉之下，放出懾人的精光。他身上只披著一件華麗的虎皮長袍，也沒有系帶，下面雖穿著長褲，上身卻大大方方敞著，露出一片蘊藏著爆發力的精壯胸膛。

而敖風推開他時手正好按在那片赤果的胸口，當二太子意識到這點時，連忙尷尬地收回手，不自在地問道：“你是？”

不同于他富有侵略性的長相，男人異常輕柔地將他拉起來，很自然地幫他拍掉衣服上的沙子，野性十足的臉上竟露出委屈的表情：“風......你不認識我了？”

可憐兮兮的金色眼睛一瞬間和記憶中重合，敖風驚訝地睜大眼，“你是......阿虎？！”

“是我。”見他終於認出自己，男人爽朗一笑。

敖風忍不住後退半步，上下打量他，仍然有些不相信地捏捏他的手臂，又拎起虎皮長袍摸了摸，這袍子外面是黑金相間的虎紋，摸起來又滑又亮，裡面卻是純白色的短毛，非常柔軟，就像老虎肚皮上的絨毛。

男人乖乖站好任由他捏，敖風既驚訝又喜悅，半天回不過神來。老虎被摸的心癢癢，偷偷瞥他一眼，忍不住又輕輕抱了抱他。和野獸形態時的親密打鬧不同，現在兩個都是人形，老虎還比敖風高出了半個頭，這一抱就像把敖風整個人圈進懷裡一樣，一時間全是對方男性的味道，這讓向來淡定的二太子忍不住紅了臉。

好在對方及時放開了他，為了掩飾尷尬，敖風趕緊轉移話題：“你剛才說今天來晚了，難道你每天都......”

“對啊，我每天都來一趟，看看你有沒有回來了。”老虎飛快地接了話，原本應該是冷酷淩厲的雙眼此時卻亮晶晶的，帶著幾分殷切，執拗地強調：“說過要等你回來的。”

被他熱切而專注的目光這樣毫不掩飾地看著，那眼裡清晰映出自己的模樣，敖風忽然覺得，心臟好像跳得有點快。

說到這裡，老虎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似乎有些懊惱：“本來想讓你一回來就能看見我，沒想到還是來晚了。”

敖風失笑，忍不住伸手揉揉他的頭，“沒關係。”

這個動作是他們以前表達親密時經常做的，所以敖風做得十分自然，自然到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對方已經不是大老虎了，現在的老虎是人，還是個比他還高大的男人，這樣的動作顯然不太合適刀修無敵。可男人卻欣喜地低著頭讓他揉，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

“對了！”敖風這才想起最重要的事，從袖子裡取出一顆丹藥，“這是我從燭龍那裡討來的混元丹，對提升功力很有用，尤其是化形......”說到這裡話音戛然而止，敖風呆了一下，慢慢垂下眼簾道：“我都忘了你已經能化形了......”意識到這點，語氣不復之前熱烈，頗有些落寞地垂下手，默默將那顆丹藥攏回袖管裡。

男人看了看他，突然變回斑斕巨虎的模樣，像以前那樣坐在他跟前，傻乎乎地張開嘴巴。

敖風愣了愣，面前的大老虎依然固執地張著嘴，似乎在等待什麼。他忽然就明白了，心裡湧上一股熱流，笑了笑，把那顆丹藥端端正正放進虎嘴裡。老虎毫不遲疑，立刻囫圇吞下，末了還點點頭，煞有介事地評價道：“好吃。”

“......傻老虎”敖風俯身抱了抱它的大腦袋，聲音竟有些哽咽。他沒有告訴它那是自己厚著臉皮向燭龍討價還價換來守護魂露的報酬，不知道為什麼，在這一刻，百年來的堅守、孤寂和委屈通通煙消雲散了，他一點也不後悔。

老虎似乎感覺到什麼，一顆大頭拱入敖風懷裡，甜蜜地問：“風是為了我，對不對？”

敖風張張口，本想解釋，又覺得多說顯得矯情，索性不說話了。

老虎站起來舔了舔他的臉。敖風忍不住想，還好這是原形，要是人形還這樣......頓時，二太子被自己的腦補弄得耳朵一紅。

就在這時，一個黑黑壯壯的大漢向他們跑來，還沒到跟前就急吼吼地喊：“大王，你要的東西都置辦好了！”

敖風看看大漢，轉向老虎，“這是你的朋友嗎？”

“什麼朋友，他是我小弟。”老虎得意地說，卻被敖風捏了捏耳朵，“不要這樣說。”

第一次看到老大被教訓的黑大漢：(￣△￣；)

敖風轉過臉來朝目瞪口呆的人笑了笑，“你好，我是敖風。”

大漢還沒反應過來，呆呆地重複：“風.....”還沒說完就被變回人形的大王狠狠揍了腦袋，“風是你能叫的？叫敖公子！”

“......敖公子。”

老虎滿意了，高高興興地跟敖風說：“風，我去抓只山豬，你像以前那樣烤給我吃好不好？”

見他一臉小孩要糖的表情，敖風忍不住笑著答應了。

“我很快就回來，你可以在附近逛一逛，這裡是我的領地，很安全。”和敖風說完話，老虎轉過來立刻變了臉，嚴肅地吩咐大漢：“你要保護好風，要是有什麼危險就沖上去擋在前面。”

“......”大漢老實巴交地點頭。

老虎這才變回原形，三兩下就跑得無影無蹤了。那顆混元丹吃進去，他發現丹田處陣陣發熱，現在跑起來竟然比之前速度快了一倍。他疑惑地停下來，試著用尾巴抽了一下旁邊一人多高的大石頭，虎尾竟像鉄鞭那樣輕輕鬆鬆就將石頭擊成了碎片。

他立起身子恢復人形，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能清楚地感覺到皮膚之下充滿了力量，比之前更充沛，更精純，也更輕盈——看起來就像平白增加了百年功力，是因為混元丹的關係嗎？

想到混元丹又想到了敖風，那可是風專門為他求來的，男人傻兮兮地笑起來，重新變回老虎，幾個縱越跳進山林深處。他還要捕獵呢，得快點，不能讓風餓肚子。

這邊敖風沿著海岸漫無目的地散步，身邊跟著那個憨厚的黑大漢。後者有些尷尬地搓著手，時不時偷瞄他一眼，一副想搭話又不知道怎麼開口的樣子，看得敖風好笑，乾脆主動跟他聊起來。

“剛才阿虎說這裡是他的領地，這領地有多大啊？”

大漢趕緊說：“東至海邊，西至人類的城市，南北綿延幾千里——”他指了指遠處鬱鬱蔥蔥的山林，“這一大片全是大王的領地！”說完挺了挺胸，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敖風笑道：“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怎麼稱呼？”

大漢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本是山中野獸，哪有什麼名字，叫我黑熊就好了。”

原來是只黑熊精。敖風點點頭，玩笑道：“阿虎是不是常欺負你們呀？”

黑熊精連忙搖頭表忠心：“大王對我們挺好的！這片山林原本很亂，大家爭地盤爭得很凶，後來都被大王鎮壓下來。多虧了他的庇蔭，外來的妖精都不敢來進犯，我們才能過上安定的日子。”

敖風微微訝異，平時老虎在他面前的表現，總讓他以為它幼稚又愛撒嬌，沒想到在這裡卻深受敬仰。

熟絡了一點，黑熊精也不尷尬了，還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向敖風打聽，“敖公子，你和我們大王關係那麼好，知不知道他的心上人是誰啊？”

“心上人？”敖風怔了怔。

“對呀！”黑熊精點頭，臉上露出一絲絲八卦的表情，“大王總說他有個放在心尖上的人，可我們想見見，他又說還不到時候，可好奇死我們了！”

聽了這話，敖風就像被雷劈了一下，湧上一股複雜的情緒，讓他不由得愣在原地，半晌，才緩緩回道：“.....我不知道。”

“連你也不知道啊。”黑熊精有一點失望，沒想到老大口風那麼緊，連敖風都不告訴，他絮絮叨叨地八卦起來：“大王今天去城裡，見到人家辦喜事，就讓我照著人類的新房那樣也置辦一套回來，我還以為好事將近呢！可也不知道新娘子是誰......”

敖風只覺得喉嚨像被什麼哽住了，說不出話來——老虎有了心上人，都快要成親了......為什麼不告訴他？自己當年對元靈有好感的時候，可是第一個就跟老虎說了，難道分隔一百年，已經這麼生疏了嗎？一想到老虎的心上人，他便感到心中沉悶，有點發堵，說不上來的難過。

接下來黑熊精說了什麼，他都沒注意聽，直到老虎拖著一隻碩大的山豬回來時，他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風！已經處理乾淨了，我們來烤吧~”老虎獻寶地將山豬肉交給敖風。

可敖風卻有些心不在焉，一向拿手的烤肉竟也燒焦了好幾處，好在老虎並不在意，只要能和風一起吃飯，就算吃的是草他也甘之如飴。等到烤好了肉，敖風也沒什麼心思吃，老虎舉著豬腿在他眼前晃了幾下才回過神來，男人覺得不對勁，擔心地問：“風，你怎麼了？”

“沒什麼。”下意識轉過目光，避開了對方的注視，敖風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心中焦躁不安，十分煩悶，也不想和他說話。老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有些著急地割下肉片討好他，卻一點用也沒有。

敖風氣悶地坐了一會兒，只覺得全身上下沒一處是舒服的，再也待不下去，站起來說：“我先回去了，離開那麼久還沒和父王說一聲，你們慢慢吃。”

“風！”老虎手忙腳亂地拽住他的衣袖，“怎麼突然要走？吃完再走好不好？”

敖風搖搖頭，眼中閃動著複雜的光，他回頭看了眼老虎，深吸一口氣：“你......結婚的時候，龍宮自然會送上賀禮，我就不來了。”

老虎愣住，敖風從沒有用這麼疏離的語氣和他說過話，待聽清了對方在說什麼，高大的男人頓時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他以為敖風已經知道自己的心思了，知道自己對他懷有怎樣的企圖，所以才急著離開，“不是！不是的！風......你聽我說！”

可是敖風一拂袖，抖開他的手，頃刻間便消失在海裡，沒了影蹤。

“風——”男人站在海邊大喊，卻得不到回應。這是第一次，好像就要失去重要寶物的感覺，他心裡空落落的，又急又氣又是不解，明明離開前還好好的，風還朝他笑，為什麼一回來就變成這樣了？難道——

他猛地轉身，對黑熊精大吼：“你到底跟風說了什麼？！”

黑熊大漢從沒有見過大王盛怒的模樣，頓時嚇得直哆嗦，結結巴巴道：“沒、沒說什麼啊......”

“沒說什麼他會提到我結婚的事？”老虎狠狠揪住大漢的衣領，眼中醞釀著風暴。

“結、結婚......”大漢驚慌地想了想，原本不敢告訴老大自己八卦他的私事，這下也不敢隱瞞了，“俺只是問了問敖風公子，知不知道大王的心上人是誰......”

金色瞳孔驟然縮緊，“他怎麼說的？”

“他說、說不知道......俺又說今天大王叫我們置辦喜事用的東西，不知道是不是要娶心上人了......”

“然後呢？”

“然後......然後他就不理俺了.....”黑熊精委委屈屈地低下頭，“俺不是故意的，大王，你罰我吧。”

老虎卻沒聽他在說什麼，只陷入自己的思考中——這麼說，敖風應該還不知道他的心思，可為什麼還是生氣了？是因為沒有告訴他嗎？眼前忽然閃過敖風離開前那一眼，目光裡的情緒晦澀難懂。

——“你......結婚的時候，龍宮自然會送上賀禮，我就不來了。”

他說這話時語氣隱忍，分明帶著酸澀。

難道......？

金色眼眸瞬間發亮，只聽身旁黑熊精還在小心翼翼地問：“要不我去跟敖公子道歉，讓他不要生大王的氣？”

“不用了，”老虎打斷他，嘴邊揚起一抹勢在必得的笑容：“我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