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程秀珊離開後,突然有種說不出的疲累湧上黎承睿的心頭。
他想著程秀珊最後沖他喊的那幾句,憑他們多年的相互理解,他知道程秀珊是真著急了,否則她不會當眾要求他秉公執法,不會完全不顧他的感受。
可正因為這樣,黎承睿才感到一種真實的難過,他想,當事情來臨時,原來我們這麼多年的信任和感情,並不是太管用。
哪怕他跟這個女人的感情從來平淡無奇,波瀾不興,可這麼多年相處,兩個人已經熟稔到那樣的程度,閉上眼都能準確無誤勾勒出對方的臉龐。程秀珊的小動作,她的小習慣,她以往令黎承睿心生暖意的細節,這麼多回憶日積月累,漸漸地,即便微不足道,可架不住數量一多,沉澱著,能一直沉澱到骨頭裡,固定在骨架上,早已血肉相連,硬生生扯開了,註定傷筋動骨,疼得緊。
程秀珊對他而言,是一個特定的,不能替換的存在。
黎承睿自問從來不是一個冷酷的人,相反,他是認真承諾過要好好對程秀珊,這種承諾是經過理性思考,經過長期的自問,也被身處其中的社會關係網證明瞭切實可行的。
它甚至比黎承睿對林翊產生的那種迷狂的激情還要實在,他向程秀珊許諾的那個生活,可能很平淡,可能甚至會乏味無聊,但卻是他決定進入某個特定的生活角色,就不會再輕易出來。
他的家庭教育不允許,他的職業身份不允許,他身體力行的價值觀和道德觀也不允許。
一直以來,程秀珊都沒做錯過什麼,相反,這個女人開朗熱情,善良大方,自從跟他在一起之後,她對黎承睿的工作,總是報以十二分的理解和信賴。要知道做刑警這一行工作時間長,壓力大,還時時有危險,有時候甚至有窮凶極惡的罪犯揚言會秋後算帳。幾乎每個警員的家屬或多或少都不願自己的親人以身試險,阿Sam為此已經被兩任女友甩掉,黃品錫的太太跟他結婚多年,可為這事也沒少鬧過。唯獨程秀珊從未提出過反對意見,有時候黎承睿工作一忙,一兩個月不與她碰面,也未見她使過小性子。
當初說起黎承睿的未婚妻,組裡誰不豎起拇指贊一句賢良淑德?
所以哪怕是為了程秀珊,他也必須壓抑自己對林翊的感情,他不能對一個女人不公平。
可時至今日,這句賢良淑德忽然有了別的詮釋,黎承睿禁不住想,為什麼程秀珊能如此大度?難道其實是因為,這個女人並不真正在乎過?
而反過來,他在這段兩性關係中這麼久了,居然都不曾察覺在女友善解人意的外表下隱藏著的淡漠,這又何嘗不是因為他也不夠在乎?
兩個只因為合適的,不因為在乎的人呆一塊,二十年的相處,也抵不上跟別人相遇兩分鐘。
這麼一想,原本以為完美無缺的關係,突然間猶如被蛀蟲清空的朽木一般,手指一碰,即化作段段殘片。
黎承睿驟然間覺得自己做人很失敗,他想,我都不曾百分百地把心放在阿珊身上過,我又怎麼能要求她百分百地把心放我這?
為了這段關係,他們倆耗費了彼此最美好的青春年華,最懵懂無知的浪漫情懷,他和她為了共同的可能性未來都付出過許多,可現在突然間被告知,這種付出完全錯誤沒有回報,任誰都不會不難過。
可是難過之餘,他卻在驟然間理解了程秀珊,他惋惜兩人失去的可能性,可並不恨這個女人。
大家都累了,或者換個角度,換個方式,日後還能繼續相互理解。
黎承睿深深吸了口氣,又徐徐呼出,他走進車庫,還沒走到自己的車旁,就遠遠看見程秀珊站在那,她背脊挺得很直,目光堅毅,表情甚至有些兇狠,她一直等在這,看樣子是想跟他好好談談。
黎承睿瞭解程秀珊,她是發現問題一定要當面解決的女人。可兩人還談什麼?談大家有多失敗?還是談彼此如何分開?或者又要糾結她那個醫生情人何其清白?
不,至少今天是夠了。黎承睿停下腳步,抿直唇線,隨後掉頭離開。
他走出警局,在街上隨手攔了一輛計程車,坐上去後報了所住公寓的地址,這時手機響了,他低頭一看,又是程秀珊。
黎承睿默默按掉手機,他轉頭看車窗外,這是一個天氣晴朗的傍晚,可是有風,從海面上刮來的風直接撲到人臉上,帶出涼涼的秋意。
計程車裡播著粵語歌曲,是陳百強多少年前的老歌,從他還是個孩童時就聽過,那時候他跟程秀珊讀同一所學校,兩人放學後穿著白校服白球鞋一道跑去一家固定的攤檔那買咖喱魚蛋。
人生就這麼滑過去,沒有一刻因為你高興或難過而駐足停留,黎承睿默然想當年為什麼兩個人能那麼開心?為什麼他們只是分吃一串咖喱魚蛋就能笑半天,為什麼只是捉弄了彼此都討厭的授課老師就能興奮好久?
而又是為什麼,到今天什麼都不缺了,兩人反而越走越遠,終於無法維繫。
他的電話又一次響起,黎承睿一看,是家裡打來的。
他接通了,剛“喂”了一句,電話那邊就傳來他的母親又心疼又小心翼翼的聲音:“阿睿啊,我是阿媽啊,你,你要不要回來,我煲了霸王花龍骨湯,還做了你愛吃的醬油雞,我把你哥哥姐姐他們一家也叫過來,回來吃飯啊?”
黎承睿知道以父親在警界的老關係,這邊程秀珊讓他出了那麼大的醜,那邊父親肯定就獲悉了。母親打這個電話,是因為父母擔心他,卻又不敢直接戳他的傷口,只能迂回表達關懷。
可黎承睿覺得要是出了事就回家找父母安慰簡直不是男人所為,他笑了笑,用儘量沉穩的口氣說:“不回去了媽,我手裡的案子還沒頭緒,今晚要加班。”
“哦,”黎母的口氣中帶了失望,卻還是忍不住問,“你沒事吧?那個,我是說身體各方面……”
“放心吧媽子,我很好的,會照顧自己,今天對不起啊,我不回了,你跟爸爸兩個人要注意身體,我等週末休息了再回去看你。”
“好,你忙歸忙,要注意吃飯啊,我,哎,你等下,你阿爸跟你講話。”
黎承睿有點頭大,隨即聽見父親黎國志雄渾的聲音:“阿睿,是我。”
“爸。”
“你聽著,我們黎家的男人,做事對得住自己良心就好,兒女私情這些,不需太在意。”
黎承睿雖然有些好笑,卻也頗有些感動,他知道這是自己那位嚴厲的父親最大程度的安慰了。
“我知道,”黎承睿深吸了一口氣,帶笑說,“我沒事。”
“真的?”
“你兒子不是那麼沒用的。”
“那當然,”黎國志說,“阿珊的父母跟我們打電話道歉,說對不住你,但這件事跟人家父母沒關係,你得空複個電話,就算做不成親家也不要失了禮數。”
“好。”
“阿睿,”黎國志想了想說,“整件事你沒錯,知道嗎?”
黎承睿驀地感到一陣酸澀,他啞聲脫口而出:“爸……”
“有空回家喝湯,老在外面一個人亂吃,早晚腸胃不好,就這樣,掛了。”
黎承睿掛了電話,忽然覺得人有點空空落落,他甚至想要不然乾脆回家算了,可一想到一回家要面對父母的關懷和詢問,頓時頭大如鬥。
可回哪去?難道買兩紮啤酒回自己公寓喝酒看球?
他忽然想起了林翊,想起他柔亮漆黑的眼眸。
思念一旦開啟,就像打開了卷起十二級龍捲風的裝置,他難以抵擋,整付心神都渴望見到他的男孩,渴望握住他的手,哪怕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就這麼看著他就好。
就這麼看著他,就會重新獲得能量,能重新找到繼續下去的意義,能知道前路無論如何,可這世上有愛愈珍寶的人,他就必須好好走下去,因為只有自己走得好,才能在前頭伸出手,讓那個人也走得好。
黎承睿深深吸了口氣,對司機報出林翊的地址。他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心情宛若趕赴戰場的戰士,忐忑而興奮,充滿憂傷卻無比激昂,他想這世上是有很多人,他是要為他們而活的,比如自己的父母,比如自己的家人弟兄,可只有一個人能讓他甘心赴死,只有他一個人。
風很大,刮這麼大的風通常意味著會下雨,會降溫,秋意在這個都市從來不是一點點滲透,而是疾風驟雨,突如其來。黎承睿站在林翊樓下,風吹得他的外套啪啪打在身上,他這才意識到,這樣的天氣,他怎麼可能在樓下偶遇他的男孩?哪怕林翊真的下樓來,他見著了,大概也會第一時間把他趕回家去。
空氣不好,會誘發哮喘,季節輪換,也會誘發哮喘。
他怎麼捨得?
黎承睿搓搓臉,抬頭看看林翊的視窗,窗戶緊閉,透出些光來。他想上去,可這個終點林翊的母親應該在,他這麼貿貿然上去,能糊弄得了一個呆小子,但卻無法糊弄一個母親。
算了,黎承睿歎了口氣,掏出電話,撥通了林翊家的。
響了沒幾下就被接了,電話裡傳來林翊呆呆的不帶起伏的聲音:“喂,找誰啊?”
“翊仔,”黎承睿笑了,只是聽見他的聲音,卻由衷感到高興,“是我,睿哥。”
“睿哥,”林翊的聲音稍微有了點亮色。
“乖,功課做完了嗎?”
“沒,”林翊頓了頓,用比較低的聲音悄悄地說,“今天的難。”
他語氣中不自覺的抱怨令黎承睿笑了,“難啊,你有用功嗎?”
“有,”林翊輕輕地說,“但不會做。”
“那就放著,過兩日睿哥教你。”黎承睿柔聲哄他,“餓不餓,有宵夜吃嗎?”
“媽咪有打包點心。”
“天氣變冷,你有沒穿多件衣服?”
“嗯。”
“按時睡覺啊。”
“嗯。”
黎承睿一時梗住,驟然湧起千百句話想對他說,想告訴他今天自己的心情,想告訴他程秀珊跟自己分手了,想跟他說,這麼多年來自以為是個好員警,是個好市民,可今晚才發現自己很失敗,很失落。
“睿哥。”林翊輕輕地叫他。
“嗯?”黎承睿握著電話,放柔語調問,“怎麼啦?”
“你不開心?”林翊天真地問,“我聽見歎氣。”
“沒。”黎承睿抬起眼,看他的窗,依稀仿佛能看到人影,他想像著電話那端的人,隔著虛空觸摸他潔白的臉頰,啞聲說,“你乖乖的,我就不會不開心。”
“不開心記住吃雲吞面。”
黎承睿無聲地笑了,點頭說:“好。”
“我到時間沖涼了。”林翊說,“拜拜。”
“拜拜。”
黎承睿掛了電話,想起剛剛林翊的吩咐,笑了笑,頂著風朝上次他們一塊去過的粥麵館走去。
他坐下,要了一碗林翊強烈推薦的鮮蝦雲吞面,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裡面的味道,他記得在這家店裡,少年跟他一塊吃東西時安靜得像一幅畫,細碎的額發偶爾遮住眉毛,長長的眼睫覆下,輕輕顫動,就如騷動他的內心蝶翼一般。
黎承睿吃完東西付了錢,似乎覺得心情真的好轉,他站起來準備走人,剛剛走到店外,忽然迎面有個男人帶笑叫住他:“啊,這不是黎Sir嗎?想不到在這撞見了,你好你好。”
黎承睿詫異地看過去,眼前一個穿著打扮格外整潔的年輕男人站在他跟前,英俊的臉龐上帶著三分自來熟的和善微笑,似乎你若回應他,下一分鐘這個人就能跟你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不成為你的至交好友絕不甘休。
黎承睿微微皺了眉頭,他想起這個男人是誰了,他是林翊口中那位中哥,大名曾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