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鄭明修果然心知肚明自己幹過什麼,他知道自己此番大概不死也要脫層皮了,於是重金聘請了專打這類刑事訴訟的高手,大律師趙海臣。
這個趙海臣是個極度難纏的角色,業內人稱鬼訟趙,意思是經過他手的案子,就算是被閻王定了案的鬼,他也有本事撈回來。此人經歷也頗具傳奇,他家境貧寒,畢業的學校也不是什麼名牌大學。他有今天的一切,完全是靠自己在律師界一點一滴打拼來的。他從律師行小弟做起,當過律師助理,再到律師、大律師這樣一步步升遷,他年紀不大便成就自己的業界神話,期間雖然不乏運氣,但更重要的,卻與此人行事陰險卑鄙,心狠手辣分不開。
黎承睿剛做員警的時候跟他打過一次交道: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時發生了一起奸殺案,富家子弟強姦不遂,於是親手將被他強迫的少女掐死——整件案子案情不複雜,殺人者也沒多高智商,很快就被警方抓獲,並在員警的盤問下崩潰認罪。可就是這麼一樁板上釘釘的案子,到了鬼訟趙手裡,居然也能鹹魚翻身。黎承睿親眼目睹那時還未爬上大律師寶座的趙海臣如何在法庭上巧舌如簧、手段卑鄙,污蔑被害人一家,將一個個看似確鑿無疑的證據一一推翻,讓原本可以定罪的殺人犯逃脫重罪,最後僅以過失殺人草草收場。
那是黎承睿的員警生涯中很不愉快的經歷,他迄今都記得,當年年輕氣盛的自己一出庭便按捺不住,一把揪住這個衣冠禽獸的衣領想揍他,幸虧旁邊一幫同事拉住才沒動手。趙海臣若無其事地抖抖衣服,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大概剛打贏官司他心情很好,於是他輕笑問:“怎麼小員警,這你就受不了了?那往後你怎麼撈這一行?”
時隔多年,趙海臣的眼神他還記得一清二楚,那是一種看某種低等動物的眼神,這令黎承睿意識到,他的職責不僅要抓捕壞人,更在於把壞人繩之於法,不然只要有趙海臣這樣慣於轉法律空子的人渣在,他永遠都不能維護司法公正。
所以他此後辦案奉行直接證據為主,證據似是而非,模棱兩可,就很有可能會在法庭階段令之前所有的刑偵工作白費。
黎承睿進入警局的時候燈火通明,重案組那聚集了許多人,一眾員警圍著幾個西裝革履的男子,黎承睿還沒走近,就聽其中一人帶著輕蔑和調侃說:“怎麼阿Sir,我來保釋我的當事人,合乎程式交足金額,難道你們留著他是想請他明天喝早茶?”
黎承睿走了過去,看見說話的男人正是人稱鬼訟趙的趙海臣大律師。這個男人過了好幾年,可在他身上看不見時間的痕跡,依舊是全身做工昂貴的西服,紮著同樣價格不菲的領帶,要說有變化,那就是以往與身份相比略嫌年輕的臉現在臉龐線條已經固定化,他身上那些當年按捺不住咄咄逼人的氣焰,現在也刻意注重要內斂和隱匿。可這種人,不管看起來再像社會精英,只要讓他張嘴,他就仍然是法庭上那個卑鄙無恥,令黎承睿想狠揍一頓的奸佞律師。黎承睿嘲諷一笑,過去說:“早茶就不要意思沒有了,我們是窮員警,可不是富律師,沒有那個閒錢,不過如果明早鄭先生堅持的話,我可以私人請他喝杯茶餐廳外賣的咖啡。”
鄭明修站在趙海臣身邊,見到黎承睿臉色一沉,側頭對趙海臣說了幾句話,趙海臣微微點頭,笑了笑,對黎承睿說:“看來終於來了個能有決定權的,黎Sir是吧?我現在要帶我的當事人你看,可你的夥計們看起來不怎麼配合。我想如果你再不來,萬不得已我們只能去麻煩楊錦榮長官,當然,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們也可以通知媒體,我想無證據扣押一位元良好市民的話題,他們應該會很感興趣。”
“他們當然會感興趣,尤其是這個被扣押市民還涉嫌洗黑錢……”
“黎Sir,注意你的措辭,”趙海臣彬彬有禮地笑著說,“你的指控如果沒證據,我不介意告你誹謗。”
“放心,如果沒證據,我們也不會勞駕鄭先生屈尊警局。”黎承睿淡淡地說,“退一步講,就算鄭先生能洗脫他的嫌疑,作為好市民,他也有義務配合警方調查……”
“這個非強制性義務我的當事人目前不想履行,”趙海臣說,“我的當事人現在更想享有他的合法保釋權。黎Sir,我的時間很寶貴,如果你再不放人,我會直接跟你的長官交涉。”
黎承睿冷笑說:“鄭明修先生涉及的可不只是這一樁案件,他還涉及猥褻性侵犯未成年人,以及與兩起惡性謀殺案有關,我有權扣留他48到72小時,而且在這段時間內拒絕保釋。”
趙海臣仿佛沒聽見,搖頭說:“看來一定要驚動楊長官了,行,我要求跟你的上司,新界北警署負責人交涉。”
他手下的人見狀真的拿出手機,黎承睿打斷他:“等等。”
趙海臣微微一笑說:“就是,這麼簡單的事,何必……”
黎承睿湊近一步低聲說:“你還不知道你的當事人發了一個所謂的江湖懸賞吧?他對本案關鍵證人構成直接的人身威脅,趙大狀,對那些條文法例你比我熟,請問他這樣是不是特別符合剝奪保釋權的規定啊?我明明記得其中有一條就是,如被告在獲准保釋後可能幹擾證人或以其他方式妨礙他本人或他人的司法公正,我們可以拒絕他的保釋?”
趙海臣臉色一變,轉頭瞪著鄭明修,冷聲問:“江湖懸賞令?”
鄭明修也是臉色一變,張嘴說不出話來。
趙海臣冷哼一聲,不客氣地說:“鄭先生,下回麻煩你做事前先諮詢我,若你覺得自己能搞定,那也麻煩你知會我一聲,我也好不用浪費時間。”
鄭明修這時有些慌了,抬頭求助地看向趙海臣。
趙海臣到底還是忍下了脾氣,低聲說了一句:“羈押期間,不要亂講話。”
鄭明修瞪大眼睛,問:“趙大狀,怎麼我不能保釋嗎?”
“你還不明白嗎?因為你搞了這個什麼鬼令,你必須在這呆夠48個鐘!”趙海臣瞪了他一眼,轉頭對黎承睿說:“黎Sir,我有必要提醒你,48小時後我會第一時間來接回我的當事人,如果他身上出現不該有的傷痕或存在任何形式的逼供,這件事就不是算了那麼簡單。”
“你放心,我們都是遵紀守法的好員警。”黎承睿笑著回他。
趙海臣直到此時,才認真打量了他幾眼,隨後問:“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我應該沒有那個財力能覲見趙大狀。”黎承睿笑著回他。
趙海臣沒再多說什麼,只是點點頭,帶著兩名助理揚長而去。
鄭明修被黎承睿安排連夜審訊,他正準備跟黃品錫一道進去,卻見周敏筠匆匆趕來,低聲說:“頭,程秀珊也帶到了。”
黎承睿微微一頓,隨即說:“很好,你帶她去二號審訊室,我馬上過去。鄭明修那邊,讓品叔負責,阿Sam也去,給鄭明修看從金毛那挖到的視頻,一定要有突破。”
“是。”
黎承睿之前沒想過會在審訊室再度見到程秀珊,這一次見她,黎承睿發現對這個女人的陌生感又上升了一個高度。他從沒想過這個女人能面不改色地為黑社會團夥做假賬,還一做好幾年。而關鍵是,她在做這些事的那幾年中一直跟自己保持親密關係,她到底是拿什麼心態在面對自己?
程秀珊跟之前相比瘦了不少,臉色黃黃的,也沒化妝,身上是胡亂套著的外套和休閒褲,頭髮有些紛亂,看得出是被人措手不及從家裡帶出。黎承睿歎了口氣,坐到她對面,開口想審問,可一張嘴,卻冷不防說了一句:“阿珊,為什麼會是你?”
他的口氣充滿惋惜和不忍。程秀珊聽了反而笑了,她雙手抱臂,冷靜地問:“你不希望是我?”
“我不喜歡你出任何事。”黎承睿說,“我希望你過得好。”
程秀珊挑起眉毛:“那你讓人放了我。”
黎承睿皺眉說:“你知道我不可能徇私。”
“如果,我是說如果,”程秀珊看著他,輕聲問,“如果我還是你的未婚妻,你這個時候會怎麼做?還是不顧一切讓人把我抓來?”
黎承睿微微閉上眼,然後睜開,重複說:“我不會徇私。”
程秀珊點點頭,自嘲一笑:“對,徇私就不是你了。你一向如此,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你說過什麼嗎?你說你要當一個好員警,跟你爸爸一樣,那時候你才十歲……”
“我們今天不是來敘舊的。”黎承睿打斷她,揉揉自己的太陽穴,“阿珊,你是聰明人,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我來幫你跟法官求情。”
程秀珊垂下眼瞼,問:“我能有多大機會得到減刑?”
“我不能打包票,但我跟你保證,我一定會竭盡全力。”黎承睿鄭重地說,“我知道你做這種事,肯定有你不得已而為之的理由,你一定心裡也不好受,尤其是這件事還扯到吳博輝……”
程秀珊的眼眶驀地紅了,她撇開臉,咬著嘴唇,過了很久,才哽咽著問:“阿睿,博輝的事,說到底是不是被我害的?”
“不是。”黎承睿冷靜地說,“他早在米國求學期間就認識洪會二當家,他是自願也好,被逼也好,反正他早在認識你之前就捲進去了,他被人謀殺,不管跟洪會有沒有關係,都不是你的錯。”
“可是,我一閉上眼,就看到他,”程秀珊捂住臉啞聲說,“他問我,為什麼不早點跟他說清楚,為什麼要騙他……”
“他不會怪你的,你不是說過,吳醫生宅心仁厚嗎?”黎承睿溫言說,“為了讓他瞑目,你要幫我抓住真凶,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好不好?”
程秀珊想了想,緩緩地說:“你沒有猜錯,博輝這麼多年,一直在做洪會二當家的私人醫生,你知道,黑設會難免打打殺殺,莊翌晨疑心重,他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來處理傷口,從在米國時就刻意培養了博輝,資助他上醫學院,幫他進威爾士親王醫院當醫生。莊翌晨一直都很信任博輝,對他也不薄,自從我開始打理他們那盤帳,每個季度都由我經手,要給博輝劃一筆花紅。”
“吳博輝知道你也在幫莊翌晨做事嗎?”
程秀珊苦笑了一下說:“他怎麼會知道?他那樣的人,因為做了黑社會大佬的私人醫生已經時時良心不安,我再告訴他我跟他一個老闆,他大概要嚇到暈倒。”
“所以你一直瞞著他。”
“是,我連你都不敢說,跟別說跟他提了。”
“莊翌晨這個人,你覺得可能是殺吳博輝的兇手嗎?”
“不會,”程秀珊搖頭說,“莊翌晨是心狠手辣,但他們殺人不會那麼複雜,砍手砍腳都遵照洪會的老規矩,據我所知,洪會的規矩中,沒有那麼弄死人的。”
黎承睿點點頭,問:“莊翌晨跟鄭明修是什麼關係?”
“洪會的上一任掌舵人,就是莊翌晨的親祖父,老爺子晚年一時興起信了教,認識了鄭明修一家,覺得鄭明修是可塑之才,想給親孫子培養一個臂膀,於是就認下鄭明修為幹孫子。但是據我所知,莊翌晨與鄭明修兩人雖然明面裡稱兄道弟,但私下並不親厚,有時候我感覺是莊翌晨在壓制鄭明修,迫使他不得不用他的證劵公司幫忙洗錢。”
“你怎麼會知道?”
“我親眼見過,莊翌晨罵鄭明修爛泥一堆,穿上龍袍都不像太子,”程秀珊低頭小聲說,“但這只是我的猜測,他們倆在外人面前很兄友弟恭。”
“阿珊,你為什麼會跟莊翌晨走那麼近?”黎承睿皺眉問,“這個人既然疑心病很重,可他看起來蠻信任你。”
“因為,”程秀珊頓了頓,抬頭啞聲說,“我有把柄捏在莊翌晨手裡,他篤定我不敢反抗他。”
“什麼把柄?”
程秀珊慘澹一笑,搖搖頭不說話。
黎承睿不由得擔心起來,他問:“他如果知道你對我們說了這麼多,會怎麼對你?”
“無所謂。”程秀珊微微笑著說,“博輝死了,我活著沒有意思,哪裡還管得了那麼多?我現在只有一個心願,早點抓住殺害博輝的兇手。如果博輝被害,跟莊翌晨這個人渣有關係,我巴不得他快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