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黎承睿一路開車回去,都有些心煩意亂。
席一樺所說的並不是假話,這點黎承睿很清楚,因為他所說的事牽涉到黎承俊,不用去問為什麼,黎承睿近乎直覺地確信,自己的大哥黎承俊是不會,也不屑去撒謊的,而席一樺把黎承睿帶到他跟前,其實也在說明這樣一個事實:他同樣也沒撒謊。
可所謂事情的真相卻如一面六棱鏡一樣,每個人可能都只能,或者只願意敘述其中的一面,就算兩個人敘述同一件事,也會出於不同的考慮和立場,描繪出南轅北轍的兩種狀況,這在他的刑偵生涯中早已屢見不鮮。黎承睿不明白的是,席一樺這麼做的目的何在?
他很清楚自己是個有經驗的老員警,在老員警面前玩這一套,很難令人完全取信。
席一樺到底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黎承睿回想起他在自己面前跟黎承俊的互動,那些毫不掩飾的親昵細節,那些其實不該存在於兩個成熟男性之間的親密無間,這些都讓黎承睿莫名心慌。他想起席一樺說“阿俊是我的底線”,“哪怕讓我做假證,只要能把他抓起來我都肯”時的神情,雖然一如既往的微笑,可眼底的狠厲,卻是怎麼也掩蓋不住。
或者說,席一樺並不介意在他面前暴露點真實狀況。
回想他們三兄弟一塊長大的過往,黎承睿誠然跟席一樺走得很近,而黎承俊卻總有忙不完的競賽和功課,並不經常跟他們一道瘋玩。可黎承睿突然意識到,無論什麼時候,他總是記得樺哥對俊哥很關照,以前他以為這是因為俊哥本人就是個需要人照顧的高智商生活白癡,可如今在經歷了自己對林翊刻骨銘心的愛戀後,黎承睿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將席一樺對黎承俊的好單純歸結為兄弟之誼。
沒有哪個男人會這麼對待自己的異姓兄弟,警隊裡培養出來的兄弟情誼是可以跟著對方出生入死,可以向彼此託付身家性命,但是,絕對不包括對兄弟心心念念,瞻前顧後,唯恐哪點照顧不好他。
掛念他秋燥要喝潤肺湯,哄著他離開實驗室出來接觸下外界,放鬆下精神,他有事哪怕違背原則也義無反顧要假公濟私,為他做了這麼多,可對方習以為常理所當然,居然也樂於去寵溺他,並對此甘之如飴。
在黎承睿迄今為止的人生中,他只對林翊一個人產生過類似的感情,越對比,他的心就越往下沉,他就越明白,席一樺其實是愛著自己的哥哥的。
只有以愛之名,像席一樺那麼理智而穩重的男人才可能做這麼婆媽的事。這一點也不難理解,可一旦理解了,卻令黎承睿膽戰心驚。
因為黎承睿很清楚,自己大哥雖然看似一根筋不靠譜,需要人時時刻刻提點照看,可他卻有結婚生孩子的單純念頭,換句話說,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異性戀。
黎承俊是黎家三姐弟中長相最好的一個,完全集合了父母親在外貌上的優勢,加上本人又常年做研究工作,身上自然帶了書卷氣和不諳世事的呆氣。他從小就不乏女生青睞,長大一點後更是備受比他年長的女性歡迎。以前也談過幾任女友,可最終女人們都被他嚴重的缺乏生活常識而打敗,一個個離他而去。香港是一座處處講究實用實在的島嶼,孕育著活在當下的現世主義觀念,黎承俊長得再好,可中看不中用,聰明的女人,都不願意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早兩年,黎承俊還很苦惱這個問題,黎承睿記得自己當初說想跟程秀珊結婚時,黎承俊特地跑來請教他,到底怎樣才能讓一個女人答應跟自己結婚生孩子。
“你有想結婚生孩子的目標嗎?”黎承睿問他。
黎承俊點頭:“有個留學回來的學姐,她不笨,能聽懂我說的話,我覺得跟她生活的話蠻省事的,最好能一塊繁衍下一代。”
“你不會就這麼跟人表白吧?”黎承睿用大白天見鬼的眼神盯著他。
“我是科學家,當然要遵從誠實原則。”黎承俊困惑問,“我是很想跟她生下一代啊,她五官比例合適,智商也高,身體健康,目測也沒遺傳性疾病,當然這要做進一步檢查才能確認,但從目前來看,她作為我的孩子的母親無疑是最好人選啊。怎麼,這不是在誇獎她麼?”
可想而知,這樣的表白必然遭到滑鐵盧慘敗。黎承睿當時笑得幾乎肚子疼,在黎承俊真心需要勸解和安慰時,他這個做弟弟的卻實在生不起同情心。這件事後來如何了呢?黎承睿現在想起來了,後來還是靠席一樺好聲好氣地陪伴他。
當時席一樺人不在香港,而是受派赴英國開會,可他那麼忙,卻一天一個電話打過來,只為了聽黎承俊翻來覆去問那些可笑的問題:什麼難道男女結合沒有目的性嗎?難道繁衍後代不是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嗎?
事到如今,黎承睿忽然都懂了,因為懂了,他也跟著想通,席一樺在他跟前真正想表達的意思。
那就是該適可而止了。
黎承俊就是他的底線,在黎承睿面前,席一樺犯不著掩飾這一點,相反他要拿出來,告訴黎承睿,事關你大哥,我能說的就這麼多,這就是我給你的解釋,無論你滿意與否,我都不打算再多說。
這就是席一樺的姿態。
黎承睿越想越煩,他猛然想起,若以自己大哥那種不諳世事的性子,席一樺將他搓揉捏扁,還不是分分鐘的事?
他越想越不對,不顧一切掏出電話給黎承俊打過去,電話響了很久才有人接,卻是個陌生人的聲音:“喂,您找黎博士嗎?他正在工作。”
“是,我是他弟弟,有急事,麻煩你跟他說一聲。”
“好的,請稍等。”
過了好一會,黎承俊才過來接了電話,語氣不耐地問:“阿睿,我跟你說了我很忙。”
“你等等,再忙也喘口氣先,我問你件事,”黎承睿想了想,說,“那個,你好像很久沒女朋友了……”
“拜託,我的私事不在工作時間討論。”黎承俊說,“是不是老媽或阿姐讓你打的?你不會幫我擋一下嗎?我哪有空……”
“你沒合適的女同事或者,”黎承睿停頓了一下,“或者女學生……”
“你在說笑嗎?跟女學生有曖昧是要被校方開除的,這違背了倫理原則,”黎承俊奇怪地反問,“阿睿你今天好奇怪,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自己遇到感情難題是吧?怎麼警隊有規定同事間不能拍拖嗎?”
黎承睿啼笑皆非,說:“我有喜歡的人了,你別瞎操心。我給你打電話,就是想問問,你跟樺哥……”
“樺哥也讓你來建議我快點找女伴?”黎承俊困惑了,“前幾天他明明才跟我說,我這個年紀正是搏事業的時候,他不是出爾反爾的人啊。”
黎承睿立即問:“他反對你找固定伴侶?”
“呃,”黎承俊忽然難為情了,小聲說,“我,我之前差點被女人陷害了,樺哥說讓我暫時單身一段時間,這件事你不要再問了,反正極其愚蠢……”
黎承睿想了想,問:“你,不覺得他管得太多麼?”
“是有點限制我的個人自由,可是讓我選擇,我又常常會出錯,”黎承俊理所當然地反駁,“反正樺哥都是為了我好,我信任他的判斷,你不也是這樣?”
“如果,我是說如果啊,”黎承睿小心地斟酌詞句,“如果樺哥其實不是為了你好呢?”
“樺哥還能為了讓我不好?”黎承俊笑了一聲,“阿睿,你對周圍的人都起疑心,這樣很容易成為反社會分子的。我從小到大都是樺哥管著,之前三十年沒出問題,之後三十年雖然有可能會有出問題的可能性,可基於經驗主義,這種概率會很低。”
他難得清晰而有力地說:“樺哥是我們倆的大哥,我不知道別人怎麼做大哥的,那不關我的事,可我知道樺哥對我們是很好的,問題是,我們又為他做了什麼值得他這麼等價交換?沒有。其實我們都只是仗著跟他一起長大這點情分而已。那又有什麼權利去質疑他怎麼不更好,或者質疑他對我們這麼好是為什麼呢?我覺得這些質疑毫無意義,還會損害已有的人際關係。外面能懂得我說什麼的人很少,就連老爸老媽,他們也覺得我像個怪胎吧?可是樺哥說我這樣很好,你也從沒要求我去糾正自己,我很知足,你說呢阿睿?”
黎承睿一下啞住了,半天才說了一句:“我從沒想過你對這種事認識得這麼清楚。”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實麼?我還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要將簡單的事情複雜化。”黎承俊不滿地說,“好了我掛了,忙著呢。”
“等會俊哥,”黎承睿問,“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樺哥或者我,其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好……”
“你在質疑我的智商嗎?”黎承俊怒氣衝衝地問,“我跟你們相處了三十幾年,這麼長時間,我都會對一個人判斷失誤,這種事可能發生在我頭上嗎?”
黎承睿啞然失笑,點頭說:“我知道了。對不起,這是個蠢問題。”
“本來就是,掛了。拜拜!”
黎承俊不由分說掛斷了電話,黎承睿有些哭笑不得,他開著車慢慢回自己寓所,忽然覺得之前糾結的問題也不算什麼問題了。不管席一樺是什麼人,他對黎承俊的好是毋庸置疑的,對自己的也有真誠的兄弟情誼,在大家不違背原則的基礎上,那麼有些事,確實也要適合而止,不用追查得太明白。
至於他對黎承俊懷有的念頭,黎承睿此時此刻也看開了,那大概是如自己一樣壓抑著的情感,不然這麼多年,黎承俊不會一點都不明白。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們順其自然吧,從另一個角度上看,有席一樺那樣的男人一直照看自己那個白癡大哥,這其實是他的福分。
相比之下,黎承睿覺得自己運氣真是很好,他忽然分外想念自家的小戀人,雖然這幾天就算忙也有通電話,可到底沒抱著他,也沒親近他。
黎承睿看了看表,這個時間林翊已經入睡了,他歎了口氣,還是將車開往自己所在的公寓,很快進了電梯,到了所在樓層,叮咚一聲後,電梯門開啟,黎承睿一腳踏出,他忽然警覺起來,右手摸到腰後的槍,喝問:“誰在那?”
一個小小的人影慢騰騰挪過來,燈光下,林翊蒼白而無措地看著他,一見到他,就結結巴巴地說:“睿哥你你回來了。”
黎承睿驚奇得不行,問:“翊仔,怎麼是你,你怎麼這時候過來?”
“我我我給你打電話你不接,後來電話沒電了,我只好來這等,可是等了好久……”林翊愣愣地抓住他的衣襟說,“你老是不回來,我怕會被人趕,這裡都是員警,我不知道怎麼找你,睿哥你為什麼現在才回來……”
“我不好,我不知道你過來,是我的錯。”黎承睿心疼了,他一把抱住林翊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不過你怎麼會這個鐘點過來?發生什麼事了?”
林翊把頭埋進他懷裡,悶悶地說:“媽咪趕我出來,我沒地方去。”
“啊?”
“我沒去上補習社,撒謊,”林翊小聲地說,“我還蹺課,媽咪氣壞了,就給了我一巴,讓我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