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黎承睿把林翊安撫好,送他回家,看著少年耷拉著腦袋慢吞吞走進自家大樓,他的心情也很糟糕。他腦子裡一直在迴響剛剛林翊告訴他的那個足以稱為震撼的消息,可他無法消化,無法只憑林翊一個人的證詞就斷定看顧自己多年的兄長席一樺有嫌疑,因為他只是個普通員警,他也是人,他再秉公執法,再堅信正義法律,然而若面對的潛在嫌疑人是他生活當中重要的人,那種多年的信任和感情面臨崩潰瓦解,任黎承睿性格再剛毅正直,他還是犯了難。
這幾起相關聯的案子已經把一個程秀珊拖下水,讓他措手不及,猶如看著陌生人一般,目睹程秀珊以往溫婉純良的面目被一點點剝落,這個過程也像在活剝他身上的皮肉,疼痛難忍。現在難道還要再搭上一個席一樺?那可是比程秀珊更令他心存信賴和敬仰的人物,他怎麼去懷疑和調查?席一樺幾乎可算作他員警生涯的領路人,懷疑他和調查他,簡直就等於在懷疑自己和調查自己。
閉上眼,黎承睿還能想起當年去美國受訓,席一樺來送他時的模樣,那時候的席總督察還只是席督察,意氣風發,舉手投足正氣凜然。他拍著黎承睿的肩膀說:“好好幹,我等著你回來跟我一起辦案。”
“嗯,我們倆兄弟得破個驚天大案,名垂千古才行。”
“哈哈哈,”席一樺大笑,贊許地說,“你倒野心不小,不錯,我看好你,加油。”
“是。”
這樣一個人,從小到大幾乎就沒變過,他的價值觀,他的影響力十幾年如一日,人可以一件事兩件事做戲,可怎麼可能做戲做到這種份上,居然人我不分,居然戲夢人生?
黎承睿心裡亂糟糟的,他揉揉臉頰,掏出煙點燃,吸了一口,隨著煙霧的吞吐開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思考著這個問題,林翊所說的席一樺到底可不可信?撇開他對林翊的感情,林翊的身份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學生,他智力一般,行為笨拙,長相俊美卻無自保能力。根據黎承睿之前的推斷,他應該在十五歲的時候受過死者陳子南的騷擾甚至猥褻,這點在他本人的陳述中也得到證實。林翊出身貧寒,社交圈子很窄,在正常情況下,根本不可能認識席一樺這樣的人,所以少年完全沒理由,也沒必要誣陷一個警隊總督察,因為對他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
所以林翊說真話的可能性很大。
但人說真話,卻未必等於就是真相,因為人的判斷力受自我的見識和周邊環境影響,就算林翊說,席一樺跟陳子南是一夥,這也未必是事實真相。席一樺工作特殊,完全有可能出於任務的需要跟莊翌晨和陳子南打交道。
這似乎是一個比較能說得通,也符合黎承睿心目中對席一樺認知的解釋。但這樣一來問題卻也接踵而來,席一樺若之前就見過莊翌晨,認識陳子南和鄭明修,還被帶去過陳子南的調教室,那就意味著他已經獲得這些人極大的信任。可為什麼陳子南的謀殺案出來,他卻一點線索都不肯提供?
不,他不是沒有提供,黎承睿搖搖頭,他想起席一樺其實提點過自己的,他告訴自己,陳子南所拍的調教視頻有同夥。
可他為什麼要暗示而不是明示?難道他當初參與的案件是絕密級別,不能對外透露,所以只能如此迂回敲打?
此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黎承睿必須猛吸多幾口煙才敢往下推敲,他想的是,要獲得一群性虐者和戀童癖的信任,最直接簡單的方法,莫過於表現出跟他們有共同的愛好。
難道他所尊重的樺哥,真的,是個變態?
黎承睿斷然掐滅煙,他深吸一口氣,掏出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他大姐黎承思的聲音熱切地響起:“睿啊,怎麼這麼好死給你阿姐我打電話?”
黎承睿忽然覺得難以啟齒,他咳嗽了一聲,說:“沒,我就是,想念你……”
“呸,少肉麻,我還不知道你?說吧,遇上什麼難事了?還是你夜深孤寂,想找姐姐傾訴下心聲?”
“黎承思,你當心你老公在一旁聽了以為你幹嘛。”黎承睿無奈地說。
“怕什麼,我老公最理解我,老公哦?”
那邊隱約傳來姐夫的聲音:“別玩了,阿睿這麼晚給你打電話肯定有事,你快問問。”
“聽到沒?”黎承思的聲音難得正經,“怎麼啦?是缺錢還是工作不順?難道你感情上有新發展?啊,那太好了,快跟我說說。”
“停,那些以後再跟你說。”黎承睿打斷她,認真地說,“大姐,你能不能拿著電話離姐夫遠一點,我,我有點事,想單獨跟你說。”
“好,你等會。”黎承思窸窸窣窣地移動了一會,壓低聲線說,“好了,睿啊,你是不是做什麼事被廉政公署盯上了?有什麼都不怕講,啊,大姐不會不管你。”
“我哪是那種人?”黎承睿心下溫暖,停頓了一下,然後說,“大姐,我今天,聽到有關樺哥的一些傳聞,覺得,很不可思議……”
“席一樺?”黎承思的口氣驟然冷淡下來,不耐地說,“爬得越高越招人嫉妒,有人誹謗他也正常。”
“不是警隊的人,是,跟他完全無關的人,我聽那個人說,樺哥,可能有些不同於我們的愛好……”
黎承思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她歎了口氣問:“阿睿,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麼?直說吧。”
黎承睿頓了頓,說:“姐,我不是想管你早年的私事,但那個時候你堅決不肯嫁他,是不是,你其實也發現他有問題?”
黎承思吸了一口氣,淡淡地說:“都過了這麼多年,你何必去掘開這些?我跟你說,當年的事大家都不好看,可是現在大家都過得開開心心,重提舊事有什麼意義?你好歹也叫了席一樺這麼多年樺哥,這點面子要給他,不要刨根究底,與你無關,對你也沒好處。”
“可是,我現在懷疑他因為他的特殊愛好傷害別人……”
黎承思猛地截住他,說:“不可能,席一樺不是那種人。而且他,他永遠不會傷害……算了,我這麼跟你說吧,席一樺我是很噁心,這輩子都看他前面憎恨他後面,可我是成年人,對他我要講句公道話,他不是人品差的人,席Uncle教出來的,不會人品差。”
她所說的席Uncle,就是席一樺的父親,跟黎家一樣,席父也是做了一輩子員警,廉潔奉公,職業生涯從無汙點,就連黎家老爸提起他,都要豎一個大拇指。想到這,黎承睿心裡的不安稍微平靜,他啞聲說:“你說得對,我也不願懷疑他,姐,對我來說,他甚至比俊哥還像我大哥……”
黎承思想了想,冷靜地說:“你都算老員警了,有些事不用阿姐多話,但是阿睿,我們老爸不是常說,凡事講證據,證據是什麼,不用我教你。”
“是。”
“好了,不講這些。阿俊你最近見過嗎?這死小子我給他打電話都不接,真是,三十幾歲人了還跟小朋友似的讓人操心,我看他連你兩個侄子都不如。”
黎承睿想起親大哥那種缺根弦的模樣,禁不住笑了說:“我今天撞見他跟樺哥一起去吃飯,他看起來挺好的,你就別嘮叨了。”
“阿俊跟席一樺在一起?”黎承思驟然提高嗓門。
“是啊,我們三個一直都關係很好,你又不是不知道……”黎承睿的聲音驀然低下,他遲疑著問:“姐,你什麼意思……”
黎承思冷哼一聲,避重就輕說:“說起來阿俊好像很久沒交女朋友了,我改天給他介紹一個。”
“姐……”黎承睿皺眉問,“你不會在暗示什麼吧?”
“我什麼也沒暗示,不要把你的職業病帶到我這來,沒什麼事了吧?沒事我掛了。”
“好,拜拜。”
“拜拜。”
黎承思的觀點很對,當各種可能性都蜂擁而至時,最好的辦法是用證據說話。只是事關至親好友,黎承睿才暫時困惑了下,他很快就走出自己的情緒,將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再審鄭明修上。不管是經濟犯罪還是刑事犯罪,雙方的交集點都在這位小股神身上,他第二天再度被傳喚進警局,與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御用大律師鬼訟趙海臣。
因為有備而來,所以鄭明修這一次更加能搞,他幾乎三緘其口,一切交由趙海臣代理。趙海臣應對員警是得心應手,一個回合下來,黎承睿帶著組員幾乎問不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見到這種狀況,組員們都著急起來,黎承睿的眉頭也越皺越深,而鄭明修卻再度有恃無恐,露出熟悉的鄙夷微笑。
就在此時,有人敲了審訊室的門,黎承睿有些詫異,一般來說,這種時候是絕對不會有人來打擾的。阿Sam過去開了門,卻見曾玨良站在門口,公事公辦地行了個禮說:“黎Sir,不好意思,我們帶了莊翌晨過來問話,現在有幾個問題,可能需要另一位元元涉案人鄭先生協助回答。”
黎承睿轉頭看黃品錫,黃品錫跟他搖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道這件事,黎承睿又看向曾玨良,發現他目光沉靜,直直盯著鄭明修,裡面有外人看不明白的深沉和冰冷。他又將視線落到鄭明修身上,卻發現他此刻臉色大變,前一刻還囂張得不得了,這一刻居然哆哆嗦嗦,沒經過趙海臣同意就脫口而出:“莊,莊翌晨被帶過來了?”
“是的鄭先生,這次我們掌握的證據顯示弘輝地產副總經理莊翌晨有洗黑錢、做假賬,貪汙和向他人行使賄賂等嫌疑。”
“我,我不知道,跟我無關,他出事跟我無關……”鄭明修方寸大亂,白著臉說,“你們死了心吧,我什麼也不會說,我……”
趙海臣立即打斷他,帶著壓迫感說:“閉嘴鄭先生!”
曾玨良淡淡地說:“鄭先生你真會說笑,證據顯示你於弘輝地產存在各種經濟往來,怎會與你無關。請放心,你只需回答幾個簡單問題即可,我們鎖定的主要嫌疑人是莊翌晨先生。”
不知道為何,黎承睿在聽他說這句話時,意外地感到一種刻骨的恨意。他渾身一凜,凝神看向曾玨良,卻發現這個年輕人臉上平板無波,仿佛剛剛那句帶著情緒的話根本不是出自他之口。
這裡肯定有問題,黎承睿想。他笑了笑,站起來說:“那我們這邊今天先到這,鄭先生,麻煩你還得跑一趟經查科,很近的,隔兩層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