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五)
電視上,詐騙案的受害人家屬捧著老伴的遺像哭個稀裡嘩啦,沒有比這種媒體敘事更能煽情的了。
黎承睿冷淡地抱臂看著螢幕,他在主持人小姐用不乏憐憫的聲音講述完這個故事後正待說兩句不痛不癢的勸誡性話語時果斷拿起遙控按下了關機。然後,他轉頭看著阿Sam,問:“你怎麼看?”
阿Sam口氣中有按捺不住的焦急:“事情恐怕要糟,老鼠黃跟我們做交易是他作證,我們這邊不起訴他,將他這單案子的案底抹掉,可現在事情都出了街,被媒體盯上的話,這個交易哪裡還能做?但沒有老鼠黃,我們這邊根本沒有證人指控他,阿頭,現在是進退都難,老實講,我不知道怎麼辦。”
黎承睿神色平靜,轉身坐下,端起自己的咖啡杯喝了一口,對阿Sam說:“你跟了我這麼多年,就只會講一句進退都難?不難我還用得著問你?不難我們還弄得著辦案?”
阿Sam嘿嘿訕笑,他習慣性地摸摸後腦,說:“那不是我一直有英明神武的黎Sir罩著嗎?”
黎承睿瞪了他一眼說:“不要亂拍馬屁,你也快三十的人了,難道一輩子跟著我?萬一哪天我要調走了或者不做差人了呢?”
阿Sam毫不在意地嗤笑說:“說你高升就有可能,說你不撈這一行,怎麼可能?”
黎承睿微微一愣,他想起這段時間的心力交瘁,不覺低頭看杯中咖啡攪動的棕色漩渦,心底有個聲音在說,如果真不做這一行呢?如果有天,真能把這身警服帶來的榮耀和責任都剝下來呢?
突然之間,他聽見阿Sam怪叫一聲:“阿頭,你不會真的想不幹吧?”
黎承睿回過神,沒好氣地說:“就算那樣,在那之前你也得先給我辦好金彪這單大案先!”
阿Sam像是放了心,笑嘻嘻地說:“你肯定是胸有成竹了,我幹嘛費腦子想,快點下order吧,我帶幫兄弟去執行就好。”
黎承睿拿他沒辦法,沉吟了片刻,拿過一張紙,在上面畫了一個大圈,說:“這身金彪販毒的案子。”
“嗯。”
“我們部署了這麼久,聯合了泰國緬甸的員警,要讓人從我們香港員警這邊溜走,別說我不答應,上峰也丟不起這麼大的面子。”
阿Sam點頭說:“沒錯。”
“所以老鼠黃還是要用。”黎承睿帶著一絲冷酷,面無表情地說,“他現在收了監,不正好給我們員警時間和機會好好說服他做點有益的事情嗎?怎麼去新界北把人提到西九龍來,還要我教你?”
阿Sam笑了笑,說:“到時候,自然要好好勸服他一下。”
黎承睿點頭,說:“你還不算有經驗,屆時讓組裡的幾個老人跟你一起做事,好好學著點,對老鼠黃那種騙子,不下點猛料,他不會鬆口的。”
阿Sam點頭說:“是。”
“另外,”黎承睿把背靠到椅子上,慢悠悠地說,“把我們想爭取老鼠黃做汙點證人的事放出風去,讓金彪留在本港的人知道。”
“睿哥,那樣老鼠黃就危險了……”
“你也知道危險,老鼠黃那麼狡猾,又怎會不知道?”黎承睿淡淡地說,“他不是愛跟阿Sir講數嗎,我把他底牌掀了,看他還怎麼講!”
阿Sam眼睛一亮,說:“我立即帶人去辦。”
“等等,”黎承睿說,“告訴老鼠黃,只要他答應,我會把他遷到安全屋,派人二十四小時保護他。”
阿Sam點點頭,轉身離開。
黎承睿揮揮手讓他走,他端起咖啡杯,站在辦公室視窗,透過百葉窗看向外面。這間辦公室無論是面積還是裝潢,都不是當年他在新界北那間可比的,甚至窗外景觀也顯得好看了些,然而,從這往下看,卻絕對不可能會瞥見記憶深處的某個人。
他手微微一顫,險些將咖啡溢出,忙轉身放下杯子,這時,他的電話響了。黎承睿過去接通,居然是曾玨良打了過來。他們寒暄幾句話,黎承睿便先發制人,拜託曾玨良協助他們的工作,並承諾取消與老鼠黃的內幕交易。曾玨良聽了,沉默了一會後說:“黎Sir,我前幾天那麼說你,對不起了,我該信得過你的人品的,你要我做什麼,我配合你們就是。”
黎承睿想起了當年曾玨良第一次來他組裡,還是個菜鳥小員警,他心裡一軟,口氣緩和了下來說:“那就謝謝你了,阿良。”
“不用客氣,”曾玨良說,“我能一路堅持做員警到今天,黎Sir你也幫了我許多……”
“千萬別這麼說,”黎承睿忙說,“那是你自己聰明能幹,我只是最初帶過你一小段時間而已。”
曾玨良歎了口氣,說:“無論如何,都謝謝你。”
黎承睿沉默了,他們都想起當初共事的歲月,都突然有些不勝唏噓之感,過了一會,曾玨良才強打精神說:“黎Sir,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你諮詢過我那個香水的問題?”黎承睿記得,只是當時發生的事情一環扣一環太過緊湊,他後面被連串真相打擊得體無完膚,當一件事最核心的事實已經被揭開,這樣的細微末節,反而顯得沒有必要。
“我,我當時幫你找了一瓶你要的香水了,”曾玨良的聲音低了下去,帶了不自覺的懷念,“不過你後來調走,我一直沒機會拿給你,今天突然間就翻出來了,沒想到過了這麼久,香味還很好。”
黎承睿沉默地聆聽。
“味道真的很特別,”曾玨良自顧自地往下說,“聞過會留下印象,我阿媽說過,什麼配什麼香水是天生的緣分,有些香水就好像那個人的名片,呵呵,那個味道應該會合適你用……”
黎承睿心裡像有根弦被人撩撥了一樣,他打斷了曾玨良,問:“味道很特別?”
“是啊,”曾玨良帶著回憶的口吻,悠悠地說,“也好聞。”
“像一個人的名片那麼特別?”黎承睿的手握緊了電話。
“是不是說得難理解?我媽就是那麼說的,”曾玨良有些不好意思,“我覺得挺形象的……”
“不是難以理解,是,我忽然想起一些事,”黎承睿搖搖頭,啞聲說,“無論如何,謝謝你。”
曾玨良沉默了,這一刻他們之間都有點盡在不言中的意思,過了一會,他歎了口氣,道了再見,掛斷了電話。
黎承睿放下手機,他心裡那些不願意觸碰的記憶被觸及,他有些難以自己,當年的往事又歷歷在目,那個香水如此容易辨認,只要有心,很容易將它與席一樺聯繫起來,所以那時候莊翌晨才會那麼篤定跟他說兇手是席一樺。
可是,正是因為這個味道太過明顯,在案發現場聞到它,反而顯得很刻意,林翊心思慎密到足以拿顯微鏡去考量每個細節,他那樣的人,怎麼會用這麼低劣的方式去陷害席一樺?
香水味,第一次出現在程秀珠的案發現場,第二次出現在鄭明修的密室,那個時候,他已經跟林翊確定了關係。林翊後來充分利用了他的感情,誤導他席一樺侵犯未成年人。林翊那時候儘管只有十七歲,可是他很清楚對黎承睿這樣的男人來說什麼是不可忍的事,哪怕他跟席一樺感情再好,發生了這種傷害到自己愛人的事,他也不得不恩斷義絕。
所以林翊真的沒必要用香水再來陷害席一樺,他有更好的殺手鐧。
難道是曾傑中做的?黎承睿皺眉想著,只覺得哪裡不說不通。當時曾傑中已經殺了數人,他不會在乎多殺一個席一樺,可他卻遲遲沒動手,反而先去處置跟林翊的內訌,這個事本身就很古怪。
他揉揉額角,宿醉的感覺並沒有完全過去,但此時此刻,卻讓往事亂了心神,他苦笑了一下,心想林翊真是命中的魔障,都已經為他破了原則,壞了職責,可事過境遷,還是會苦苦思索他做過的事。
他做過的事?黎承睿忽然一個機靈,他站了起來,突然一個可能性闖入腦中,林翊策劃的謀殺案一件接著一件,每個人的死法都頗有講究,活著的兩個人所受的懲罰也各有輕重,他的整個行動,都是在行駛審判的權力,誰該死,誰怎麼死,誰該受罰,怎麼罰,無不經過充分思考。
那麼懲罰的次序,也不是隨便亂來的。
也就是說,林翊清理曾傑中同樣是計畫中的一部分,一方面可以把殺人罪安在曾傑中頭上,洗脫自己的嫌疑,另一方面,他也麻痹了他人,能騰出手去收拾席一樺。
這樣一來,所有的事就有了秩序感,黎承睿時隔多年第一次重新認真思考了林翊所做的每一步,他意識到,林翊做這麼多,固然是為了替阿淩報仇,但在潛意識裡,何嘗不是他忍受不了秩序錯亂,憋不住自己動手匡複秩序的舉動?
他想起少年整潔到無一絲灰塵的房間,想起他一定捋順的書包帶,想起他連鞋帶都綁得平整無比,想起他每次吃飯,碗筷擺放的位置都一點不能亂。
林翊在內心深處根本就是一個強迫症患者。
黎承睿閉上眼,他想他毫無疑問是愛著林翊,深深愛著他,可是林翊到底是個什麼人,其實他並不瞭解。
一開始他只看到一個單純的少年,後來他只認定一個血腥的兇手,可是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好好去理解過,他所愛的男孩是個多麼複雜的綜合體。
追求秩序到不惜殺人地步的男孩,怎麼會允許出現香水這樣的敗筆?事後黎承睿也曾經想過,如果當初自己不放過林翊,而是動手抓捕他,但其實能起訴他的證據幾乎沒有。
那麼心思慎密的人,留下來的都是疑點和間接證據,就算呈堂證供,拿出去恐怕有經驗的律師都能一一駁回。
這就是他聰明到可怕地步的愛人,黎承睿帶著苦澀笑了,他居然會在作案中留下香水的線索,猶若狗尾續貂,那麼聰明的人怎麼會犯下這種低級錯誤。
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是故意的。
故意的留下線索,提醒他什麼重要的資訊。>黎承睿突然就明白了,他雙手掩面,長長吐出一口氣,時隔這麼久,他終於明白了,林翊其實在作案的同時,也渴望被他識破。
就像一個高明的出題人,在拋出題目後,生怕自己的愛人解答不出來,忍不住要給點提示。
可是他大概沒想到,黎承睿在當時會這麼毫無保留地信任他,一丁點疑心都捨不得用在他身上。
“那麼這次你回來,是給我出新的題目麼?”黎承睿喃喃自語,“你到底為什麼回來?你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