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二)
老鼠黃一點都不像他的花名所暗示的獐頭鼠目,相反,見到這個人時,連見多識廣的阿Sam都咦了一聲,實在是眼前的青年就外形而言超出他們預想太多。
這是一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文質彬彬,氣質上佳的男子,從頭髮絲到筆挺的袖口,從規矩乾淨的雙手到熨燙講究的西褲,他看起來就像TVB劇碼中經常促進男女主角感情升溫卻只能躲在一旁含淚祝福別人成雙成對的悲情男配。
這樣一個人,抬起頭來居然表情真摯,令從西九龍過來的一幫員警多多少少都有種意外。
只有黎承睿從頭到尾對這個人視而不見,他命令阿Sam把人帶進審訊室,然後自己與新界北的一干老同事握了手,進了監察室。
他坐下後開始聆聽阿Sam與老鼠黃做交易,老鼠黃極懂得避重就輕,含糊其辭,說了半天等於沒說,阿Sam在那邊已經有些抓狂。
黎承睿卻一動不動,他雙手交叉支在下頜處,陷入自己的思緒中。
門突然被人從外推開,有人大踏步過來,給了黎承睿肩膀一下,罵道:“臭小子,終於都捨得回來了嗎?”
黎承睿忽然之間就感到眼眶酸澀,他站起來,回了那人一拳,卻又牢牢握住他的手,啞聲說:“阿品。”
時隔五年,黃品錫兩鬢已經染了風霜,自從黎承睿調去西九龍,他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很多。上次見面還是在總部開會遇上,離現在已經過了兩年。
黃品錫接替他當了新界北重案組的組長,警銜也終於挨到督察這一檔,但做事風格一如既往的無厘頭,楊警司退休後,新來的上峰不太賞識他這種風格,儘管升了職,但實際上壓力卻更大。
“還好嗎?”黎承睿克制著自己,抱了抱老友的肩膀。
“能吃能睡能破案,有什麼不好?”黃品錫笑嘻嘻地回答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後搖頭嘖嘖道:“不一樣啊,看著越來越有總督察的派頭,怎麼,幾時高升?”
黎承睿低頭苦笑了下,說:“別人這麼說就算了,我什麼人,你還不瞭解?”
黃品錫歎氣說:“以前是很瞭解,但現在不敢說了。你越升越高,我們這幫昔日的弟兄都不好上來亂攀關係。”
“阿品,”黎承睿佯怒道,“你就這麼看我?”
黃品錫努嘴笑說:“難道我說錯了?你看看自從你走後回來探過我們幾次?西九龍那邊風水就這麼好?好過我們出生入死那幾年?”
黎承睿一下沉默了,然後他想了想,低聲說:“對不起。”
黃品錫倒不好再說了,拍拍他的肩膀說:“算啦,一場兄弟,還真跟你計較這些嗎?我告訴你,你走後很多事發生了,阿敏終於嫁掉了,去年的事,她本來想給你派貼的,但不知道合不合適,你那份禮金我替你給了,你回頭記得還我錢啊,還有陳督察也結婚了,嘖嘖,真想不到平時不言不語一個,居然娶了鬼死那麼靚的老婆,羡慕死那幫小的了。哦,阿良也有女朋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拍拖的,反正挺恩愛,那個女孩成天來我們這給他送湯水,差點忘記告訴你,我家那個女兒,還記不記得?大學畢業不回來了,說在那邊找了個鬼佬作男朋友,我跟我老婆兩個都被她差點氣死,你說現在這些後生……”
黎承睿不自覺微笑了,他想自己有多久沒這麼放鬆地笑過,他被往事拖進了泥沼,卻無法掙脫,這種情不自禁的微笑,竟然已經有好久沒有試過。
“我聽說你勇猛得不得了,出了名的不怕死不怕累,外面都傳遍了,說西九龍的黎Sir是罪犯殺手鬼見愁,有沒有這回事?”黃品錫戲謔地調侃他。
“哪有,我只是,碰巧辦了幾件難辦的而已。”黎承睿淡淡地說。
“包括這種?”黃品錫偏頭,用下巴指著審訊室內,勾起嘴唇說,“我記得你以前最恨這種內幕交易。”
“沒辦法,人是要變的,”黎承睿低聲說,“兩害相較取其輕,金彪殺人越貨,不能姑息,所以我跟上峰商量,認為可以跟老鼠黃談談。”
“是嗎?”黃品錫似笑非笑,搖頭說,“我是小員警,不懂揣摩上意,不過……”
他一句話沒說完,門又再度被人推開,兩人望過去,卻見曾玨良怒氣衝衝地闖了進來,大聲說:“我都說了不同意,黎Sir,你這樣直接帶人來,未免太不尊重我們這邊……”
“關門。”黃品錫喝道。
曾玨良猛然閉嘴,訕訕地轉身關了門,黎承睿單手抱臂打量他,隨後微微一笑,伸出手說:“阿良,你長大了。”
曾玨良瞬間紅了臉,一如當年剛進重案組的靦腆模樣,磕磕絆絆說:“黎Sir,你,你也沒怎麼變……”
“我聽說你有了女朋友?恭喜。”黎承睿用力握住他的手,隨後鬆開,拍拍他的肩膀不無欣慰地說:“現在很有長進,都能跟我據理力爭了,當初你可跟頭鵪鶉一樣只會縮頭縮腦。”
曾玨良臉更紅了,勉強辯解說:“我那時候哪像鵪鶉……”
“是不像,像蔫雞而已。”黃品錫哈哈大笑。
黎承睿也禁不住笑了,曾玨良氣鼓鼓的卻拿他們倆沒辦法。笑過了之後,黎承睿才正色對曾玨良說:“你反對的這件事,恐怕不能更改,這是總部的命令,我們必須遵從,而且從社會危害性來講,金彪跟老鼠黃不能比。”
曾玨良急了,睜大眼睛說:“你知不知道這個混蛋做過什麼?他利用自己看起來像個好人樣,專門騙老年人投資,害得好幾個阿公阿婆連棺材本都被他掏乾淨。有一個甚至上吊自殺,那些公公婆婆很慘的,本來就住公屋,有些沒子女,那點棺材本是來養老看病的,這種錢都騙,他才是真正的衣冠禽獸,這種人放出去,危害性比金彪大,金彪殺人只是一槍而已,他可是不見血……”
黎承睿沉下臉,低喝道:“阿良!”
曾玨良閉上嘴,胸膛不斷起伏,顯然還是不服氣,黎承睿緩和了口吻,說:“這是命令,我不管你想清楚也好,想不清楚也好,都必須執行……”
“黎Sir,你以前都不是這樣的!”曾玨良猛然打斷他。
黎承睿一愣,問:“我以前怎麼樣?”
“以前你會很有耐心給我們講道理,說明白事情,”曾玨良冷哼道,“難道真的像別人說的,官越大,人就越變麼?”
“阿良!”這下連黃品錫都聽不下去了,呵斥他道:“你都亂講些什麼?”
“我……”
“跟黎Sir道歉,馬上!”黃品錫罵道,“沒點規矩,你不是第一天做員警了,要不要這麼衝動,啊?”
曾玨良撇開臉,深呼吸了一下,說:“對不起,黎Sir,我出言不遜,懷疑命令。我錯了。”
黎承睿看著他,半天沒有說話,最後還是歎了口氣,揮手讓他離開。
“我真的變了?”黎承睿轉頭問黃品錫。
“變了不少,”黃品錫點頭說,“這幾年你像把自己封閉起來,老友也不聯絡,做事比以前心狠了不少,雖然升職是好事,但我們做員警,可不是只為了要升職。”
他看著黎承睿,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說:“有件事,過了這麼幾年,也許該讓你知道。”
“什麼?”黎承睿問他。
“那個男孩,當初你,看上的那個,”黃品錫臉上現出愧色,眼神閃爍著說,“你後來跟他分了我其實很贊同的,你又不是不能喜歡女人,為什麼要走這條路?不過,那個孩子太傻,你調走後,有好幾次,我撞見他在警署外,看樣子應該是等你,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像個木偶,很可憐。”
黎承睿心頭大震,不自覺地睜大眼睛看他。
“我沒想過告訴你這些,他太小,有些事不明白,但我們做大人的清楚。我信你的人品,你不是嚼完鬆的混蛋,你跟他分手,十有八九是為了他好。所以我一直沒告訴你,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可能也沒關係了,我只是想說,他挺可憐的,有天下大雨,他還是在那等,渾身濕透還站著,傻到我實在看不下去,於是我跑過去罵了他一頓……”
黎承睿艱難地開口,顫聲問:“你,罵他什麼?”
“放心,我沒有說難聽話,我只是想罵醒他,我教訓他好好年紀不讀書不上進,整天想這些有的沒的,不知道這樣遲早會拖累死人嗎?”黃品錫的聲音低沉下去,“我說,你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他還年輕,應該學會向前看,為自己打算,為家人打算,我沒捨得罵他重話,那個孩子,太可憐,幾年了,我還是記得他滿臉水,也不知道哭了沒有,反正滿臉水。”
黎承睿腳下一軟,跌坐到椅子上,喃喃地說:“他有哮喘的,怎麼這麼不懂事。”
“唉,所以當初我就告訴你不要招惹未成年人,他慘你也慘,何苦呢?”黃品錫歎氣說,“不過你不用良心不安,之後我有過去探望他幾次,沒讓他出事,過了不久,聽說他就申請到美國的大學出去讀書了,你沒有耽誤他的前程,這樣很好。”
黎承睿無意識地點頭,他的腦海裡現出最後一次見面,林翊拉著他的袖子,哭著說不讓他走的情形,他說睿哥我錯了,睿哥你抓我吧,睿哥你不要離開我。
可自己還是走了,落荒而逃,因為沒法面對那樣一個殘酷的真相,因為那個男孩跟自己的整個信仰截然對立,不抓他已經是徇私枉法,再與他一起,隱瞞罪行,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那簡直枉做了這麼多年的員警。
他懲罰了自己,也懲罰了林翊,就如少年所說,如果塵世之法無法為罪人定罪,還有高懸每個人頭頂的終極審判,沒人能倖免,沒人能逃脫。在那個系列謀殺案中,他也是同謀,他也有推卸不了的責任。
只是沒人知道這個懲罰有多重,它不是一下的斬首,而是鈍刀殺人,它時時刻刻地壓榨他的神經,幾乎抽離了他全部的力氣,剝奪了他所有的期待和勇氣。
可他還是確鑿無疑地愛著那個少年,因為愛他,所以怕靠近他,拒絕去關注他,強行把他驅逐出自己的世界,不如此堅決,他知道自己根本抵抗不了那種著了魔般的渴求。
然而,辛苦搭建的防護罩卻在此刻轟然倒塌,黎承睿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他用了五年來命令自己忘記那個人,忘記曾經愛過他,忘記他做過什麼,也忘記自己為了掩蓋他的罪行曾經如何違背法律和原則為他善後。他以為他做得夠了,對得起那個少年了,他以為從此天涯陌路才是彼此最好的解決方法。
可直到此刻,黎承睿才發現,這些都無法成立。
只是聽到林翊為他曾經淋雨,他便已經遏制不住那種全身心地疼痛,他終於知道,原來他一直沒有停止過思念那個少年,原諒這五年來最深刻的內心體驗,並不是理解了林翊的孤獨和他殺人的計畫,而是日復一日,每分每秒都在重複地想他。
想他。
是思念讓他明白什麼是真正的孤獨;同時也是思念,讓他清楚兩人經受的審判有多殘酷。
黎承睿站了起來,他的內心充滿一種無法宣洩的悲愴,不僅因為失去一個人,還因為無法用愛情去彌補生命中關於信仰與原則間沒有辦法縫合的錯位和缺憾。在這樣的東西面前,愛情何其無用,愛得越深,越是徒增傷感。
他的男孩不在了,他推開了他,他跟他站在對立面的兩端,無論從什麼角度看,他都不算做錯,用林翊的話說,再來一百次,該死的人還是得死。
同樣的,該分離的人,還是得分離。
可是從此陰雨連綿,再也無法想像陽光明媚是何等勝景,再也無法憧憬歲月靜好是何等幸運,在他身後永遠有一個少年,他站在雨中渾身濕透,他臉上遍佈水漬,不知是淚還是雨。
黎承睿站起身,無聲看了黃品錫一眼,然後走出去,打開審訊室的門,一把將巧言令色的老鼠黃從椅子上拽起來,直接丟到牆角,碰的一聲,老鼠黃慘叫起來,色厲內荏地喊:“逼供啦,員警逼供……”
他的聲音嘎然而止,因為黎承睿卡住他的喉嚨,將他頂在牆上,冷冰冰地說:“知不知道我接下來會怎麼做?我會把你放了,然後把你要做汙點證人的消息巧妙遞給金彪,你猜他會怎麼對你?”
老鼠黃臉色大變,眼神中流露出不自禁的恐懼,搖頭說:“你這是污蔑,污蔑……”
“污蔑你又怎樣?”黎承睿冷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臉頰說,“你以為你憑什麼跟阿Sir談條件?死或者作證,選一個,不選就我替你選。給你一分鐘。”
他鬆開老鼠黃的衣領,任由他滑到地板上,轉頭對目瞪口呆的阿Sam說:“一分鐘後你看著辦,他要不懂作選擇題,你好好教教他。”
他有些心神不寧,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對阿Sam說:“我出去一下,這裡交給你。”
“是。”
黎承睿頭也不回地出了新界北警署,他朝自己的車走去,他忽然發現自己習慣性地總把車子停在同一個地方,他呆呆地站立在那,刹那間明白了當初黃品錫在那見到的林翊,那個少年一定是站在這裡,就如記憶中那樣,他朝自己跑來,他喜歡那輛老車。
耳邊似乎想起林翊清澈而略嫌笨拙的話語:“睿哥……”
“我給你煲了湯哦。”
“今天功課我有做,有些不會,我做不出來……”
“我有好好吃飯啊,汽水也有買。”
“我有錢的,以後我養你。”
“我有準備禮物送你哦,現在不能告訴你。”
黎承睿痛苦地閉上眼,這個地方他就是這麼回避,可是記憶仍然不肯放過他,過了這麼些年還是不肯褪色,還是鮮明一路昨日,他三步做兩步地開了車門,鑽進去,迅速踩了油門沖出去。
這時大門那迎面突然走來幾個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黎承睿的車子險些朝他們撞去,幸虧他反應夠快,方向盤打橫,車子緊急偏向另一邊,他新買的這輛越野車性能卓著,及時刹住,一聲尖響後,車子在離大門欄杆一公分處停住。黎承睿鬆了一口氣,幸好沒撞上人,更加沒撞爛新界北警署的大門,不然就算有八輩子老交情也非得折了不可。
他聽見那幾個人不滿的抱怨和喝罵聲,於情於理他都該下車道歉。於是黎承睿抓抓頭髮,開了車門下來,這才發現這是兩對奇怪的組合,當前的兩個老年婦女一個手捧遺像,一個哭哭啼啼,他們身邊各有一名年輕男子攙扶,黎承睿望過去,突然間覺得呼吸維艱,心臟在瞬間像被人緊急按停。
儘管隔了有十幾米,儘管當中隔了有五年,可他還是一下認出了左邊那個年輕人。他長高了,臉型拉長,下巴弧線更顯精緻絕倫,雙腿筆直有力,他的衣著仍然很普通,髮型仍然只要整潔不講時尚,可是他整個人與以前相比,卻如寶玉新成,潤澤俊美,少年時代的懵懂神色一去不返,他顧盼之間,如明珠光暈,熠熠生輝。
那是林翊,他仍然如第一次相遇那樣,只需驚鴻一瞥,便已驚濤駭浪。
林翊,他的小翊,黎承睿愣愣地看著他,幾乎挪不開眼,他在這一瞬間腦子一片空白,他想這是在做夢麼?因為想得太多,所以禁不住描摹他長大後會是什麼樣,可真等他站在面前,黎承睿卻發現自己完全沒有真實感。
他情不自禁地朝林翊走過去,他早已知道必然如此。
可是林翊卻像不認識他一樣,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轉開視線,他低頭對手捧遺像的老女人說了什麼,對方不再責駡黎承睿,只是怒瞪了他一眼,然後帶著幾個人朝警局走去。
林翊轉身的時候完全沒有再看黎承睿一眼,連一絲多餘的情緒都沒有外露,從頭到尾,他就如看一個陌生人那般。
黎承睿的腳步硬生生地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