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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友》第1章
第1章 突變

  白雲映水搖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通寧二十三年,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大江南北一派欣欣向榮。入秋之後,金陵城橘紅葉黃,盛景絲毫不遜於台城的御花園。

  四通八達的街道貫通整座城,車水馬龍,沿街商販絡繹不絕,直到日落時分方才偃旗息鼓。入夜後,秦淮河自有一番風情,達官顯貴捧場的時候多了,十里長河生生地多了脂粉味兒,在燈火萬點映襯下,江南小調伴隨琵琶悠揚,旖旎得很。

  彼時已至中秋,城北一座府邸卻毫無半分節日氣息。這府邸莊嚴肅穆,隱有殺氣,門口的下馬石昭示著此間主人的武將身份,匾額題字氣度不凡,「平遠侯府」四字更是先文皇帝御筆所賜。

  身著藕粉襦裙的婢女穿過燈火昏黃的迴廊,輕輕地叩了叩房門,頷首恭敬道:「將軍,今日少爺生辰,夫人卻在房內哭了整天,您還是去瞧一瞧吧?」

  房內良久,方才有了腳步聲,開門的卻是玄衣男子,年齡約莫三十,鬢邊卻已花白。他劍眉緊鎖,欲言又止了片刻,問道:「你去看過少爺沒有?」

  那婢女道:「少爺去了夫人那兒,夫人不見他,便又回房了。」

  玄衣男子長長歎息,卻始終無話可說。他叮囑婢女道:「勞煩你多費心看著夫人,她本就身子不好,倘若繼續如此,終日哭泣,食不下嚥……事情既已至此,回轉餘地太過渺茫,願她盡早走出來,我亦是自責……你如此傳達便可。」

  婢女應了,待他重又合上門,方才轉身離去。

  行至後院轉角,婢女腳步忽然快了,她疾步走向候在門廊處的那孩童,道:「沒有用,我說過了,將軍壓根不去看夫人。」

  「這可怎麼辦……娘也不願見我,她是覺得我跟爹都惹她生氣了嗎?」

  婢女矮下身子,輕輕撫過孩童的臉,溫柔道:「阿晏少爺還小呢,夫人是想念阿錦少爺了,您與他太過相似,見了您夫人會傷心的。」

  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無可奈何地望向母親的居所,聲音還是兒童的清脆,也已有了隱隱的擔憂:「若娘當真這麼不願見我,明日我便告知父親,願前往台城,為太子殿下伴讀吧。如此,娘她有你們陪伴,或許時間久了反倒好些。」

  懂事得幾乎超出了他的年紀該有的程度,婢女只是笑著點頭,心下卻一陣酸楚。

  她將少爺送回房歇息,守在門外。夜風習習,清涼如水,這府邸原先的熱鬧彷彿一夜之間便消失了似的,現下只讓人覺得冷。

  不過一年半載的光景,一切都變了。

  金陵的平遠侯府傳至如今的蘇致,已是第五代。

  距離舊都長安那場政變已有百年之久,彼時世道混亂,風雨飄搖,徹底激起了民憤,大江南北守將與被壓迫的百姓紛紛反抗。

  百餘年前豫章郡守蕭永行起兵,軍中有奇人坐鎮,歷經十數年,收拾了幾大勢力混戰的殘局。而後他流放前朝廢帝,自長安遷都金陵,在台城稱帝,與黃河以北突厥民族的幾個部落聯盟抗衡,國號為梁,世稱南梁。

  武皇帝後又平定四境的戰亂,預備征伐北方之時薨逝,長子繼位,即為後來所稱文皇帝。文皇帝在位二十二載,繼承其父的遺願,夙興夜寐,對內整肅朝綱,改革吏治,對外則揮師北上,從突厥手中奪回了梁州、洛州,一度陳兵幽州邊境。

  而帶領這支精銳之師的便是蘇家先人。

  大軍凱旋,文皇帝龍顏大悅,封了平遠侯,在金陵城北建造侯府,不僅賜了御筆題寫的匾額,更將膝下最為寵愛的郡主賜婚於他。

  此後蘇家聲名鵲起,在朝中如魚得水。

  這一族本為將帥之才,又家教甚嚴,人才輩出。在後來的幾十年中,蘇氏經過三代人,收復了北方數千里的江山,威名顯赫,直至突厥王族也有所耳聞。

  常言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文皇帝病逝後,其幼弟繼位,用了數年時間收回黃河以北、幽雲十六州的大片土地。而後,他一改父兄的進取之心,反而認為四方已然平定,便貪圖享樂,於台城內大興土木,修築皇家園林,一度以「止金戈之聲」為由收回了平遠侯府兵權,罷免官職,以至於突厥養精蓄銳多年,一朝入侵,苦了百姓。

  從那時起,南梁與突厥時而伐交,時而伐戰,拉扯不清。後來的四任帝王雖有心一統南北,卻囿於各種內憂外患,始終未能徹底收復北方。

  至今上登基、改元通寧時,改朝換代已逾八十載,仍有大片土地在突厥境內。今上勵精圖治,於通寧十五年重新起用蘇氏掛帥,幾番征戰,打得突厥可汗連連告饒,又是割地又是稱臣,終是謀來了二十年和平。

  通寧十九年,突厥王子入金陵為質。

  此後河清海晏,四境無不稱讚今上文韜武略,有經世之才。

  好似一切都順順當當,實則帝王家哪有真正的和平。外頭安定下來,皇城內卻開始暗潮湧動。先帝接過皇位不過三年便病重,薨逝之時年僅二十五,並無子嗣,彼時身為越王的今上這才得以登了大寶。

  如今皇帝膝下三子四女,最小的公主方才出世,李貴妃所出的皇長子已是弱冠之年,開始聽政,並提出入伍立功。中宮膝下另有一子,因今上自身為庶出,乃兄終弟及,他便分外在乎皇室正統血脈,故而早早地將中宮之子立為了儲君。

  幾個公主俱是待字閨中,皇六子年紀尚幼,還是在宮中四處玩耍的時候。因他母親只是服侍中宮的宮婢,身份低微,育有皇子後也只得了一個良人的位份,故而連帶著小皇子也被其他人看不上眼,只求無功無過地照顧著。

  太子現年十二,皇帝以禮樂教習,怕太子養於婦人之手,變得優柔寡斷,特地從世家門閥子弟中挑選了八人做他伴讀,平遠侯府自是在候選之列。

  皇詔傳入侯府之時,蘇致本該感激皇恩浩蕩,再擇日將兒子送去,而就在那日卻發生一件事,使這件事一直拖延至今。

  蘇家的小少爺,丟了。

  蘇致膝下一對雙生子,大的那個不過年長一炷香的工夫。兩人虛歲八歲,正是一團孩氣天真可愛的時候,年前百官覲見時,皇帝特意問過。蘇致原本盤算著待到二人再年長一些,長子蘇晏便開始習武,日後繼承爵位,幼子蘇錦送入台城為太子伴讀,如此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是年清明,皇帝宴百官於秦淮河上,為太子生辰慶賀,也為了滿足皇六子想看花燈的心願。百官家中有適齡子女大都被帶了過去,一來互相為下一代混個臉熟,二來也是讓太子先掌掌眼,是否有中意的。

  蘇致那時出征在外,本不必去。宮中卻來了消息,著當今吳王帶蘇晏前去,以示看重。他前腳出門,後腳蘇錦居然偷跑了出來。秦淮兩岸遊人如織,等蘇晏結束後回到家中,卻不見弟弟的蹤影。

  夫人心急如焚,當即便要出門去尋,一個婢女卻勸她道:「小少爺平素也常在外頭玩鬧,他又認得路,想必一會兒就回來了。」

  耽誤了這點工夫,蘇錦卻再也沒回來。

  待到蘇致班師回朝,聽聞此事,當即摔碎了茶杯。而彼時距離清明蘇錦走失,又有月餘,他在金陵四周掘地三尺也沒能將人找到。

  蘇致不死心,甚至將此事報給了皇帝。皇帝關心他幼子走失之事,讓大內暗衛查了許久,也找不到下落。如此找了一年多,雖然沒人敢在蘇致面前提什麼,但大家都默契地覺得,蘇家小少爺該是已經遭遇不測了,否則怎會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呢?

  平遠侯府變得死氣沉沉,夫人終日以淚洗面,閉門不出,後來連自己夫君都不見了。

  蘇致無可奈何,於是當皇帝復又問起時,他為求兩邊安好,只得依言將蘇晏送入宮中為太子伴讀。

  那日清晨秋高氣爽,可見又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台城共設八門,自東華門入,過太極殿,便到了東宮。據傳金陵城內有龍脈潛伏,台城格局大開大合,氣度堪與前朝長安媲美。

  蘇晏跟著宮裡宦官抵達東宮,又聽宦官通報。不多時,一個更年輕些的少年出來,此人生得眉清目秀,雌雄莫辨,唯有身上服飾得以認出是個小宦官。這少年的聲音不似其他內侍的尖利,入耳十分舒服:

  「這位便是平遠侯府的小公子吧,殿下已煮茶掃榻以待了,請隨小的來。」

  蘇晏不明就裡,只得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強裝鎮定,跟小宦官進入了東宮。

  宮門的門檻太高,他抬腳跨過時,情不自禁地回頭望向來處。帶他來的那人已經離開,而東宮守備森嚴,遠處蒼穹白日,偶爾掠過一兩隻燕子,看不到家在哪裡。

  東宮迴廊曲折冗長,蘇晏被小宦官領著,直至停在修繕精美的廳堂之下。那小宦官替他開了門,示意他進去,然後頷首退下了。

  蘇晏深吸一口氣,到底是開蒙時父親的教育讓他的理智佔了上風。他是將相之後,怎能跟個沒見過世面的村夫似的?

  正在肚內打著面見太子的草稿,蘇晏站在門口,卻冷不防先被人搶了詞:「莫不是蘇晏來了?正好,孤自清明生辰一見,對你印象尤為深刻。」

  他循聲抬頭,只見室內貴妃榻上坐著一個人,杏黃衣裳,笑容和煦。比之印象中有過一面之緣的皇長子,太子可謂是柔弱得多了,好似沒長開似的,臉上還殘存著些許天真,見了他只是笑,打手勢讓他去。

  蘇晏上前,這才發現四周還有幾個年歲相仿的孩子,想也知道是前些日子來的伴讀。

  太子賜了座,讓人給他倒茶,說道:「家中可在金陵?」

  蘇晏驀然想起自己還未拜見,連忙站起,躬身道:「臣下見過太子殿下,回殿下的話,臣下家中就在金陵城北平遠侯府。」

  太子卻大笑:「孤又不會吃了你,只是一問,你可萬萬不要拘謹。父皇是請你們陪孤讀書的,不是給孤當隨從,今後孤哪裡舉止言行不合乎禮,你們但說無妨。蘇晏,這位是光祿大夫之子韓廣,比孤還大上一歲,你有何疑問、有何要求,向他提便是。」

  邊上一位高個少年旋即出列,此人濃眉大眼,頗有武人之風,對蘇晏笑道:「若不嫌棄,免去那些虛禮,這位小兄弟喚我一聲大哥便可。」

  蘇晏忙道:「是,要請韓大哥費心了。」

  而後太子便又向他介紹餘下幾人,皆是非富即貴,父兄名號在蘇晏聽來如雷貫耳。他將人認完,太子謙和道:「今後東宮便是你起居學習之所,七日可回家一趟。除此之外,哪天想家了,便對他說,孤自會安排——韓大哥,勞煩你了。」

  韓廣道:「為殿下效勞,應該的。」

  那杯茶蘇晏到底沒來得及喝,人便被帶走了。韓廣為人熱情,很快替他料理好了在東宮的居所,又叮嚀了兩句諸如哪些地方不可隨意進出的話,蘇晏一一記下。

  送走他後,蘇晏在房中歇息片刻。才幾歲的小孩,縱然家教再嚴,仍舊坐不住,偷偷跑了出去,轉到東宮的花園中。

  韓廣只讓他不要出了東宮,此外切莫接近後院柴房,其餘的他既然沒說,蘇晏便當做不設禁令。他孩童心性,過了方纔那一關,此時頑劣本質發作,走馬觀花地看了看,東宮各宮室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便被他全記在了心裡。

  後花園中秋菊開得正好,池塘邊有幾株桂花,西風微拂,立時便蔌蔌然落下,浮在水面,好一番風雅景致。蘇晏立於池邊,與當中幾條悠然自得的鯉魚面面相覷,正要玩心大起地拿石子去擲,忽地聽到打鬧聲。

  這地方他不熟,有什麼事他也管不著,可仍有什麼驅使著蘇晏跑向打鬧聲傳來之處。

  臨近宮牆的地方有幾叢薔薇,此刻那嬌嫩花兒凋零殆盡,只剩下一點殘紅掛在枝頭。分明無風,卻顫動不已,蘇晏生怕撞破了什麼秘辛,可又不能坐視不管,他大著膽子靠近,卻見是幾個人扭打成了一團。

  蘇晏後來想起,不知那時是哪兒來的勇氣,大聲喊道:「東宮之內私鬥,爾等都不想活了嗎!」

  扭打的人忽然停下,其中之一站起來,竟是方纔他在殿上見過的顯貴之子。見了蘇晏,那人抹過臉上的劃痕,推搡其餘幾人:「別打了!他可是皇子!等下太子殿下知道了,你們恐怕都得完,還要連累父輩——」

  此人很會說話,比蘇晏那句不鹹不淡的威嚇來得有效得多。他只說了這句,那幾個便立刻翻身起來,拍乾淨身上的塵土,顧不上說什麼,互相拉著落荒而逃了。

  蘇晏站在原地,見還有一人,身量尚小,蜷縮在地上起不來。

  他自小受父親教育,不可欺凌弱小,不可對傷者置若罔聞,於是快步過去,扶起了這人。好似比他還要小上一些,軟軟的一團,低著頭,髮髻散亂,形容狼狽至極。

  蘇晏輕聲問:「你還好吧?」

  說完這句,他驀地想起那人所言,「他可是皇子」——皇長子自不可是這樣子,太子殿下他已見過,那麼餘下的,不就是那位被眾說紛紜、背地裡甚至被亂嚼舌根道什麼「出身低賤」的六殿下嗎……?

  蘇晏立時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饒是那般心情複雜,蘇晏仍舊扶著這鳳子龍孫靠著牆站直,又問道:「受傷了嗎?」

  他抬起一張小臉,比起皇長子的雍容端肅、太子殿下的溫文爾雅,這六殿下雖然滿臉是灰塵,還有幾個傷口,神情卻倨傲極了,彷彿一隻打贏了仗的小錦雞,又嬌氣又得意,嘴角甚至還帶笑。

  這隻小錦雞看向蘇晏,眼角微挑,道:「我沒事,你是何人?「

  蘇晏被他的樣子逗得也情不自禁地笑:「我是今日剛到東宮的太子伴讀,叫蘇晏。」

  「好得很,阿晏,」站著還沒他高的人說話間已有了大人的架子,「我叫蕭啟琛,住在承嵐殿。待會兒,若是我去太子殿下那兒告狀,你可不能裝作沒看見——他們都欺負我。」

  蘇晏盯著他,又咀嚼了片刻他話中深意,莫名有些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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