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千里
「敵軍來襲!敵軍來襲!戒嚴——!」
月上中天之時,雁門關外猛地陷入了兵荒馬亂。
僵持了月餘的局勢在蘇致抵達雁門關後突然緊張起來,卻也沒有正兒八經地兩軍交接。長此以往,呼延部這群四肢發達的猛將們彷彿短暫地遺忘了他們來此的目的。白日縱酒,不時挑釁雁門守將,夜裡載歌載舞,小日子無比悠閒。
然後蘇致就毫無預兆地在一個夜晚大開城門,驍騎衛訓練有素地搞了個夜襲!
突厥營地火光漫天,無數士卒半夜被叫醒。有人褲子都來不及穿,慌慌張張地方才逃到賬外就被雪白一道見光挑穿了喉嚨。
喊殺聲,戰馬嘶鳴,弓箭破空聲……交織在一處,天邊滿月映照,顯得尤其陰森。
「小侯爺!這邊!」沈成君揮開一個撲上來的突厥兵,朝自己右側望去,那一匹黑馬幾乎融入了夜色,他心中驀然慌了,吼道,「蘇晏你去哪!」
蘇晏沒理他,持劍的手還有點抖。
他剛才還未準備好,見了人就把碧海長劍往前一送。名劍削鐵如泥,頃刻便刺穿了一個突厥兵的喉嚨,血噴三尺高,直直地把他半個手掌都染成了紅色,鐵銹味一般的血腥漫入鼻腔,蘇晏差點從馬上翻了下去。
他第一次殺人,看著那個突厥兵僵直了身軀倒下去,分明是夜裡,蘇晏卻覺得那人的瞳孔中的仇恨與愕然清晰可見。
「驚帆,走!去高處!」蘇晏不顧身後沈成君如何喊他,打馬而過,反手抽出一支羽箭。
他的長弓掛在馬鞍上,蘇晏還劍入鞘,被血染紅了的手掌握住長弓。
突厥營地倚靠一處高低,上去時遇到流矢阻攔,蘇晏閃躲得狼狽不堪,眼中只有不遠處掛在中軍帳上的王旗。
經過三日歇息和暗查,他們知道呼延圖並未親自領軍,此次攻打雁門關的突厥主將姓阿史那,是一員老將,過去效忠過大王子,呼延圖年紀不大卻疑心很重,故而轉門派他來——此前大王子一支被放逐的散軍曾騷擾過雲門關,他讓阿史那來,也有借他引出大王子的意圖。
摸清這小子想什麼之後,雁南度感歎道:「虎毒還不食子呢,他簡直不弄死他哥不舒服。」
沈成君卻笑:「看來這呼延圖在金陵快十年,別的沒學會,把咱們朝廷內部勾心鬥角那點心思模仿得惟妙惟肖。」
不該在這時亂想的,蘇晏搖了搖頭,趴在驚帆上要躲開流矢,豈料肩胛骨那裡突然一痛。蘇晏「啊」地一聲,摸到疼痛的地方,赫然是中了箭。只是那箭不知是距離太遠還是射手發力不足,箭頭都尚未完全沒入皮肉。
略一思忖,蘇晏沒有半分猶豫地拔了出來,然後鬆開護腕,將一塊破布按在後背,用綁護腕的帶子勒緊了傷處。這一系列動作牽動之前幾處小傷,蘇晏額上滲出冷汗,可他孤立無援,一定要獨自堅持。
蘇晏在高地的陡坡之前勒馬,他深吸一口氣,手中捏著的羽箭搭上弓弦。
目標是百丈開外高高懸掛的突厥王旗。
破空聲響起,蘇晏連忙夾住馬腹,腳蹬上的鐵疙瘩劃過驚帆,讓它發出長長的嘶鳴,痛得反身往高地下面跑去。
遠處,突厥王旗緩慢隨風落下,被捲入了軍帳的大火中。
他剛確認過的確是射落了,一抬眼,卻見前方大約十幾個突厥兵朝他而來。蘇晏不言不語,估算了距離後將長弓掛回馬鞍旁,重新抽出了劍。
喊殺聲一直持續到天濛濛亮,血流成河。
蘇晏帶著一身血腥回到雁門關,在此接應的是靳逸。他一見蘇晏眼幾乎都被血污蒙住,心先慌了:「小侯爺,你沒受傷吧?!」
蘇晏翻身下馬:「後背中箭,小腿被砍傷,左手手腕脫了臼……不過我殺了二十個人。」
他說這話時語氣輕描淡寫,靳逸瞪大了眼,剛要說什麼,蘇晏卻單手提著長劍,一瘸一拐地朝中軍帳而去。靳逸這才注意到蘇晏的左手手腕幾乎變了形,他連忙拍了把身邊的士卒:「愣著幹什麼,找軍醫!」
驍騎衛的軍醫平時不僅醫人,軍犬軍馬生了病也都歸他管。長此以往,幾個軍醫對各種類型的傷口和常人目不忍視的慘狀已經麻木了,不論來的是什麼玩意兒,不論傷患軍銜高低,他們都用同一套手法蹂躪。
軍醫檢查過蘇晏身上的傷,包紮完畢離開後,蘇晏趴在床上,哼都哼不出來了。
沈成君大馬金刀地往他旁邊一坐,開始發作:「能耐了?有出息了?能射王旗了?我看你下次運氣好點遇不到我,可能直接就壯烈了!」
蘇晏有氣無力地朝他笑笑:「王旗一落,他們那些人就慌了……」
他說的是事實,王旗於突厥的象徵至高無上,上面的太陽狼頭分別是突厥王權與神權的代表,在可汗未曾親臨時,王旗就是他們的精神支柱。蘇晏單槍匹馬殺上高地,一箭射落王旗後,軍中的突厥兵們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似的,幾乎崩潰。
蘇晏滿頭冷汗,還得意地朝沈成君挑眼角:「你說這些人怎麼這麼迷信?做人還是要多讀書,一面旗子都能成神。」
沈成君:「……」
他不太想拆台,這個連《春秋》都沒看完的人有什麼資格要別人多讀書。
驍騎衛說到做到,抵達雁門關的三日後便殺出關去,由一場夜襲開始,以三千人打退了突厥兩萬大軍——其中有將近一半都折在了夜襲當晚的火光中,另一半被蘇致親自領著人追殺,路上黃沙漫天,突厥兵毫無準備,逕直被迷了眼。
天時地利,蘇致一路把他們趕到了雁門關外五百里的地方,差點就殺去了王庭。
這一仗看似漂亮,但對驍騎衛來說卻是沒撈到好。他們以少勝多固然了不起,但這場並不起眼的戰役裡,他們的主帥、平遠侯蘇致受了重傷。
驍騎衛迅速撤回雁門關內,因為蘇致在戰場上不慎為突厥投石車波及,跌落馬下。若非雁南度身手好,從地上迅速地把蘇致撈了起來,他可能當場就被自己的戰馬踩死了。
蘇致被抬回來後,戰報迅速傳去了金陵。
主帥受傷,可兩國的梁子又結下了,呼延圖絕不善罷甘休,派人一箭將戰書釘在了雁門關的城樓上,揚言一個月後再來拜會。
「大帥得回金陵,再不濟得回洛陽,否則耽誤最佳時機,兩條腿就別想動了。」沈成君當機立斷,開始寫奏折。
蘇致不肯回,傷情卻極度惡化,隔天就起不來身了。於是雁南度和蘇晏商量後,一個手刀放倒了主帥,又下了點他所說的「崑崙秘藥」,包大帥路上睡個好覺。等蘇致醒轉時,他已經被一輛馬車拖到了徐州。
懷中一張字條,是沈成君和本人嚴重不符的娟秀字體:「金印虎符我做主,留給了阿晏。」
從自己父親手中「奪」了軍權的蘇晏並不開心,他養好了傷,然後被迫開始研究阿史那的所謂戰術。他擔心突厥隨時進攻,於是徹夜不敢睡覺,白日和雁南度過招,夜裡與沈成君、靳逸在沙盤上對戰。
他不曾想過,接過蘇致的衣缽竟是這麼倉促而稀里糊塗。但容不得蘇晏多想,事實已經擺在了他面前,曾經他以為遙不可及的擔子沉甸甸地壓在了尚且不成熟的肩膀上。
這一次再不是鬧著玩,也不再是個形式了。
與此同時,開春後的金陵收到了第二個好消息。
清光郡的水利工事修築完畢,名曰東華堰,疏通黃河諸多支流。東陽城外河道錯綜複雜,一座人工的分水堰修築在了汴水與黃河的交匯處,人為地分流,使得東陽城以下的大片區域免受每年洪災。
回到金陵後,韓廣官升三級被封為工部尚書,而在蕭演打算藉機封王的時候,蕭啟琛卻拒絕了。他好似全然不為這事似的,躲回承嵐殿,誰來都不見。蕭演沒打算強求他,既然他不要王侯爵位,自己也不勉強。
蕭啟琛在承嵐殿睡足了兩天一夜,骨頭都差點泡軟,才下地走走。他誰也不去看望,綠衣跟在旁邊,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殿下瘦了,但卻長高了許多,容華娘娘在天上看到定會高興的。」她給蕭啟琛沏了一壺茶,繞到他身後幫他捏肩,「說起來,殿下年紀不小了,前些日子皇后娘娘派人來問奴婢,殿下可有喜歡的丫頭?娘娘說殿下也到了知人事的時候。」
蕭啟琛翻書的動作一停,抬眼道:「我不需要。」
綠衣俏皮道:「殿下害什麼羞?」
蕭啟琛索性把書放下了,認真地看著她,道:「我真的不需要,那些事不用別人教,現下我也不願意去想。皇后若是問起,綠衣姐姐你就照這麼說吧,反正她看我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綠衣「哦」了聲,問道:「殿下為何不肯封王呢?小時候不是老想著,等封王了便能自由些,若是及冠之年得了封地,從此就可以遠離台城,悠遊四海?」
「那是小時候。」蕭啟琛當著她不避諱,稍微思考,道,「我現在有更想要的東西。封了王,就算做被交代了,那這樣波瀾不驚的……就沒變數了。」
綠衣似懂非懂地點頭,繼續替他按肩,說些蕭啟琛離開金陵的這幾個月發生的事給他聽:「殿下,昨兒翠玉姑姑去了御膳廳,陛下給楚王妃御賜了幾樣菜。王妃那是頭胎,聽說有些凶險,專程喊御醫去了王府候著,估摸等到五月份就要生了。」
「啊,平哥哥要當爹了,他一定很開心。」
「是呀——還有呢,平遠侯府那個少夫人,好似也有喜了,那日幾位誥命夫人入宮給皇后請安時,侯爺夫人滿臉都是欣喜,算算日子,好似是阿晏……小侯爺出征前就有了。」
蕭啟琛的眼皮微微一抬,不著痕跡地遮掩了自己的難堪,平淡道:「你這話說得好似懷疑絨娘的孩子不是阿晏的一樣。」
綠衣嬉皮笑臉:「奴婢聽旁人說的,這不是覺得太湊巧嘛!」
她以為照蕭啟琛的性子,定要開幾句玩笑。哪知蕭啟琛不發一言,只噙著一抹疏離的笑意,眼珠在天光下宛如淺色的琉璃,直直望向綠衣時,讓她一陣心悸。
綠衣後知後覺說錯了話,忙不迭地跪下:「殿下恕罪,奴婢多話了。」
蕭啟琛溫和道:「綠衣姐姐跟了我這麼多年,有的話還是別在我面前說的好。這話我不管你在哪兒聽來的,宮人們背後嚼舌根說我的那些閒話,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但辱沒阿晏夫人的名節……我就聽不下去了。」
綠衣應道:「奴婢這就去辦。」
她說完,頭也不敢抬,從地上爬起後貼著牆根走了。綠衣的裙角消失在迴廊盡頭,蕭啟琛往椅子裡一靠,旁邊忽地出現一個身影。
從蕭啟琛那次在金陵城郊遇刺後,蕭演一時心軟,哄他哄上癮,讓自己兩個暗衛隨身護衛。本是說抓到刺客後便讓暗衛歸隊,可那兩個刺客彷彿人間蒸發,天慧回復幾次沒有頭緒後,蕭演就不再過問。
和天祐不一樣,天祐只服從命令不認主,天慧卻清楚地知道在柳文鳶之下並非長久之計。暗衛武學到底損害多少,他心頭有數,只不過不敢反抗。跟在蕭啟琛身邊可以暫且遠離柳文鳶的耳目,於是蕭啟琛問他願不願意一同做戲時,天慧立刻答應了。
刺客抓不住,他們不必回到蕭演身邊,反倒日復一日地在承嵐殿周圍護衛,幾乎成了蕭啟琛的耳目。天慧有自己的打算,他知道蕭啟琛的心中絕不只有未來方寸間的小小封地,這種野心讓他沸騰,於是更加竭盡全力地輔佐。
方纔綠衣說的事他都聽見,天慧問道:「殿下,綠衣姑娘找到那些人之後……需要滅口嗎?」
蕭啟琛面上一絲波動也無:「別讓他們死得太痛快。一幫奴才,待在台城久了就以為自己高人一等。現在敢說平遠侯府的閒話,改日興許就得說我不是父皇的種了——」
天慧:「殿下,您的言辭。」
蕭啟琛從善如流地改口道:「不好意思,一時失態讓你見笑。那些人也沒必要都做掉,查出是誰在亂傳,只要他在金陵城,便不要放過。完事之後放出消息,好讓其他人閉嘴。蘇晏在外為國殺敵,他們卻暗示侯夫人肚子裡的不是他的血脈……其心可誅。」
他的語調雖然平鋪直敘,裡頭暗藏殺機,聽得天慧頭次從心底生出對蕭啟琛的畏懼來。去清光郡不是天慧跟著的,他從天祐的隻言片語中,只知道蕭啟琛的確變了很多,但具體變化在何處,卻又說不出。
直到現在,天慧終於知道,眼前這個還未及冠的少年,並非他想像的那麼軟弱,反而逐漸地有了不動聲色間決斷生死大事的氣度。
倘若日子久了,這氣度隨蕭啟琛的閱歷更加深沉,他能掌控的不僅是生死,更是這……千里江山。
作者有話要說: 阿晏神射♂手(喂
東華堰胡謅的,原理經不起推敲,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