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蘇珩
蕭啟琛想過無數次蘇晏聽說這消息之後的反應,但他畢竟不知道蘇晏和李絨究竟如何相處。這會兒見蘇晏眼底的驚訝,後知後覺想起他那句半尷尬半無奈的「我們很久沒有同床了」,蕭啟琛不由得也把自己說得愣住。
綠衣說著好玩的那些話在蕭啟琛腦子裡回放了許久,他喉嚨乾澀,隱約有點發苦,良久才艱難地開了個玩笑:「……不是吧,你想耍賴?」
這話把蘇晏一下子叫醒了似的,他吞嚥動作明顯,喉結上下動了動,然後道:「我沒……我,我沒想過這麼快,絨娘她——」
蕭啟琛直視蘇晏的眼,盡量讓自己像個關心他們的哥們兒一樣說道:「我去看過她了,她心情不錯,在你們家院子裡養了好多花,你真應該待到開春再走的,奼紫嫣紅的,看著和以前一點兒都不一樣,很美。還有,她身體不好,我找御醫院拿了點補身子的藥材……」
蘇晏的目光慢慢地平和,他垂下眼睫,發出一聲不知是抽泣還是什麼的吸氣聲,然後再抬起頭,已是一貫溫柔的模樣了:「多謝。」
「應該的嘛,仲光兄說了,你不在,我們都得照顧好絨娘。」蕭啟琛拐彎抹角道。
這話說完,軍帳中奇異地陷入了沉默。顯然他們都不知這話題還能如何繼續,怎麼提都讓人尷尬。
蘇晏翻身下床,麻利地裹好了外袍,他沒穿輕甲,只將長劍往手中一握,另只手拉起蕭啟琛:「快日落了,帶你去個地方。」
蕭啟琛不明所以,被他一路拉著,穿過了熙熙攘攘的校場和排隊等著吃飯的士兵。他聽見一路上都有人叫蘇晏,和他打招呼,說「小侯爺好」,心下莫名升起了一絲欣悅。
他盯著蘇晏的後腦勺貪婪地看,出門太急,蘇晏懶得打理頭髮,只拿一根髮帶隨手綁了,這會兒不少碎發支稜著,逆著光顯出毛茸茸的可愛。他的衣領也有點歪,蕭啟琛本能地伸手理了,蘇晏腳步頓了一下,沒回頭。
他一直把蕭啟琛拉到一處土牆邊,下巴微抬,示意蕭啟琛爬上去。
自小就愛到處翻滾的蕭啟琛很多年沒這麼放肆過了,領會蘇晏的意思後竟覺得有些懷念,叛逆的小心思捲土重來。蕭啟琛動作生疏,身手卻很利落,他雙手一撐,緊接著就跨坐在了土牆上,預備翻下去。
「別下去!」蘇晏慌忙道,「就坐在牆上。」
蕭啟琛聽他這麼說,連忙雙腿吊著,手撐在土牆上。這裡的寬度剛好,很快蘇晏也坐在了他旁邊,兩個人中間隔著點距離。
蘇晏指了指右邊:「雁山。」
又指左邊:「隆山。」
蕭啟琛點頭,目光隨著他的手指落在隆山腳下的一處山谷中,天色漸漸暗了,他看不清那邊有什麼,聽蘇晏道:「那邊是將士們埋骨之地,上個月我和沈大哥給他們立了個祠堂,百姓們近來也偶爾去祭拜了。」
蕭啟琛道:「是……物傷其類嗎?」
他的比喻不太恰當,蘇晏一時接不上話,片刻後卻笑了:「有點吧。不過青山有幸埋忠骨嘛,一個戰士能死在戰場上,總好過不能為國殺敵鬱鬱而終。」
蕭啟琛聽得背後發毛,擔憂道:「你可別死。」
「死」本是個沉重的字眼,但蘇晏眼裡是蕭啟琛皺著眉一臉認真的顧慮,突然就想笑。他自然地抬手揉了揉蕭啟琛的後腦:「我惜命呢,而且我很厲害的,一般的蠻子打不過我,之前在一個高地上,單挑了好幾個……」
他的語氣輕鬆,像在哄著誰,偏生這樣的溫柔他從未分給過別人。旁人都知道蘇晏客氣,有禮,卻不知道他原來也會有低聲去安慰人的時候。
是不是有點奇怪了?這念頭在蘇晏腦中一閃而過,他慌忙地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麼尾巴,但轉瞬即逝,隨後就都想不起來了。
「啊……原來這裡能看到月出。」蕭啟琛望著遠方,風中傳來北方特有的乾燥氣息。他瞇了瞇眼,上弦月正從那邊輪廓模糊的山尖上冒出一個頭。
蘇晏:「月亮的西北邊兒有顆星星,下半夜就到東南邊了。我每天夜裡沒事就來這兒坐一會兒,有時候過了三更還跑出來,沒有月亮的時候星星也很美。不過今天大概……月明星稀了,你多留幾天,等等,看能不能眺望銀河。」
蕭啟琛聽他如數家珍,情不自禁地想捏蘇晏,可他到底忍住了,靜靜等蘇晏把那些星辰說了一遍,道:「來之前,絨娘拜託我一件事。」
「什麼?」
「這段日子你也回去不了,她想讓你給孩子起個名。」蕭啟琛雙手不自然地交叉,「我覺得吧,男孩兒女孩兒各起一個,這樣好些。」
蘇晏說他還不適應這些,蕭啟琛小心地觀察著蘇晏的神色,曉得這消息對他衝擊太大,於是閉了嘴,只等他給回應。他目視前方,微微抬起頭,開始心無旁騖地數蒼藍色夜幕中那零散的星辰到底有幾顆。
在蕭啟琛數到第二十顆星星時,蘇晏沉沉開口:「小時候我爹給我念詩,說的是天子為震懾荊蠻而演軍政旅的場面……那裡面寫,『朱芾斯皇,有瑲蔥珩。』不論是男是女,都叫蘇珩吧,佩上之玉,你覺得如何?」
蕭啟琛只笑道:「挺好。」
那天他們沒待多久,因為沈成君到處找不見人,最後一路搜到了廣武城邊,從這段廢棄了的土牆上把蘇晏拎了回去。蕭啟琛自己又坐了會兒,也回到營中。
他本打算住在廣武城中客棧裡的,但蘇晏不肯,說現在城中定有突厥的探子,被他們知道了蕭啟琛會危險,不由分說在中軍帳內搭了個簡陋的床鋪,要蕭啟琛在自己視線內。沈成君對此什麼態度也沒有,他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可說不上來。
蕭啟琛本意真的是轉一圈,然後南下從晉陽去長安,再過渭水秦嶺,感受巴蜀的金玉,自三峽而出便到了荊楚,那會兒雲夢澤的荷花開了,場面應當好看。這麼悠悠地玩一圈,回到金陵,還能躲過炎熱的七月。
豈料他逛完了雁門關,剛預備啟程時,突厥毫無徵兆地打了過來。
「這幫孫子還敢來!」蘇晏咬牙切齒,提了長弓翻身上馬,來不及對蕭啟琛叮囑什麼,驚帆便絕塵而去。
留下第一次聽他說了些粗話的蕭啟琛呆在原地,實在不知道改作何表情。天慧立在一旁,憋笑憋得難受。他把蕭啟琛拉回了中軍帳,對方不肯,執意去了城樓上。
以前蘇晏提過很多戰場的事,蕭啟琛也見過無數次南苑大營演武的場景,但和真實的戰場比起來,仍舊顯得過於空泛和小兒科。他心驚膽戰地站在城樓上,被天慧護著躲開那些流矢,見不遠處兩軍騎兵衝鋒陷陣,轉眼間便扭在了一起。
蘇晏的馬太顯眼,他紅衣銀甲,在黃沙漫天中簡直是個移動靶子。
但他卻一點兒也不驚慌,游刃有餘地與敵軍迂迴,在他身後驍騎衛列出了一個陣型,由高處看尤為明顯。他們像一支利劍,直直地刺破了突厥的防線,蘇晏兩側有弓箭手,也有長矛兵,配合默契,一看便知演練多時。
這場衝突持續時間不長,蕭啟琛卻手腳冰涼地幾乎在城牆的角落站成了一尊雕像。
蘇晏不是第一次領軍,他也不怕死,他在千軍萬馬中還能保持冷靜,組織著一次一次有秩序地進攻,他和雁南度、沈成君兵分三路,撕破了突厥的陣型。
蕭啟琛小聲問天慧道:「我以前是不是太低估他了?」
天慧不知他指什麼,只笑而不語。蕭啟琛若有所思道:「他為戰場而生,我竟然還想過等以後……我困不住他的。」
等山河安定,蘇晏就能永遠留在金陵,留在他身邊了。
當時蕭啟琛這麼想,但如今他見了蘇晏從未有過的意氣風發,才心有不甘地承認,蘇晏屬於邊關屬於戰場,注定了不能留在秦淮河畔的十里煙花地。
但他還是不願放手。
那場戰役結束後,蘇晏的盔甲都被染紅了一半,而衣服上更是血腥氣過重。他換了身衣服,又粗糙地洗了洗,才來見蕭啟琛。
這次蘇晏的表情嚴肅了許多:「阿琛,你還是先離開吧,越快越好。」
「這次率軍的是呼延圖親信。」雁南度在旁邊不冷不熱地補充道,「馬上入夏,塞外草肥馬壯,很快就要到大舉進犯的時候。去年他們被迫求和,卻並未稱臣,端的是什麼心思不言而喻。殿下身份尊貴,不宜在此地久留。」
蕭啟琛覺得雁南度有些本事,每說一句話都讓人想要揍他一頓,無奈他說的全是事實,蕭啟琛只得妥協道:「明天一早就走。」
最後一夜,他和蘇晏終於等來了滿天星辰,沒有月亮。
塞外沒有煙火氣,蘇晏這次帶著蕭啟琛登上了雁門關,守夜的士兵彷彿沒看見他們二人,仍舊恪盡職守站得筆直。蘇晏和他在角落裡站了,銀漢迢迢,光耀千里。
他們卻誰都沒有說話,置身此地,格外能明白何為浩瀚宇宙,而人何其渺小。北冥之外興許還有大荒,東海盡頭橫陳一列山脈,這些全是變數。
蕭啟琛突然想:「倘若以後真有機會,還要走得遠一些。」
翌日他和天慧離開前,蘇晏送他們到了廣武城外十里的地方。他看上去應當是不捨的,但蘇晏沒表現出來,只重複道:「蘇珩。」
「知道了。」蕭啟琛想了想,道,「有時間也回來看看。」
蘇晏不語,沒點頭也沒拒絕。蕭啟琛鑽進車裡,天祐一聲口哨,馬車便又顛來顛去地上路了。雁門關內再走一截,就能看見草木青青了。
他一直目送,直到路上只剩馬蹄印。這短暫的相遇蘇晏感覺心頭有點空,好似被蕭啟琛挖走了一塊,他百般難受,但篤定不是因為給他孩子的名字。
蘇晏翻身上馬,驚帆剛踏出幾步,他忽然眼皮一冷。
攤開手,一片雪落在他的掌心,須臾就化了個乾淨,餘下點點濕潤。蘇晏仰起頭,黃雲籠罩,日光悄然地退場,一場雪來得無聲無息。
五月也會落雪。
蘇晏頗為遺憾地想:「蕭啟琛應該走得稍微晚一些。」
蕭啟琛聽不見他的心聲,他目睹那場戰鬥後,再沒了遊山玩水的心思。天慧問他是否原計劃過渭水時,蕭啟琛搖了搖頭,有氣無力道:「回金陵吧。」
他走的時候正值初夏,金陵城的花還含苞待放,歸來時繁花似錦,秦淮河上依舊笙歌不斷,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
「這些在錦繡叢中泡軟了骨頭的人,到底知不知道北方有無數將士正在拋頭顱灑熱血?」蕭啟琛思及此,幾乎就要義憤填膺了。
他回宮面了聖,又裝模作樣給皇后請了個安,看望自己那輩分上的幼弟。糰子蕭啟明五官都還皺在一起,實在看不出個美醜,蕭啟琛不敢逗他,生怕對方有什麼閃失全被怪罪到了自己頭上,象徵性地問過幾句話便匆匆走了。
離開明福宮時,蕭啟琛與一個人擦肩而過,他皺眉轉身,不確定地喚道:「……皇兄?」
那人聞言回首後,見了蕭啟琛也一愣,隨後勉強地擠出個笑來:「啟琛?你回金陵了?我也是剛回來沒多久,父皇要我們多和啟明親近。」
有些時日不曾見面了,記憶中的蕭啟豫曾經看誰都不順眼,一副只有他名正言順的驕傲樣子。現在蕭啟琛見了他,莫名地覺得他變得有些……頹廢,臉色也不太好,瘦了許多,風華正茂的趙王殿下何時這麼落魄過?
蕭啟琛客氣地打了個招呼:「皇兄別來無恙?」
而蕭啟豫卻冷哼一聲:「無恙?本王被罰在封地思過,年節時回來,父皇看也不看一眼,手上的差事全被交給了旁人——你說我無恙麼?」
蕭啟琛全然不理會他話語中的夾槍帶棒,淡然道:「皇兄言重了。」
「哼,」蕭啟豫朝他的方向走了兩步,壓低聲音,全然好言相談的姿態,言辭卻依舊犀利,「啟琛,你和我才是一條船上的人。蕭啟平是嫡子,現在蕭啟明也是嫡子,只要他們在,我們就永遠入不了眼,這道理我不信你不明白。」
蕭啟琛無比有分寸地笑笑:「皇兄這話說得……大家都是手足。」
手指戳了戳他的心口,蕭啟豫玩味道:「這時沒有手足,只有利益糾葛。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巴巴地跑去清光郡是想幹什麼?但父皇把你放在心上麼?」
蕭啟琛沉默不語,目光死死地盯住他和蕭啟豫連在一起的影子。
大約以為他動容了,蕭啟豫繼續道:「啟琛,你自小就聰明,怎麼掩蓋都沒用的。你看出是我的刺客,卻一直不說出去,也不落井下石,我就知道你不會拘泥於眼前這點兒利益。眼下唯有你我聯手,才能讓龍椅上那位知道,他的嫡子其實並不會比庶子有出息。」
蕭啟琛始終不發一言,蕭啟豫拍了拍他的肩:「想好了來我府上,隨時恭候。」
他走遠後,蕭啟琛才慢慢地朝承嵐殿的方向前行。天慧緊跟上來,擔憂道:「殿下不會真的被趙王說動了吧?卑職見趙王打的不是什麼好算盤……」
「不會。」蕭啟琛斬釘截鐵道。
天慧正要鬆口氣,蕭啟琛忽然冷冰冰地笑了,他的聲音極輕,正好夠天慧聽見,也不知是不是專程要說給他——
「聯手……?蕭啟豫,他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