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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友》第41章
第41章 翠鳥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蕭啟琛一邊吃從廚房裡翻出來的甜糕,一邊故作鎮定地問蘇晏。他沒坐床沿,搬了個凳子挨在蘇晏旁邊,侯府傭人不來打擾他們,黃昏時分的廂房中點亮了蠟燭,光影斑駁間他能看見蘇晏的神情。

  蘇晏想了想,道:「之前,快要死的時候。我也說不上來。」

  瀕死之時會有強烈的求生欲,會不由自主地抓緊短短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像溺水之人攀住的救命稻草。

  「是不是沒有這一趟受傷,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他想這麼問來著,但太毀氣氛,於是換了個不禮貌但卻委婉點的說法,聽上去像在抱怨。

  蕭啟琛委屈地嚼著甜糕,聲音含糊:「你若是早點受傷多好……」

  眾人都說六殿下口齒伶俐,說話從不叫人難堪,所以他現在顯然是故意的。蘇晏嗆了口水,咳得天昏地暗,捂著傷處吸了半晌的氣。

  他等這陣劇痛緩了緩,不肯認輸,反唇相譏道:「那你呢?」

  蕭啟琛道:「……你成親的時候。」

  蘇晏驀然失語,這是他們都不太願意提起的往事。

  蕭啟琛眨了眨眼,好似要給自己一點支撐,於是握住了蘇晏放在身側的手指:「謝暉說……只有當看到和別人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才發現非他不可。」

  聽著有理有據,蘇晏思慮很久,卻道:「……怎麼聽著橫豎都是我的錯?」

  可不就是你的錯麼。

  蕭啟琛心虛沒敢說,迅速收回手垂下眼皮,專注地把剩下的甜糕吃完,期間沒問蘇晏一句「餓不餓」,光叫他喝水。

  他到底沒在侯府多待,偷得浮生半日閒,宮裡還有事情等他去處理,何況蘇晏的傷沒好,精神集中沒多久就犯困。他很想再親一親蘇晏,到底忍了下來,他們只需這樣談天說地,蕭啟琛便能高興好一陣子。

  等蘇晏睡下,蕭啟琛起身預備回宮,他想了想,拿起擱在桌案的毛筆飽蘸墨汁,在蘇晏額頭上寫了個「王」字,然後朝他做了個鬼臉。

  「明天再來看你。」他說,把那支毛筆放回了筆擱。

  站在窗外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的天慧無語凝噎地想:「殿下真是童心未泯。」

  沒有絲毫被當成半大孩子的自覺,蕭啟琛穩重地回到承嵐殿,然後一步三蹦地躥回正廳,預備為了慶祝他和蘇晏關係實質性的進展,晚上吃頓好的。

  卻不想在正殿當中看見個意料之外的人,蕭啟琛驀然冷了臉。

  「皇兄,天都黑了還不回府麼?」他重新拾起了偽裝,盡量平靜地說完,踱步過去在桌邊坐下了,免得被蕭啟豫看出他腳下有點虛。

  蕭啟豫興致勃勃地環顧一周承嵐殿的擺設,評頭論足:「啟琛,你宮裡的擺件好似都有些年頭了,是容華娘娘當年喜歡的麼?」

  蕭啟琛沒回話,他和蕭啟豫在一起的時候永遠都是沉默居多。蕭啟豫知道他的脾性,並不勉強,進入正題道:「方纔去找蘇晏了?你真忍得住啊。」

  他心下一沉,疑惑為何蕭啟豫知道蘇晏回了金陵,於是道:「和你無關。」

  「他剛受傷我就知道了,驍騎衛中有好幾個我的眼線。」蕭啟豫慢條斯理道,「啊,你別用那種仇恨的眼神看我,並非監視他,那些人本就是我的屬下——蘇晏從河北七郡募兵,我的封地邯鄲也在其中,所以新兵裡有幾個人是王府護衛。」

  蕭啟琛不合時宜地冷笑一聲:「皇兄,你一口一個合作愉快,卻所有的事都對我藏著掖著……這不合適吧?」

  蕭啟豫好整以暇:「你不也有很多事瞞著我嗎?咱們扯平。」

  「也成。」蕭啟琛道,「但你等了這麼久,難道就為了告訴我蘇晏受傷?」

  蕭啟豫:「我看你都覺得辛苦——今日朝會前我給你遞的紙條沒有看麼,為什麼和我抬槓?現在難道不是出擊的最好時機?蕭啟琛,你只擔心蘇晏一個人而已。」

  他是在嫉妒。蕭啟豫就是這樣,自詡天之驕子,於是見不得蕭演對任何一個其他人流露出絲毫的讚賞或是認可。

  蕭啟琛旁敲側擊:「我是怕沒有領兵的。」

  他的皇兄聞言,不耐煩地擰起眉間,蕭啟琛把他的表情盡收眼底,知道自己在蕭啟豫眼中徹底淪落成為了兒女私情不顧一切的形象,十分滿意。但他到底沒表現出來,裝了個疑惑的神色:「否則皇兄想讓王貞將軍上嗎?」

  禁軍統領,大司馬之子,聽上去好似非常的順理成章。

  蕭啟豫卻流露出一絲遲疑:「司馬大人……王狄,他不願親子上戰場,大約是被蘇晏這次的事鬧得心有餘悸。斥候都能混進雁門關,你說可怕不可怕?」

  蕭啟琛給他倒了杯茶:「其實還有一個人,你我都清楚。」

  「怎麼?」蕭啟豫似笑非笑,「攛掇我去送死?」

  這話尖銳而刻薄,但蕭啟琛聽在耳裡的時候彷彿和平時的寒暄沒任何區別。他的笑容長在臉上一般穩重,把茶壺放在一旁,顧左右而言他:「現在朝中無人與你抗衡,立儲的呼聲其實是很高的,但父皇遲遲未有動作,只是缺少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

  蕭啟豫見他一點不生氣,反倒來了興致,眉梢上挑:「哦?」

  蕭啟琛心平氣和道:

  「皇兄唯一的劣勢不就是庶出嗎?要使父皇把東宮封給你,自然要比蕭啟平付出更多。他自小就含著金湯匙,和你我都不一樣……但現在呢?國事上,皇兄,縱不說處理,這段日子你監國的成績有目共睹。朝臣大部分都向著你,政務與人脈都有了,想想你最缺什麼?嗯……我想應該是軍功吧。」

  蕭啟豫揶揄的表情掛不住了,他眼神銳利,放鬆的坐姿也維持不下去。

  「軍功這一檔上,皇子從來都有弱勢。我朝傳統,封王之後居於金陵,沒什麼機會接觸軍務,況且父皇想將軍權收到自己手中,更不會分給旁人——各州郡有外軍,台軍直屬天子,精銳驍騎衛由輔國大將軍統領,這樣一來,皇子想要立戰功讓他刮目相看,和平民百姓寒窗十年位極人臣一樣,難如登天。」

  蕭啟琛字字珠璣,用一種慢條斯理的語氣同他講,竟不知不覺地讓蕭啟豫忘記了重點。

  他本意是來「管束」蕭啟琛的,怎麼反被他出謀劃策,而他居然挑不出一點毛病?!

  這念頭稍縱即逝,因為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蕭啟琛牽著鼻子走,蕭啟豫被他突兀的停頓弄得很不舒服,不由得出言道:「……那你說該如何?」

  蕭啟琛笑意深了:「阿晏受傷了,短期內不會返回前線,如果這時突厥剛好打過來……對你而言,不是天賜良機嗎?」

  他說完,朝蕭啟豫露出個無可挑剔的和善微笑,從對方臉上看出了明顯的動搖。

  那天送走蕭啟豫時,他覺得有什麼變化悄然發生了。

  掩上承嵐殿的門,蕭啟琛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天慧不失時機地從廊下拐出,問道:「殿下對趙王這麼掏心掏肺,不怕自己當真嗎?」

  「我有分寸。」蕭啟琛道,「他不好糊弄,有時不掏出一點真心,他是不會信的。」

  天慧似懂非懂,只點了點頭,看上去好似不太信任蕭啟琛的解釋:「我以為殿下是……想要同趙王搶一搶的。」

  「搶不過,只好玩兒陰的。」蕭啟琛笑瞇瞇地說道,「要明面上來的話,我鬥不過他。所以暫避鋒芒,不和他正面衝突。我所做的是讓他覺得……我被威脅身不由己也好,真心實意幫他也好,我不會、也不敢害他。」

  天慧:「那殿下屆時又當如何自處呢?」

  「他將會逐漸地以為我死了心——蕭啟豫從沒把我放在眼裡,我要的便是這個結果。」蕭啟琛說道,隨手拿起承嵐殿中一件精緻的裝飾物端詳,「任他爭,任他搶,任他上戰場——反正最後他都是要死的。」

  他話音剛落,空中炸開一道閃電,緊接著雷聲轟隆隆而來。天慧見蕭啟琛把那件裝飾物放回原處,轉身點了燈:「是不是覺得我很殘忍?」

  「弒兄聽著不光彩,還會碰到陛下的逆鱗,不是上上策。」天慧猶豫了片刻,拋出一個問題,「如果有得選,殿下還會一開始就走這條路嗎?」

  蕭啟琛的半邊側臉被燭光溫暖地圍繞,他直起身子一聲喟歎,道:「可我沒得選啊。」

  他只有一條最陰暗的路走,每一招都是險棋。

  「天慧,」蕭啟琛笑了笑,眼裡有光在跳動,「我現在很開心,這段時間先讓我冷靜一下——我快要開心瘋了。」

  雷雨傾盆,空氣中潮濕的氣息蔓延開來。立夏剛過完,鋪天蓋地的雨水洗淨了樹葉上殘存的稚嫩,新葉喝足了甘霖,綠得發亮,生機勃勃。

  後來的日子裡,蕭啟琛整日整日往侯府跑,絲毫不怕人非議。李絨還在的時候,他便時常來訪,金陵曾經也有緋色傳言,說怕是六殿下與侯府的少夫人珠胎暗結。但這流言蜚語隨著李絨病逝漸漸銷聲匿跡,一個字也沒能傳到蘇晏耳裡。

  他們沒什麼出格的舉動,一切都像十五六歲時的親密無間。蕭啟琛偶爾抓住機會親他一兩下,還惹得蘇晏推他:「別鬧。」

  蘇晏能下地的時候是個清晨,他試探著在屋裡走了走,又去庭院中散了幾圈步,沒有大礙。這時遊客來訪,蘇晏大好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居然是蕭啟平。

  掐指一算,他怕是有兩年多沒和對方見面了,蕭啟平不問世事,蘇晏後來又疲於作戰,更加沒有機會寒暄。

  他斜靠在門邊,見蕭啟平被翠玉扶著在自己面前站定:「鳴玉,你好些了嗎?」

  叫他表字的人大都是些泛泛之交,蕭啟平這麼一喊,倒比以前喊他名字時生疏了很多。見翠玉攙扶他踏進屋內,蘇晏把凳子搬過去,正要接手,蕭啟平卻跟突然能看見似的,輕描淡寫地拂開了他的手。

  察覺到蕭啟平的抗拒,蘇晏不再堅持:「殿下突然來……是有事麼?」

  「昨天夜裡啟琛去博望苑吃了個飯。」蕭啟平道,「他很長時間沒有那麼開心了,也許久不曾與我聊他自己的事。」

  蘇晏這才注意到,蕭啟平慣常有的溫和表情好似突然失蹤了。他低垂眼皮,瞳仁中依舊深沉沒有一點亮光,神情卻是倨傲又冷淡的,讓他感到陌生之餘還有點沒來由地畏懼。

  「我和啟琛雖是異母兄弟,但他這些年明裡暗裡用自己的方式幫了我很多,因而在我心裡早就把他當成了唯一的親弟弟。」

  蘇晏點頭稱是,暗自疑惑道:「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似乎預料到他心中所想,蕭啟平話鋒一轉:「……所以當他告訴我,其實他並非一廂情願,而是你們兩情相悅的時候,我很震驚。」

  蘇晏猛地站了起來,帶翻了身後的椅子,沒好全的傷口被他的動作牽動,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蘇晏弓著腰,勾起椅子重又坐下,自己調整了好一會兒呼吸,在這期間蕭啟平始終古井無波一般望向他的位置。

  明知他看不見,蘇晏莫名地有了種「老泰山」的壓力,正襟危坐道:「殿下,有話直說麼,你這樣……我怪不習慣的,我也不愛猜別人的心思。」

  蕭啟平道:「心意相通了,然後呢?昭告天下?」

  蘇晏皺眉道:「我和啟琛沒聊過其他的事……和他待在一起很舒服,但我……」

  他半晌說不出話,蕭啟平靜靜地等了會兒,語氣比方才柔和了一些:「聽他很開心地說你也中意他,我為你們這份難得的情誼動容。但你有過夫人,還有個正在學說話的兒子,這就是事實,我並非有意冒犯。這種情形下,啟琛執迷不悟,始終不肯放棄。而現在你終於給了他回應……話已至此,你懂我的意思嗎?」

  蘇晏攥住垂下的袖口,柔軟的布料被他捏變了形:「不太明白。阿琛並非為了我能放棄一切的人,他有分寸……」

  「錯了,」蕭啟平嚴肅地、毫不留情地打斷他,「他就是可以放棄一切的——你怎麼就不肯承認自己真有那麼重要呢?」

  聽見蘇晏驟然粗重的呼吸,蕭啟平道:「他情竇初開,第一次心動,感情會格外激烈,甚至像飛蛾撲火。如果他理智一些的話,我今天也不會特意來找你……阿晏,你若真瞭解他,就該知道這些。所以……放手吧?」

  說出這些話,蕭啟平也很難過。

  如今萬事都公私分明的蕭啟琛和蕭啟平聊天,三句話離不開「以後」,而所有的「以後」中,又無一例外地圍繞著蘇晏。

  蕭啟平非常自私地在蕭啟琛身上寄托了自己未完成的遺憾,從他語氣中聽出彷彿蕭啟琛鬼迷心竅了,一心一意地暢想起安穩生活,莫不是被下了蠱。

  這樣的蕭啟琛固然很多人願意見到,可還是他認識的蕭啟琛嗎?

  真到了那時候,蕭啟豫會放過他嗎?

  「殿下,你這是什麼意思?」蘇晏勉強地笑了笑,想讓話題輕鬆些,他太久沒見過這樣的蕭啟平,好似回到了小時候在東宮見他的第一眼。

  蕭啟平道:「啟琛想要江山,你若不能給,起碼不要成為他的阻礙。」

  蘇晏張了張嘴,卻發現他無法反駁蕭啟平的每一個字。

  「……這是我很自私的想法,」蕭啟平顯出點侷促,「但你我都希望啟琛好。你對他有求必應,如今算幫我一個忙——不要感情用事,毀了他。」

  放晴的早晨,連空氣聞起來都是甜的。蘇晏不安地反覆撕扯袖口,蕭啟平深諳怎麼說話才能讓他明白,哪怕他看不見蘇晏現在的動作,也能從他呼吸的頻率中察覺他心境被壓迫到了極致,很快就會崩潰。

  但蘇晏到底沒崩潰,他喝了口水,掐著自己的掌心找回理智,不著痕跡地挪得離蕭啟平近了些:「殿下有一個地方說錯了。」

  蕭啟平疑惑地挑高一邊眉毛:「願聞其詳。」

  「你害怕的不過是我毀了啟琛,」蘇晏沉聲,在胸口撞得他一陣四肢無力的複雜情緒終於緩和,「是,我屬意阿琛,但明白得太晚。所以耽誤了別人,對不起家人期待,也毀了我自己……辜負了這許多之後我才發現還有個人等著我。他的確是罪魁禍首,可我恨不起來,不僅如此,還願意和他耗一輩子——殿下,換做是你會輕易放手嗎?」

  天光大亮,蘇晏望向窗外,他沒有關門閉戶的習慣,輕易地透過窗框瞥見外面枝條柔軟的樹木,一隻鳥停在樹梢,抖了抖淺藍色的羽毛。

  蕭啟平放棄一般垮了肩膀:「我和啟琛不一樣,我一開始就不能夠感情用事。事已至此,無愧於心就好。」

  他走出蘇晏房門的時候,那只藍色的鳥不知從哪兒掠過,準確無誤地落到了蕭啟平的肩頭。他察覺有異,伸手想要摸一摸,鳥兒親暱地在他掌心蹭,又啄了幾口。

  翠玉拉了拉蕭啟平的袖子:「殿下,是一隻鳥,要趕走嗎?」

  感覺到掌心冰涼卻鮮活的小動物,蕭啟平低頭笑了笑:「不必,它願意就讓它跟著吧。我現在放心了,不用那麼草木皆兵。回家吧,子佩醒來見不到我會著急。」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學院有點事情要外出,還是老樣子,七點趕得回來就更新Q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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