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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友》第68章
第68章 番外三 定風波  

作者有話要說:

  前塵往事相關

  柳文鳶找到蕭啟琛,手裡拿著一卷絹帛,明黃顏色,並非什麼人都能用的。

  這會兒蕭啟琛正伏案疾書——最近謝暉提了個賦稅改革方案,他要趕在一群言官開罵之前改得稍微柔和些——抬眼見了柳文鳶,以為不是要緊事,便又埋頭不管了:「放在那兒,你先下去吧。」

  柳文鳶有些為難道:「臣以為陛下會有興趣先看看。」

  蕭啟琛的筆尖停頓半拍,又道:「是什麼事?除卻去年五月趙王過世那回,朕就再沒見過你這樣的表情了。」

  「臣從先帝的舊書庫中找到這個,保存完好,上頭寫的是一些……嗯,皇家秘辛。臣不知道,就先看了,看完後覺得還是應當給陛下過目。」柳文鳶小心翼翼地措辭,生怕哪句話沒說對給自己惹來麻煩。

  蕭啟琛卻並不在意似的,點了點頭:「那還是放著吧,朕一會兒再看。」

  柳文鳶聽他這麼說,便將那絹帛堆在蕭啟琛左手邊小山似的奏疏旁,接著便告退了。

  此後金烏西沉,黃昏又至,寂寂人定初,蕭啟琛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才想起了絹帛,從旁邊拿過來,打了個哈欠。

  太極西殿的燭光總會亮到後半夜,蕭啟琛困得不行,單手托腮展開了那絹帛。蠅頭小楷稱不上秀麗,也更說不上是名家書法,蕭啟琛開始只覺得眼熟,看了兩行,盯著其中一個「殿」字恍然大悟——這字是他在醴泉殿匾額上見過的!

  再重頭看過,意識到這絹帛上的字赫然是一封遺詔後,他冒了滿身冷汗。

  蕭啟琛自小聽聞的「事實」追溯到建昭三年,靖皇帝蕭澤死得突然,沒有留下任何遺詔,身後也沒有皇嗣,故而鍾彌與謝軻為首的重臣從二位庶出親王中擁立了越王,也就是蕭啟琛的父皇。可果真如此的話,他眼前這封遺詔是什麼?

  上面寫得清清楚楚,「朕自知命不久矣,百年之後傳位越親王蕭演。」

  如果遺詔屬實,當年蕭演還用旁人擁立麼?那不是能直接遵照先帝遺命即位,用得著煞費苦心地經營許久嗎?

  悉數種種加在一起,蕭啟琛又不是傻的,他略一思考,竟發現了個讓自己震驚的真相:最大可能是蕭澤駕崩時沒人知道他留著這封遺詔,蕭演即位後才通過各種渠道得知了這麼一封遺詔的存在,他戰戰兢兢地打開,發現欽定皇兄的繼承人竟是自己。

  若他不正當地奪到皇位,再見到這封遺詔……會是什麼心情呢?後悔嗎?

  蕭啟琛雙手撐著臉,眉頭緊蹙,開始仔細回想那日醴泉殿中的一切。

  他的父皇英明神武了大半輩子,晚年昏聵了那麼幾年,就算功績不如文皇武帝,至少稱得上守成之君,臨終前看著自己,卻好似在真切地害怕什麼。他心裡莫非有虧欠,迴光返照之際……把自己認成了別人嗎?

  蕭啟琛突然道:「柳文鳶。」

  帷幔一動,那人的身形旋即顯現出來:「臣在。」

  蕭啟琛問道:「你見過先帝麼?朕是說靖皇帝,不是父皇。」

  通寧元年,蕭演為蕭澤舉行國喪,上謚號為靖,以表他綱紀肅布,式典安民,但鮮少有人這麼稱呼。柳文鳶甫一聽到,首先愣了片刻,才怔怔道:「靖皇帝駕崩時臣尚是年幼,不曾見過。陛下若是想問什麼事的話,與靖皇帝熟識的人朝野上下只剩大司空,而宮裡恐怕只有徐公公了。」

  想來也是,怎麼算都是四十年前的人了,蕭啟琛眉間緊鎖,好似十分苦惱。

  柳文鳶察言觀色,問道:「陛下要找徐公公來嗎?」

  「他怕是已經歇下了吧。」蕭啟琛勉強地笑道,「徐公公年紀大了,這些小事還是莫要勞動他老人家,朕只是……突然很在意,你還記得父皇在時,曾說『江山絕不能交給啟琛』嗎?」

  柳文鳶想了又想,終是道:「陛下有所不知,那時先皇覺得您與靖皇帝過於相似,交於您手中,兄弟幾個無法善終。」

  聞言,蕭啟琛卻是笑出了聲——固然蕭澤把自己的嫡皇兄關在台城背面活活餓死的事人盡皆知,難道蕭演他自己的手就乾淨麼?蕭啟豫又比他好上多少?

  這話說出來簡直貽笑大方。

  柳文鳶見他表情哭笑不得,接口道:「陛下懷疑過自己並非先皇親生,其實大可放心,您的確是先皇的親骨肉。」

  台城中暗衛無處不在,無孔不入,他這話一出,蕭啟琛的確該放心。但他手間攥緊了那支筆,思來想去,終是歎息道:「柳卿,勞煩你請一趟徐公公吧。」

  有些事他弄不明白的話,蕭啟琛都懷疑自己還能不能睡個好覺。

  徐正德年紀很小時便入了宮,服侍過三代帝王,如今已到暮年,人也少覺。他接到蕭啟琛的口諭,不出一炷香的工夫便趕到了西殿。

  蕭啟琛不動聲色地賜了座,待他安定下來,才問道:「徐公公,朕記得當年你是靖皇帝提拔起來的?」

  驀然提到逝去多年的人,徐正德同柳文鳶一樣,半晌才反應過來,遲鈍道:「陛下說的是,老奴當年本是伺候東宮的小宦官,幹了多年也不見起色。那時靖皇帝還是太子,見老奴手腳麻利,便習慣帶在身邊,他即位後老奴也沾了光,做了大內總管。老奴心裡,仍是十分感激靖皇帝的。」

  蕭啟琛頻頻點頭:「既然如此,徐公公對靖皇帝的模樣,一定印象深刻吧?」

  徐正德一愣,不知他如何突然提到這茬,仍舊點了點頭。

  蕭啟琛雙手交疊,眉心微蹙,是個不苟言笑的模樣,與他平日大相逕庭。他輕聲開口,說的卻是不為人知的往事:「父皇臨終前……也就是柳大人進來之前那段時候,他已經病得神志不清了,對著我連喊幾聲『皇兄』『是報應』……」

  他說到此處,徐正德臉色已經變了,遍佈皺紋的眼角都在顫抖,好似聽見什麼極其恐怖的事一般。

  蕭啟琛見他反應,心裡已經明瞭一大半,接著道:「我與靖皇帝,長得很像麼?」

  「噗通」一聲,隨著徐正德起身,原本被他坐著的凳子轟然倒地。

  許是此時燈影搖曳,蕭啟琛提的事又過於久遠,徐正德腿一軟,竟當場跪下來:「老奴知罪了!求陛下恕罪!」

  蕭啟琛莫名其妙:「你這是做什麼,朕又不怪你。」

  徐正德口中連連求饒,片刻後仰起頭,已經涕泗橫流,斷斷續續道:「老奴……陛下,陛下的身世的確另有隱情……」

  一陣勁風吹過,窗邊一根紅燭驀地熄滅,整間暖閣陷入了半邊黑暗。蕭啟琛過於震驚地站起,他手邊的茶盞因為動作過大而搖搖晃晃,好不容易穩下來,仍有冷掉的茶水傾灑而出,濡濕了半截明黃絹帛。

  徐正德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良久才道出這所謂的「隱情」。

  建昭三年,蕭澤在一次南巡臨安時偶感風寒,不得不提前回到金陵養病。在養病期間,當時的丞相提出大婚沖喜,正逢蕭澤並未婚娶,這事便層層交代了下去。最終定下的一後一妃中,有一位姓周。

  典禮要籌備許久,周氏女的父親卻在這期間被查出一樁受賄案,蕭澤勃然大怒,直接罷官斬首,府中男子流放幽州,女子沒入掖庭為婢。於是原本要嫁入皇室的周氏幼女也只得隨其餘女眷落入台城,而後不知所終。

  此後,蕭澤的病情越發反覆,成婚之事便一再擱置,直至他駕崩,中宮之位都是空缺的。

  蕭演即位後不久迎娶了蔡氏為皇后,又冊封王府側室李氏為貴妃,她為蕭演生下了蕭啟豫,過了幾年皇后又生下蕭啟平,大家以為皇家血脈得以延續,紛紛歡欣鼓舞。誰知就在這時,蕭演竟寵幸了皇后宮中一位年紀不小了的宮婢。

  那宮婢一朝被寵幸,懷了龍種,她在通寧十五年誕下一個小皇子,被冊封為良人。

  皇后蔡氏對她恨得牙癢癢,台城中也有不少流言蜚語,後來蔡氏查過周良人的出身,才發現那年被抄家斬首的官員,正是她的父親。

  「……餘下的,老奴也不知道了。陛下的確為先帝親生,可……可這其中裙帶說出來,誰都會覺得……」徐正德言及此,已經不敢再看蕭啟琛的臉色。

  「覺得父皇寵幸自己皇兄扔下的女子一事太過荒謬,還有辱朕母妃的名節,於是便無人再提了。」蕭啟琛說完,目光中閃過一絲冷凝。

  徐正德在地上跪成了一團,顫抖著再說不出半個字。

  這氣氛與深冬的夜風一樣涼,蕭啟琛掐著自己掌心,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再說話時又恢復了那眉梢帶笑眼角含情的模樣:「徐公公不必這麼怕,都是往事了,朕哪會和你們計較。夜深了,公公不如先回去歇息吧?」

  徐正德噤若寒蟬地告退,臨行前大著膽子瞥了蕭啟琛一眼。

  他端坐在書案之後,肩膀有些垮下了,看上去全然放鬆的姿態,雖帶著笑,卻不曾抵達瞳孔深處,無端有些滲人。

  便是在這一刻,徐正德突如其來地明白為何蕭演在時總說「啟琛像皇兄」了,那骨子裡的狠厲與固執,當真是旁人學不來的。

  他的身影夾雜著風聲消失在暖閣外,柳文鳶道:「陛下,要滅口嗎?」

  「怎麼滅口?」蕭啟琛道,「知道此事的人不在少數,且個個都身居高位,太后、太妃……滅得了一個徐正德,難道還讓朕捂上她們的嘴嗎?難怪太后自小看朕不順眼……朕還以為女人麼,總是疑神疑鬼……卻不想原來她是在吃醋。」

  柳文鳶為這結論渾身一震,險些憋不住:「陛下真會開玩笑。」

  蕭啟琛卻不理他,兀自喃喃道:「原來如此……無怪父皇這麼怕我,他篤信鬼神,自己做出這種事,非要覺得我是旁人來索命……」

  他自言自語到半截,竟笑出了聲:「哈哈……他恨先皇至此麼,枉顧遺詔,非要親手給他了斷,還竟這般折辱我母親!」

  從前還小時,見別的妃嬪都為得到一朝臨幸搶破了頭,自己母妃卻不為所動。蕭啟琛還以為周容華與世無爭的態度是天性使然,蕭演敬她,也疼愛自己,可始終不給承嵐殿任何物質獎賞,這詭異在今日才終於有了答案。

  柳文鳶猛然有些怕他,試著打斷蕭啟琛道:「陛下,您在說什麼?」

  「沒事。」蕭啟琛收住笑,「只是在父皇身後才發現他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你也知道了這麼多,是不是覺得特別失望?」

  「臣沒什麼失望的。」柳文鳶正色道,「但凡帝王手上都有幾條人命,天家無父子,此事臣見得多了,聽得多了,自然不會覺得驚訝。只是先帝對靖皇帝感情太過複雜,卻又不是臣能夠擅自揣測了。」

  蕭啟琛道:「你這話彷彿在提醒朕去揣測?」

  柳文鳶連忙道:「不敢。」

  「其實朕大約猜到一點,」蕭啟琛放鬆地蜷起一條腿,下巴枕在膝蓋上,「若是你自小看見一個人,事事完美,面面俱到,與自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的成就你傾其一生也不能完成,因此羨慕無比。此後有一天,你突然能夠接近他,發現他也不過一個凡人,那種巨大的落差與失望自然很不能接受。於是你開始模仿他,親近他選中的女子,學習他的處事風格……最後按捺不住那點嚮往,親手了結他——以為這樣你就能成為他了。」

  柳文鳶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滯了,他不錯眼珠地盯著蕭啟琛,妄想從他面上發現什麼旁的表情。可蕭啟琛自始至終只在闡述一件平常的事,沒有半分波瀾。

  他望向柳文鳶,最後輕聲道:「父皇與靖皇帝年紀彷彿,嫡庶之別,想來不過如此。」

  那些年的勾心鬥角,皇家華美皮囊隱藏的醜惡,所有被犧牲了的人生與台城腳下埋葬的骯髒秘辛,在蕭啟琛言語中,只有一句「不過如此」。

  至少父皇臨終前那奇怪的表情自己終於看懂了。蕭啟琛這麼想著,又平白無故地記起他所說的「報應」——他竟臨終前還會懺悔。

  你這一生的報應不過自我折磨,又如何覺得我會因為此事愧疚一輩子呢?與其害怕我與蕭澤過分相似,其實只是怕我成為又一個你吧。

  可我又嫉妒過誰呢?

  蕭啟琛忽然滿身輕鬆。

  風雪過後便是春節,總把新桃換舊符。

  蕭啟琛走過台城長長的甬道,忽然瞥見簷下風鈴叮噹當地搖晃。細密地鋪滿青瓦的白雪將台城妝點成了幼時記憶中的樣子,他漫步其中,有一瞬的迷茫。

  這座宮牆下有些秘密藏在許多人的心裡,但有些或許早就被帶進了墳墓,再不見天日。

  「陛下,大將軍回來了。」柳文鳶跟在他身後,輕聲通報,「他隻身一騎從徐州入金陵,不多時便要進城。您看……」

  蕭啟琛從方才無端的情緒中回過神,連忙道:「自然是請到台城,叫他來見朕。」

  柳文鳶低聲應下,片刻後便不見了蹤影。蕭啟琛站在原地,忽然又覺得自己活著還有期盼,這宮城裡的歲月也不那麼難熬。

  他回到西殿,點了暖爐,心無旁騖地坐在窗下自己與自己下棋。只是每落一子,他便要抬頭望向窗外一次,恨不能心都飛去南苑大營,催促某人趕緊過來。

  棋盤上的黑白二色擺得滿滿當當,蕭啟琛本是沉浸在了這種安寧裡,卻忽地聽見了馬蹄噠噠——台城裡不許騎馬,哪怕後來他破例允許蕭啟明玩鬧,那也劃了區域,決不能在西殿附近。這膽大包天的人是誰,不言而喻。

  蕭啟琛猛然站起身來。

  窗外一片蒼茫,乍一眼望去極像他為數不多見過的塞外景象。天地同色,青瓦白牆下有一人打馬而來,深色披風下露出一身銀甲,領口半抹鮮紅。

  蕭啟琛覺得自己快等不及了,他把棋盤拉到一旁,縮在小榻上默念數字。從一數到二十九,暖閣的門驟然被推開。

  「阿琛!」蘇晏的聲音歡快地響起,還帶著年輕的朝氣蓬勃,「我回來了。」

  他裹挾著滿身風霜走進暖閣,綠衣幫他解下披風拿了出去。蘇晏朝手中哈了口氣,眼角彎彎:「屋裡永遠這麼暖和,看你,都要被養出懶病了。」

  一身懶骨的蕭啟琛站著也不動,打量他一圈後索性又坐下了。他斜倚著憑幾,又撈過個枕頭抱著,蕭啟琛將暖閣裡一切能坐能躺的地方都佈置得能直接睡覺似的,蘇晏見他縮在一堆柔軟中,在榻邊站住,順手揉了揉蕭啟琛的頭。

  蕭啟琛配合地拉過蘇晏的手腕,放在唇邊吻了一下,這才道:「順利嗎?」

  「添了新傷。」蘇晏這麼說完,他才發覺對方的確臉色不太紅潤。

  「怎麼又傷了?」蕭啟琛皺眉,連忙就要脫他衣服查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蘇晏在他旁邊坐了,順從地解下外袍,袖口扎得緊,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解開。他裸露出的皮膚上都是傷痕,有的只剩下一道淺色的印記,有的卻留了疤,並不顯得猙獰,落在蕭啟琛眼裡,只剩下心疼。

  新添的傷在肋下,和他當年遇刺時的疤挨在一起。蕭啟琛皺著眉俯下身湊近了看,嘟囔時熱氣都噴在那處,惹得蘇晏直發笑。

  他道:「這怎麼弄的,你出去一趟不挨幾刀心裡不舒服麼?」

  蘇晏忽略了他話裡的刺,安穩地繫好中衣,道:「他們小手段太多,受傷總是不能避免的。好在簽過降書,此後二十年再不會侵擾我國西北。阿琛,我這不是主動交代,免得你自己發現又要追問。」

  蕭啟琛抬手給了他一下:「你還有理了!」

  蘇晏笑著,雙手摟過他胳膊下,將蕭啟琛整個人抱在了他懷裡。暖閣燒著地龍,蕭啟琛在室內還穿得十分厚重,夾絨外袍被蘇晏一點一點地剝去,露出裡面的衣裳,繡紋精緻,是白鶴與青天。蘇晏埋在他頸間深深呼吸,嗅到他發間一點熏香味。

  「好聞。」蘇晏喟歎道,「是什麼?」

  蕭啟琛道:「荀御醫開的藥,貌似是丁香和百部……香囊掛在榻邊,睡久了再加上冬日屋裡暖,大約留在身上了。我不愛這些東西,但他執意說對心肺有益,生怕我氣虛久了淤積出別的病,一定要預防。」

  所謂的「別的病」讓蘇晏想到前些年京郊的流行病,還有他年幼時聽說的宮中瘟疫亦是心肺間感染,蕭啟琛的母妃便是那時過世……他剛要說話,蕭啟琛卻心念一動,打斷他未出口的言語,繼續道:「我有個秘密說給你聽。」

  蘇晏疑惑地「嗯」了一聲,蕭啟琛湊到他耳邊,遠遠望去彷彿他們二人唇齒相依。

  話到嘴邊,蕭啟琛突然不肯說,遂沉思片刻,換了個說辭道:「母妃其實還留了個荷包給我,讓我送給她兒媳婦。」

  他悉悉索索地摸到臥榻旁邊的一個隔層,幾個抽屜並排著,蕭啟琛一手拉著蘇晏的腰,一手從其中某個裡取出一樣軟軟的物事,塞在了他手裡。

  大小與用料都和小時候收到那個別無二致。蘇晏一低頭,當年蕭啟琛送給他的荷包是淺藍色,繡有一朵荷花,這個卻是淡粉的,花樣蘇晏乍一眼看不清,湊攏了些。待到看得分明,他忽然愣了——

  那是一對交頸鴛鴦。

  周容華統共繡了三個,一個下落不明,一個留給兒子,輾轉到了蘇晏手上,經年貼身使用放置安神香,到如今邊角磨損不能再裝東西,被他放在了舊物箱中。最後一個看模樣是預備讓蕭啟琛在新婚之夜給他夫人的,世事難料,竟還是給了蘇晏。

  蘇晏翻來覆去地看,鄭重其事地收好。他迎上蕭啟琛欲言又止的目光,吻上他臉側,咬在耳邊輕聲道:「我還是喜歡你做的那個。」

  蕭啟琛無可奈何,恨不能把這事忘了:「那個真的……」

  只是當時的旖旎心思,現在回想只覺得有點丟人,偏偏蘇晏還三不五時地提醒他,好似他當真多麼珍重那丑不堪言的荷包一樣。

  「我就是喜歡。」蘇晏接過他的話,「那不一樣。」

  眼看便要到新春,蕭啟琛被蘇晏捂著手,問道:「那你得再送我點別的什麼,禮尚往來,不能總讓我給這給那的——馬上就春節了,我就想要,你給不給?」

  蘇晏被他問倒了,磨蹭許久才應下:「包你印象深刻。」

  此後一切照舊,蕭啟琛沒把這話看得太重,以他對蘇晏的瞭解,當年那方手帕、後來那盞花燈已經用光了他全部心思,還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麼?他照舊地處理政務,只是蘇晏這幾天卻早出晚歸,時常不見人影。

  直到除夕當日散朝,蕭啟琛才又被他找到。

  蘇晏牽著一匹馬,拍了拍轡頭,對蕭啟琛道:「上去,帶你看禮物。」

  他已經有年頭沒騎過馬,更別提出台城。蕭啟琛人生近三十年,出金陵的次數寥寥無幾,唯有那些年與蘇晏偷偷相見,好似才是他的自由。

  蕭啟琛翻身上馬,忽然有些陌生。他還來不及回味,蘇晏也跟著騎上來,落在他身後,手順過他的腰拉住韁繩,口中呼哨,那良駒立刻絕塵而去。

  「台城內跑馬,你好大的膽子啊……」蕭啟琛笑道。

  蘇晏一笑,分神貼在他耳畔落下個匆忙的吻:「這可怪不得我,都是陛下寵的。」

  他恍惚間良駒已經載著二人出了台城,守衛只遠遠發現是蘇晏帶了個人,不敢阻攔,更遑論看清是誰了。

  朱雀大街在除夕夜格外熱鬧,最後採買年貨的人摩肩接踵,小販歡樂的叫賣聲沸反盈天,高頭大馬從中間飛速掠過,不時聽見有人埋怨怎麼在城中騎這麼快。蕭啟琛吹著風,心情莫名有些歡騰起來,情不自禁地吹了個口哨。

  那良駒聽見著聲口哨越發開心,撒丫子跑得更快,蘇晏的笑聲挨在他耳邊。好似從前蘇晏答應過帶他騎馬,那時他們欠下了一場同騎。蕭啟琛身側風景飛速後退,他錯覺自己再往前走,就是年少時光了。

  一直到金陵城外,蘇晏朝著梅花山的方向而去,蕭啟琛好似想到了什麼,抓緊他的手腕。

  冬天的九日台沒有旁人,是座孤零零的跑馬場,而漫山梅花卻開遍了,多是白梅,香氣悠遠,與雞鳴寺的山櫻遙遙而對,一是春之華,一是冬之雪。

  馬兒被蘇晏繫在了一棵白梅上,他解下自己的披風搭在蕭啟琛肩上,生怕他凍著。

  蕭啟琛環顧四周,愣愣道:「台城沒有這麼多花……」

  宮裡最多的是桂花,其餘盆栽都一個賽一個的精緻脆弱,每逢冬天便奄奄一息。金陵城裡栽種的又多為橘樹柳樹,著實沒有這麼爛漫的盛景。

  「……我好像很久沒在冬天出過城了,最遠就去了上林苑。」蕭啟琛狀似自言自語,「你帶我到這兒來,是算準了我喜歡嗎?」

  蘇晏從背後擁住他:「回城時路過,想起你那年寫的信說十里山櫻很美,想來這景像你也會喜歡,卻從未想到過吧。倒也不是算準了……只是很想讓你看一看。」

  蕭啟琛卻笑道:「這可不是你送我的。」

  蘇晏道:「還不夠呢。」

  他說著這話,變魔術似的將一張房契攤開在了蕭啟琛眼底。對方欣喜地「哎」了聲,奪過來細細查看:這房契蓋了官印和私印,已是有效了,大梁三品以上大員基本都有勳爵,故而附帶食邑,蕭啟琛改革後雖削去一大批虛銜,仍是默許了他們對食邑的土地與房產的所有權,不曾收回。

  但他不曾料到蘇晏這成天軍營台城兩點一線的白癡居然還能去買房買地!

  蕭啟琛看了半晌,蘇晏見他不語,耐心解釋道:

  「我後來想過,離金陵太遠你可能不太願意去,畢竟日後啟明即位,許多事他不可能全不聽你的意見了,但離得太近你又覺得跟沒離開這裡一般……於是便打算落在臨安,那地方我去過,小橋流水,卻又十分繁華,風土人情與金陵相似。這房契是從一個富商那兒買來的,我喊王伯去辦,他不知道我是買家,就在臨安城東,我去過了,地段不錯。」

  蕭啟琛皺著眉,眼底卻如星河璀璨:「你什麼時候去的?」

  蘇晏有些不好意思道:「前天……不是回來遲了麼?一天來回還是夠嗆,不過啟明以後有什麼事找你,傳信也是一日之內能到的。」

  一陣風過,柔弱的白梅花瓣紛紛揚揚如雪落下,蘇晏細心拈去蕭啟琛發間一片花瓣,觸感在指尖,有點冰涼。

  他不合時宜地想:沒有雪,這樣也能算白頭了。

  但這話說出來顯得不太吉利,於是蘇晏嚥了下去,蹭了蹭一言不發的蕭啟琛的側臉:「陛下,你就收下吧,我難得去置辦房子……以後咱們就住在臨安,如何?」

  「你都這麼說了……我還能不要嗎?」蕭啟琛拿好了那張房契,有些窩心道,「四境之內莫非王土,大將軍,你這聘禮是不是太寒酸?」

  蘇晏:「到頭來還不是只和我睡一張床。」

  蕭啟琛踩了他一腳,蘇晏卻抱緊了他不放,直直地盯著蕭啟琛,見他從故作嚴肅到最後憋不住嘴角上揚得越發明顯。蘇晏腰間挨了他一肘子,他可憐巴巴地喊痛,卻在蕭啟琛收斂笑意擔憂地看過來時,一下子吻他個正著。

  徹下落梅如雪亂,他們立在九日台邊,直到日落才想起了回去。

  蕭啟琛騎馬,蘇晏替他牽著韁繩。兩人進了城,行過朱雀大街,夜幕低垂,天空中沒有月亮,只剩幾顆稀疏的星子,還不如萬家燈火璀璨。

  小巷中不時傳來孩子玩鬧與鞭炮聲,周圍卻空曠,蕭啟琛不時偷看一眼那張房契,藏不住的笑意從眉梢眼底溢出來。

  他當然不怕報應,每個決定都問心無愧,也沒有任何遺憾。

  江山,心上人,良師益友,手足至親……他都有了,還奢望什麼呢?

  「阿晏,」蕭啟琛在馬上拍了把蘇晏的頭,突然道,「等明日祭天禮和朝會結束,你就帶我去臨安看看這地方吧。」

  蘇晏仰頭望向他,輕輕笑起的時候,讓蕭啟琛錯覺他還是當日那個少年。

  「你說了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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