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涼亭
蕭啟琛只來得及說一句話,便被聞訊趕來的太常卿好說歹說地勸回了台城——哪有這樣自由散漫的皇帝,儀式在前還到處亂跑!
蘇晏見他被押送回去時蔫頭耷腦的模樣,情不自禁笑出了聲。他目送蕭啟琛的馬車消失在視野內,這才摸了摸自己通紅滾燙的耳垂,重新收拾出一副嚴肅的表情,望向台下滿臉揶揄的將士們,故作惱怒道:「看什麼!好好整隊!」
沈成君帶頭吹了個口哨,一群人也跟著不明就裡地起哄。畢竟主帥難得窘迫的樣子太精彩,誰還管得上弄清原因,先湊了熱鬧再說。
等到他們終於拖拖拉拉地進發,穿過宏偉城門,聽完一大串之乎者也,結束了典禮打算繼續打趣主帥的時候,眾將士驚訝地發現大將軍不見了!
早在太常卿把他誇上天時,蘇晏便貼著牆角趁人不注意直接溜之大吉。他不在乎那些冠冕堂皇的說辭,軍中天塌下來還有幾個副將頂著,他只記得蕭啟琛那個眼神和擁抱,好不容易安寧了,難道他就不能放個假嗎?
蘇晏輕易地說服了自己,經由一條狹窄宮巷穿過太極殿。目睹眼前的空曠,蘇晏突然迷茫了:蕭啟琛這會兒定是不住在承嵐殿了,那他應該去哪兒找人?
他自是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才想起此刻蕭啟琛應當縮在西殿的暖閣中,於是定神往那邊去。在校場時被蕭啟琛突然襲擊,沒有時間讓他消化便先討了個久別重逢的擁抱,此刻他自己站在宮牆底下,蘇晏掐了掐手心,反覆咀嚼情緒,終於品嚐出一點高興。
他很久沒有這麼純粹地高興過,不為了任何,就是自己心裡舒服。
嘴角的笑壓根沒法收斂,蘇晏想著「隨它去吧」,走向太極西殿時竟很不穩重地一步三跳——他很快發覺不妥,強裝平靜地再次邁出腳步,結果很沒面子地左腳打右腳。
蘇晏想:「還好四下無人。」
暖閣前只有兩個禁軍把守,蘇晏正躊躇怎麼上前求見時,裡頭卻出來個人。那淡色衣裳的女子遠遠地望見了他,連忙迎上來:「大將軍。」
蘇晏笑著同她打招呼:「綠衣姑娘。」
「陛下以為你還要回南苑呢,方才一個人批折子無聊,就去花園裡休息了。奴婢領你去吧。」綠衣行了個禮,說著便要引蘇晏離開。
他小時候是管綠衣叫姐姐的,現在這麼喊卻有所不妥,於是從善如流地改口叫姑娘。前往御花園的路上,少不得綠衣跟他說了些其餘的事,她和從前一樣健談,心思細膩做事認真,難怪一直都很得蕭啟琛倚重。
綠衣提到,蕭啟琛上台後,感激老宦官徐正德這麼多年的功勞,是故他仍在原職,為台城內務的總管。只是徐正德年紀大了,做事難免不太及時,蕭啟琛便提拔了綠衣。因為此前從未有過宮女坐到這個位置,此事還小小地引起了一陣風波。
「不過大事還是徐公公決定,奴婢只是幫襯著處理些亂七八糟的瑣碎……啊,到了。」綠衣帶著笑意停下,不遠處的涼亭中一個人形影影綽綽,「大將軍自己去吧,奴婢退下了。」
她打趣二人時總分寸剛好,蘇晏無可奈何地與她道別。
綠衣知道他們久別總有悄悄話,走得又快又安靜。廊下的西風帶起了水面的漣漪,蘇晏看著近在咫尺的人,手指握緊又放開,朝他走了過去。
涼亭臨水,冬日裡四面掛了擋風的簾子,故而光線不算太好。其中有張床榻供休憩中,桌案、憑幾一應俱全,牆角點了燈。
榻邊放著取暖的火盆,卻沒有熏香。蘇晏甫一進去,榻上靠著憑幾坐在那兒看書的人聞聲抬頭,瞳孔微微收縮,沒料到他這麼快就會來一般:「阿晏你怎麼……」
蘇晏解下披風,隨手掛在一旁,在蕭啟琛旁邊半蹲身,揉了揉他的耳朵,把才纔那句話還給他:「我想你了,就偷跑過來看看你。」
倒真是含蓄的「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蕭啟琛往旁邊挪出個寬敞的位置,好讓蘇晏坐進來。他的手迅速地鑽進蘇晏袖間,指尖微涼,狠狠地冰了蘇晏一下。他「嘶」了聲,皺眉道:「不是燒著火麼,還這麼冷?」
蕭啟琛搖頭:「不冷,就是手一直晾在外面。我冬天反倒精神些你又不是不知道,本來不想要火爐之類,綠衣姐姐非說會受凍,愣是叫人拿來一個。你看我臉,被烘得都發燙……」
他說到這,抓住蘇晏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頰。兩人的距離驀地拉得很近,蕭啟琛後知後覺這姿勢似乎曖昧得過頭,剛要搜腸刮肚點什麼來緩解,下一刻,蘇晏便湊得更近了些,嘴唇在他鼻尖落下一吻。
蘇晏笑道:「好像是有點熱。」
這回蕭啟琛發燙卻不是因為過分溫暖的炭火了,他自暴自棄地往蘇晏懷裡一鑽,兩手摟過他:「你看我平日就過得這麼無聊了……」撒嬌撒到一半,蕭啟琛在蘇晏身上到處揉揉捏捏,忽然聽見他一聲輕呼,仰頭問道:「什麼?」
「阿琛,」蘇晏的右手摸了摸他的頭,溫柔道,「別碰我左肩,有傷。」
蕭啟琛連忙坐直了:「你不是沒受傷嗎?」
蘇晏耐心解釋道:「之前一直反反覆覆的,軍醫說要靜養……傷了骨頭八成得跟一輩子,以後稍微注意下,調養個幾年說不定也能好轉。」
他說得輕描淡寫,蕭啟琛卻不能不當回事,連忙伸手就要脫他的衣服。
蘇晏自是能輕易躲開,但不知為何他懶得去辯解,也不願在蕭啟琛面前有所隱瞞,任由他剝了外衫,接著露出肩骨,另只手蹭過蕭啟琛的臉頰,先安撫道:「沒事的。」
就算知道上戰場的人定是帶著傷疤的,也見過蘇晏身上那些深淺的坑,蕭啟琛還是語塞。
他的左肩處一道極長的疤痕,從肩頭蔓延到了前胸,這讓蘇晏的手臂看著彷彿縫上去的一般,頗為猙獰。但那傷疤偏偏又沒有任何血腥感,安靜地躺在他身上,惟獨讓人懷疑它是不是真能痊癒。
蕭啟琛皺眉,想要碰觸又怕弄疼了他,手指半途拐了個彎,拉過蘇晏垮到手肘的衣裳給他重新穿好了,想了想,問道:「怎麼弄的?一定很痛吧?」
蘇晏摟過他讓蕭啟琛靠在自己胸前,下巴抵在他肩膀上,聲音便緊挨在蕭啟琛耳邊了:「那時在漁陽,到處都是人,要分不出敵友了。身邊一個熟悉的面孔都沒有,一時不察,有個突厥兵就朝我衝來。我躲閃不及,只好忍了這一下,還好雁南及時趕到,否則手臂就真的斷了。」
他慢慢地說著:「我在戰場上見了許多人英年早逝,或者不成人樣地回到家鄉,這輩子都沒法自己走路。那時我想,圖個什麼呢?我又不像爹,一輩子為了這山河萬死不辭,我沒那麼大的理想。後來就想通了,四海安穩,你也無憂——我這麼做也是為了你。」
因為知道這天下都是你的了,怎麼能讓你還操勞許多以至於不得安眠呢?
涼亭擋風的簾子隔絕開外面冬月濕寒,在一室乾燥而暖和的氣氛中,蕭啟琛側頭輕吻蘇晏側臉,含住他的嘴唇。剛從外面進來沒多久的人身上還冷,薄唇如同一片露水,蕭啟琛眨了眨眼,腦中不合時宜地冒出「飽暖思淫欲」。
他和蘇晏在一起時總是很想膩在對方懷裡,什麼世外桃源都不願去,和他一起哪怕是只剩四壁的破房子他都能怡然自得。
但蕭啟琛到底說不出來,這種話一旦開口只怕蘇晏得取笑他:「你自小錦衣玉食,沒受過飽一頓餓一頓的苦,哪裡懂家徒四壁的難過?」
蘇晏不知道他豐富的思緒變化,只覺得此人有點分心,不滿地掐著蕭啟琛的下巴逼他開口,舌尖旋即探了進去,捲過他的吮吸。他太久沒有同人親近,平時還不覺得,一旦被撩撥,即刻便有些按捺不住。
「等下……」蕭啟琛按住蘇晏往自己腰間伸的手,「這兒就一條毯子,會著涼,你陪我回……回……」
他「回」了半晌也沒說去哪,蘇晏停下吻他,手指極輕地隔著衣裳在蕭啟琛腿側撫蹭,眼底的情欲漸漸退去。似乎察覺到剛才失控,而蕭啟琛好像也不太願意,蘇晏不好意思地捏了捏鼻子,就坡下驢道:「那等過幾天吧,我還有許多事要忙。」
什麼?過幾天?!
蕭啟琛瞬間不滿地擰起了眉毛,覺得自己簡直矯情,不由分說按住蘇晏肩膀一推,將他壓在床榻上。
蘇晏腦袋在憑幾上一撞,霎時有點暈,天旋地轉的一遭,「你幹嗎」沒問出口,就被毫無章法地吻住了。榻上的桌案被蕭啟琛推到一邊,火盆也踹遠了,他跨坐在蘇晏腰上不由分說低頭便開始解繁複的腰帶。
蘇晏失笑,順從地躺好,摸過蕭啟琛一縷長髮在指尖繞了繞。
他仰面望著蕭啟琛,近一年不見,他好似看不膩這張臉了。此刻髮髻被蘇晏解開,蕭啟琛經久未曾修剪的長髮便垂下來,擋住了半張臉。蘇晏撫過他的脊背,披在身上的外袍落了,露出素白中衣和一片單薄的胸口。
「那還是別過幾天吧。」蕭啟琛笑著說道,眼底緋紅,也不知是羞得還是熱得,結巴半晌,到底把下面半句話吐出來,「……我等不及。」
蘇晏細膩地吻他,舔濕了蕭啟琛的手指,拉著他的腕往下伸到後面,示意他自己去弄那地方。蕭啟琛微微抬起腰,整張臉紅得不行,咬著唇被他帶著緩慢拓開自己的身體。細長手指不斷進出,逐漸地前面不受控制一般有了感覺,被蘇晏握住上下套弄。
「沒自己……」他剛說出這三個字,被蕭啟琛慌忙堵住了嘴,彎著眼角安靜回應。
這人在性事上不太害羞,蘇晏自己會的不多,教他時蕭啟琛十分好學,可惟獨不喜歡說話,也不准蘇晏趁機調戲他。於是他只好細密地吻蕭啟琛,引導他主動些,掐著對方的腰使他坐下來,再緩緩地動作。
兩人許久未見,話語顯得多餘極了,還不如這樣親熱一番。
台城上空又飄起了小雪。綠衣端著熱茶與糕點,正走到涼亭外的迴廊上,忽地聽到隱約的低聲喟歎,掩口而笑,輕手輕腳地把那木盤放在了外頭的地上。
軟紅光裡湧銀山,雪後初晴。
偃旗息鼓之後,蕭啟琛懶洋洋地趴在蘇晏身上,動也不想動。
蘇晏瞥見放在地上的熱茶,推了蕭啟琛一把讓他挪開,自己則披衣下榻,拿毯子和衣服把蕭啟琛裹得嚴嚴實實。他走過去掀開簾帳,看了半晌也沒發現周圍有人,只得弓身把那茶點都拿了進來。
綠衣做事仔細,生怕東西受涼,茶壺擱在一個精緻的鐵架子上,下頭還有塊炭火微微烘烤著保持溫度。蘇晏掀開壺蓋,聞出是從前在上林苑時常喝的霍紅,給蕭啟琛倒了杯,拿過旁的糕點吃了口。
「對了,」蘇晏突然道,「趙王怎麼辦?」
話題來得猝不及防,蕭啟琛一口茶水險些噴了出來,擦著嘴問:「他還活著?」
蘇晏頷首道:「腿是沒辦法了,後來醒了他就鬧著要回金陵,其實也不是無法把他送回,可我們太缺兵力,少一個人都不行,於是一直扣在軍中。現在他被我安頓在了金陵城外的一個別院裡,方參軍守著。」
蕭啟琛眼底一沉,道:「你們有多少人知道他沒死?」
蘇晏:「我,雁南,方知,沈成君,此外再沒有第五個人了。他被救回來的第二天軍醫將他截肢,說活不久了,此後一直由方知照顧著。訃告呈到了金陵,先帝都……所以沒人懷疑他還會活在世上。」
言下之意費了大力氣帶回來不過因為他是蕭啟琛的兄長,蘇晏的責任感總不合時宜地顯得過分執著。蕭啟琛歎了口氣,搓著臉道:「我該怎麼做……」
因為嚴肅的話題,剛才旖旎纏綿的氣息登時煙消雲散,蘇晏坐直了身體,把蕭啟琛整個人連同毯子一起抱在懷裡:「我不能殺他,你明白嗎?的確可以這麼做,但我不能。」
這個決定要蕭啟琛自己來下,生死於人是大事,何況蕭啟豫身份尊貴。
「倒是把難題留給我了。」蕭啟琛有些頭疼,「我以為你那封信說的意思就是他大概不會活著回來……現在人怎麼樣了?」
蘇晏道:「不太好,他哪兒都去不成。」
蕭啟琛喝過茶,又隨手拿起梅花糕咬了口。蘇晏默不作聲地瞧他,這人思考正事時喜歡吃點東西,足以見他並非如沈成君所想不把蕭啟豫當回事。蕭啟豫成了塊棘手的狗皮膏藥,蘇晏後怕極了,心道先皇駕崩若再晚一些,興許他這個無比荒唐的決定會暴露,屆時不但小命難保,還會牽連蕭啟琛。
恐怕真是前些年沒做過缺德事,這千載難逢的機遇都被他們碰上了。
那塊梅花糕被吃完,蕭啟琛舔去指尖一點殘渣,再開口時眼底的柔軟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銳利:「那我去見他一面吧。」
蘇晏提醒道:「你現在不好出宮。」
蕭啟琛不以為意道:「讓柳文鳶替我打掩護就行了。他才是不好進宮,如今老人們我都沒換,太極西殿新來的兩個小宮女還沒查清底細,不知道是哪位太妃的眼線,還是保險為好,蕭啟豫此事不幹淨也不體面……」
他說到這兒,又朝蘇晏笑了:「我沒有怪你的意思。若非此事,父皇哪會這麼快就……說來阿晏,我該謝你那時當機立斷。」
蘇晏心頭驀然一空,他早就知道蕭啟琛不是什麼善人,從來都睚眥必報,蕭啟豫此前那樣利用他逼迫他,蕭啟琛怎麼報復都不為過。但他提起生死,竟是如此輕描淡寫。
「可能放任他這麼下去嗎?」蘇晏對自己道。
他握住蕭啟琛的手,輕聲道:「阿琛,你聽我一句可好?」
蕭啟琛自然地靠在了他肩上,親了親蘇晏的下巴,懶散道:「我何時不聽你的?」
蘇晏:「此事是我理虧,但卻是你們二人的恩怨,我便不再多言。以後……你現在不比從前了,做事要深思熟慮,不能再任性,行麼?」
他說了句假大空的傻話,賭蕭啟琛能不能聽懂。話音剛落時,對方眼裡閃過的遲疑讓蘇晏放了心,蕭啟琛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仍相信蕭啟琛本性不壞,只要自己看顧著,就算以後再大風雨他也能安然無恙。
良久,蕭啟琛撲哧一笑:「你道我是誰,拿著江山做兒戲麼?既然費盡心思地得到了,我自不能落下半點口舌給別人作談資。放心阿晏,我心裡有數。明日朝會後你等我一會兒,然後就帶我去蕭啟豫那裡。」
蘇晏答應了,蕭啟琛又恢復那黏人本性,倒在他懷裡撒嬌:「下雪了,一時半會兒估計停不了。你今夜不回家吧?」
簾子被風吹得抖動起來,發出一陣脆響。雪落卻安靜,連帶四野都沒了別的聲息。
蘇晏俯身親了親他的額頭:「行,但你想再鬧得回寢殿去,這兒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