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誘敵
通寧三十七年,新春伊始,從雲門關燃起的星點戰火迅速燎原。
正月十五,漁陽失守。
二月二十一,涿郡失守,南梁軍退至范陽。
三月初三,上巳佳節,幽州全境幾乎都慘遭蹂躪。
「殿下還沒有回信嗎?」方知走進中軍帳,滿臉都是灰塵污垢,他隨手摸了把,抓起桌案上一個水壺喝了幾口。
蘇晏坐在當中,還未回暖的北方,他脫了沉重盔甲,露出半邊身體,任由軍醫給自己包紮:「他倒是有了頭緒,但缺少證據。之前楚王和陛下起了衝突,陛下遷怒阿琛,如今見都不想見他,更遑論……嘶——」
他喊了聲痛,軍醫卻置若罔聞,對待牲口似的把他脫了臼的肩骨「咯崩」一聲接了回去。蘇晏不動如山,咬牙切齒地把後半段話憋出來:「——聽他解釋亂七八糟的一堆。」
方知面露難色,茫然道:「聽大帥這話,小殿下已經知道了何人是朝中蛀蟲,只是沒機會面聖,更不能輕舉妄動?」
「嗯,」蘇晏把半隻袖子重又套上,對軍醫愛答不理,連句感激也無,「朝堂裡這些年被陛下的疑心病攪得一塌糊塗,誰都不敢說誰是忠心耿耿,饒是我,又拚命又賣血的,也並非為了陛下……廟堂尚且如此,民間又情何以堪?」
他淡淡的幾句話,道盡了南梁如今內憂外患中最亟待解決的一環:上下心不齊,如何能打勝仗。
而這話若是傳到太極殿內,蘇晏這個主帥必須首當被問責。快三個月了,梁軍雖然負隅頑抗,還是節節敗退,他寫回去的戰報說得口乾舌燥,不外乎兩個原因:兵力不夠,外軍並無鬥志,甫一上陣就倉皇逃竄。
范陽守軍不足五千,蘇晏動用虎符,調動了兗州的兵力,但增援還要等。如今突厥攻下幽州全境,士氣正盛,必須避開正面衝突。
「不說遠了,就想想涿郡一役吧。」方知苦口婆心地勸道,「幽州軍此前遭遇那樣的血戰都沒後退,那群并州軍跑得比兔子都快……大帥,你覺得還能怎麼辦?陛下這是讓你帶著一群錦衣玉食的少爺去與野狼搏鬥啊!」
把并州那群老弱病殘比喻成「少爺」,蘇晏這個正兒八經錦衣玉食的都替他覺得好笑,於是唇角不著痕跡地一挑:「無妨,我去找趙王殿下商議吧。」
方知見他是死活聽不進去,氣得齜牙咧嘴,恨鐵不成鋼地一甩袖子,出中軍帳找雁南度訴苦去了。
戰場上的蕭啟豫著實比蘇晏想像中要有種,又或許在一群倉皇逃竄的爛泥襯托之下他這平平無奇的表現簡直堪稱英勇。只是趙王殿下大概天生運氣不好,沙場凶險,他三天兩頭地受傷,正值盛年的一個人,如今臉色像棵弱柳扶風的小白菜。
蘇晏掀開軍帳,見小白菜哼哼唧唧地躺在榻上,腿側箭傷晾在一邊。蘇晏本意是想讓軍醫來折騰一下他,無奈蕭啟豫有先見之明,帶了個大夫隨從,沒讓蘇晏得逞。
他繞著蕭啟豫的營帳轉了圈,這才有模有樣地請安道:「趙王爺,這些日子軍情緊要,一直沒時間關心殿下,還請恕罪。」
蕭啟豫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露出個苦笑,竟一點也不想和他打官腔:「將軍,我直到上了戰場,才知道那些話……父皇說的,並不都是假的。」
蘇晏在他榻前坐下,旁邊隨從頗有眼力見地遞上一杯茶,他輕呷一口,居然還是上等的碧螺春。平日連口熱水都喝不上的輔國大將軍沒什麼禮數地咂了咂嘴,一時十分複雜地仇恨起了這些養尊處優的皇親國戚。
蕭啟豫見他表情微妙地變化,繼續道:「當年父皇告訴我,來北方是要立軍功的,可我不知道一個軍功這麼難。」
「為什麼要軍功?」蘇晏浮躁的心思被那杯碧螺春沖淡,心平氣和地與蕭啟豫攀談起來,「三天兩頭的,身上都沒幾塊好皮肉,這種苦有什麼好吃的。」
蕭啟豫坐起來,面上竟也輕鬆多了:「事已至此,不怕你見笑——阿晏,我自小便是渴望那個位置的,議政、經書、民生,每一樣我都瞭如指掌,惟獨軍務,父皇不肯給我機會。他躲著我,還有蕭啟琛,一心一意地培養所謂嫡子,你不覺得可笑嗎?」
蘇晏沒什麼表情,端著茶杯,似是在發呆。
蕭啟豫突然索然無味起來,他抱著一點收攬心思和蘇晏聊他的苦處,對方卻無動於衷,明顯不太感興趣。他揮揮手:「反正我想奪嫡也不是一兩天了,說與你聽更沒什麼。將軍,一路多謝。」
他客氣地下了逐客令,蘇晏不想多留,站起來寒暄幾句便離開。
行至門口,蘇晏彷彿突然記起他來此的正事,轉頭以一種冷淡的通知語氣對蕭啟豫道:「不日兗州軍會來增援,屆時望殿下寫封奏疏,將軍中那幫逃兵的現狀稟奏陛下,否則長此以往,殿下別說軍功了,半點撈不著好。」
他的威脅讓蕭啟豫渾身一震,剛要發作,蘇晏已訓練有素地腳底抹油了。
此後不過三日,兗州軍果真增援到位,只是范陽城被從兩邊包圍,兗州軍並不能與驍騎衛匯合。消息傳進來時,蕭啟豫第一個蹦了起來。
「那我們還在等什麼?裡應外合,現在就衝出范陽城,兩側包夾啊!」
他這話一出,幾位將軍的臉色紛紛變得很好看,雁南度這種異常心寬的,直接很不給面子地嗤笑了。蘇晏無奈地揉了揉鼻尖,示意蕭啟豫看沙盤:
「王爺,我們在城中,兗州軍現下應當在城外東南方向的一百里地左右,而突厥在東北方向。貿然出城,並不能形成兩側包夾,反倒非常有可能被突厥堵住後路,徹底地切斷大軍與范陽城的聯繫,如此,我們只好撤退到下一座城池——縱然我有把握在未來幾個月內重新收復失地,金陵的各位……肯聽我解釋麼?」
蕭啟豫頓時失言,鑽研沙盤好一會兒,道:「如此我們是要等候兗州軍過來麼?」
方知頷首:「這只是個中策,上策為我們直接與突厥軍開戰,然後兗州軍跟上支援,急行軍根本花不了多久,就看他們能不能有足夠的體能了。」
「嗯,是這麼個道理。」蘇晏正欲跟著方知多說幾句,目光落到沙盤上標記為突厥大營的地方,突然停住了,「嗯……?這裡有一條河?」
沈成君電光石火地明白了他的意圖,從沙盤一側繞到另一端,手中紅色的小旗幟標識飛出,準確無誤落在了突厥營帳旁邊:「大帥,你說這裡?」
沙盤按幽雲地勢縮小而成,所有的河道、山脈都與實際存在的一模一樣。蘇晏皺眉,隨後露出了個奇異的笑:「這是……滄水,沈將軍,我有一計,不知可行否——我們能不能將滄水北引?」
沈成君:「得再等幾天……河面的冰沒有化掉。不過我若是呼延圖,定要趕在冰融之前強行攻城。」
蘇晏:「范陽城中兵力多少?」
方知接話道:「不足五千,敵軍過萬,大帥,末將建議不要硬性突圍。」
蘇晏深吸一口氣,拚命壓抑住自己那點怨念,放鬆道:「遣斥候兩名,分別刺探突厥的攻城意圖,通知兗州軍主帥,密切關注我軍動向,一有被包圍的趨勢立刻支援。」
方知領了命,轉身離去。
看了半晌熱鬧的雁南度終於露出了憂愁的表情:「真不要增援?」
「能調動的兵力我都已經調動了,無奈有幾位督軍好似不太配合,所以眼下只有兩個辦法。」蘇晏從懷中摸出那半枚虎符,渾然不當回事一般隨意扔在了沙盤上,「其一,陛下突然良心發現把虎符給我,之後調動黃河一線的全部守軍傾力一戰;其二,在座的哪位武藝高強的,潛入深宮幫我把虎符偷出來。」
眾人飽含期待的熱切目光齊齊落在了雁南度身上,無辜被扣了頂大帽子的人憤怒道:「看我做什麼!」
這群人還挺會苦中作樂。全然不懂為何死到臨頭還開得出玩笑的蕭啟豫憂心忡忡地用目光追隨蘇晏,只覺得他冷靜過了頭。
他當然不知道,倘若蘇晏都慌不擇路,這群臨時拼湊出來的所謂「精銳」恐怕崩潰得比任何時候都快。
滄水北引的計劃暫且擱淺,蘇晏卻並未放棄。他接連收到金陵的調兵令,施羽的簽章力透紙背,給他放來了黃河以北裝備最精良的燕州軍,令燕軍從東北邊境南下,三方對突厥形成包圍之勢。
蘇晏當然知道這薄薄的一張調兵令後,施羽和蕭啟琛付出了多少。
三月二十,距離梁軍被困守范陽已有半月餘,在即將彈盡糧絕之時蘇晏做出了一個決定:燕軍與兗州軍既然都集結完畢,勝負在此一舉。
尖銳的哨聲響起時,范陽城外初生春草再次慘遭鐵蹄踐踏。一千輕騎為先鋒,蘇晏親自領軍,招呼也不打,就這麼直接地衝向了突厥營地,迎接他的是迅速整軍的弓箭部隊,一時間萬箭齊發,對方的守勢堪稱穩如泰山。
被蘇晏強行留在城樓上的蕭啟豫急得快冒煙了:「他這是要強攻?他有病吧!」
旁邊奉命確保趙王安全的方知低頭道:「王爺不妨再看看,目光放遠些,此處可將范陽城東百里之地盡收眼底……」
蕭啟豫一時哽住,因為方知話音剛落,從南邊的幾座土山中驀然衝出了一支軍隊。他們看上去裝備精良,以逸待勞很久似的,迫不及待想要與突厥決一死戰。
此處乃幽州最後的堡壘,蕭啟豫攢緊了拳頭。
兩軍相接,蘇晏格外顯眼,黑馬銀甲,露出一片紅衣,身後並無披風,反倒是一柄長弓直直地撐起了脊樑,讓他像出鞘的劍一般鋒利又無所畏懼。
「身為主將,何必要親自殺敵……」蕭啟豫喃喃道。
「大帥以為主心骨不能縮在中軍帳裡,有帥才運籌帷幄,他們就須得在最前面衝鋒陷陣。」方知順從答道,他口中的「大帥」此刻卻是在說困守金陵的蘇致了,「小侯爺學了個十成十,他亦是這樣的人,曾說過……」
「既是主將,就必須擔負起全軍將士的精氣神,怎麼能跟個懦夫似的縮在後頭?若是上了沙場還害怕受傷,那是自己學藝不精,根本不配成為別人的支撐!」
「大梁朝廷如今跟懦夫一樣,難不成我軍將士也個頂個的貪生怕死麼?」
「文死諫,武死戰,千山萬水魂歸故里——對我們這些人來說,何嘗不是一大幸事。」
蕭啟豫似是有些觸動,他猛地發現,自己曾經想要拉攏蘇晏或是以蘇晏來威脅蕭啟琛的心思真是骯髒。他又隱約覺得,這樣的人,應當是會從一而終、堅持自己到最後的,他再怎麼橫插一腳,蘇晏恐怕也不會理會吧。
動不動把死掛在嘴邊,他難道真就不怕……
漫天塵埃飛揚,雁南度踩在馬背上一個翻身躲過兩隻鐵箭,大刀橫向一砍,眼前倏地濺起了血霧。他轉頭勒住韁繩,那團紅衣幾乎要淹沒在視野中。
「鳴玉!」雁南度聲音都變了調,他又是砍翻了一個衝上來的突厥軍,「你有事嗎?!」
「還活著!掩護我靠近輜重!」蘇晏遠遠地回他一聲,大黑馬前蹄抬起,在原地轉了個圈,揚起一尺多高的泥土,他手似是抬起了,接著便是弓箭破空聲。
雁南度放了心,與他配合殺敵。
中軍帳有沈成君坐鎮調度,張理與雁南度分別領一支弓兵與一支騎兵,掩護蘇晏,方知留在范陽城,隨時予以支援。而兗州軍已開始試探著與驍騎衛匯合,遠處的燕州軍得了命令,亦是朝這邊加入了混戰。
廝殺實在激烈,看得人心驚膽戰。方知的手一直握在劍柄上,背心全是冷汗,他的目光始終追隨那道紅色的影子,生怕蘇晏有了閃失。
他領軍直直地殺向突厥大軍的輜重部隊,身前的掩護不知換了多少批。
「閃開!」蘇晏眼疾手快,長弓調轉打上了面前一個小戰士的腰,那驍騎衛將士突然重心不穩,連人帶馬地往旁邊一跌,好險拉住韁繩拚命站住了。
他轉過頭,自己方才待的地方,一柄彎刀殺到,滿月般的弧度,躲閃不及必定會被攔腰砍斷。他不由自主地重新跟上蘇晏,半點沒後怕似的:「將軍小心!」
蘇晏以長弓格擋住另一把彎刀,左手霎時放開韁繩,迅速抽出別在腰間但一直未曾出鞘的佩劍,直直地往前一送,將面前的突厥騎兵捅了個對穿。那人離他如此之近,倒下時彎刀甚至擦過了蘇晏的左腿,他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
血污沾滿了半邊臉和盔甲,與黃土混在一起,幾乎要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蘇晏這面目全非的樣子哪裡還有讓金陵城中少女們芳心暗許的俊俏,但他不在乎,只咬了咬牙,連腿上的傷都顧不上,一抖韁繩,驚帆疾馳而去。
羽箭上淋有火油,張理的那一小支弓兵藏在中軍之後蓄勢待發。
不遠處的突厥輜重部隊已察覺到了危險,開始笨重地後撤,用不了多久,他們的精銳部隊就會明白蘇晏的意圖,留給他的時間實在有限……
最後一支羽箭按在弦上,火星四濺裡,他瞄準了一個突厥士兵的鎧甲。
堪堪鬆手,蘇晏甚至來不及看清是否射中,突然背後一冷,勁風呼嘯而至。他連忙回撤,長弓在這時變得笨重,彎刀已經快殺到眼皮底下!
那人瘋了似的朝蘇晏撲過來,嘴裡嚷著他聽不懂的語言,但蘇晏直覺不是什麼好話。他感覺到身後火光越來越大,閉上了眼,覺得可能要硬挨下一刀——
金屬劃破輕甲的聲音,接著是皮肉被劃開,伴有一聲痛呼。
馬背上突如其來地砸下一個人影,蘇晏慌忙扶過他,再一抬首,那突厥兵已經倒在黃沙之中了。蘇晏慌忙按住那人傷口,拍了拍他的臉:「雁南,雁南?!」
雁南度緊緊地抓住蘇晏的胳膊,睜大了眼,似是想說什麼,最終虛脫一樣徹底無力。
最開始認識他那會兒,雁南度帶著非常不屑一顧的倨傲神情說道:「就算你是將軍,我這輩子也不可能幫你擋刀。」
梁軍發覺這邊的變故,即可湧上來掩護蘇晏撤退。他死死地把雁南度固定在驚帆的馬背上,自己催動良駒回城。
火光漫天,他不知這一役付出了多少,只聽見越來越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逐漸逼近。
「燕州軍來了……?」蘇晏想,低頭又見滿手血腥,乾裂的嘴唇動了動,想喊雁南度的名字讓他保持清醒,但突然啞了似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眼角有什麼濕潤順著臉頰緩緩下墜,蘇晏伸手一抹,原來是他額角傷口滴落的血。
他都流不出淚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雁南:我覺得我還可以搶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