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從上中學以後,不用再系紅領巾了。這對崔夢忱而言,算得上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小結巴似乎貪戀上了幫人在脖子上給紅領巾系個漂亮的結,現如今,他也只能心裡想想了。
韓老師教書的中學,就是兄弟兩人現今所在的中學。
作為教師子女,還是兩個性格有問題的兄弟,在新的班級裡實在難以交上什麼朋友。而最讓崔夢忱覺得倒霉的是,薛璜也在這個班。
薛璜已經難以總結自己的心情了。
沒想到上了初中,他還是和那結巴在一個班,還有他那個性格惡劣的弟弟。從第一天進教室起,他就躲得遠遠兒的,不想同兩人有任何接觸。
到現在這躲避政策還算成功,至少開學這麼久以來,他們還沒正面接觸過。
韓老師每天下午都在辦公室裡給學生補課,崔星燦和崔夢忱步行回家,崔教授打算什麼時候給兩個孩子買輛自行車。雖然學校到家的距離實在稱不上遠,但有了自行車,會方便許多。
這秋老虎一來,暑氣重得仿佛要將人的腳底蒸熟。頭頂是咯吱咯吱響著的吊扇,崔夢忱從冰箱裡拿出個大西瓜。
“吃嗎?”他聽見小結巴靠近的腳步聲。
“吃,”他說,躊躇一會兒,“我給你買了個、望、望、望遠鏡。”
崔夢忱擱在西瓜皮上的一刀還未下去,就被崔星燦的話弄得不知所措了,“你買那干嘛?”他一轉身,發現崔星燦手上正拿著個高倍望遠鏡。
“你不是愛看、看星星嘛!”
看著崔星燦一臉認真,崔夢忱實在不想告訴他,這麼個望遠鏡什麼都看不見。
“花了多少錢?”他背過身繼續切西瓜,一刀比一刀狠,快起快落,仿佛將這西瓜當成了某人。
“沒、沒花多少。”他拿手去碰崔夢忱。不理解他為什麼不高興。
“又撒謊。”崔夢忱歎了口氣,“你吧,看著老實,說好了不對我撒謊,怎麼又這樣了?”
崔星燦羞愧低下頭,“真的沒、沒多少。”
崔夢忱將瓜分成數十個小塊兒的西瓜遞給崔星燦,自己也放到嘴邊咬了一口,他走向房間,伸手拿起桌上的存錢罐。果然,重量與之前大為不同。
“你花光了?”崔夢忱已經沒有罵他的心情了,滿腦子都是這個傻子真傻。
“沒、沒有,”他摸了摸褲兜,“這兒還有。”攤開的手心,還剩一個鋼崩。
“你都拿來買望遠鏡了?”他將小結巴的手心捏回去,隔著手掌,能感受到那枚硬幣的重量。
崔星燦點點頭似乎沒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盡管那是他從小到大一點一滴積攢的——他的全部財產。
“我買的最、最貴的。”崔星燦平時很省,或許是家教原因,他買東西從來都會精挑細選,盡管往往精挑細選後還是選擇最便宜的那個。這個人,天氣熱了自己不會去買水買冰棍,卻只給他買,還搖著頭說,“我不、不渴。”手上還拿著扇子給他扇風,就怕他在太陽底下曬出毛病,甭管是曬黑還是什麼,崔星燦都不想看到。
這樣的事情多了,崔夢忱卻比之前愈加不能接受了。
這樣的好能維持多久?
房間的飄窗是晚上崔夢忱看星星的唯一地點,他想上樓頂,但夜深的時候,就會被韓老師催促去睡覺。
他推開窗戶玻璃,還有一層鐵籬笆,他抓著鐵籬笆透過菱形的縫隙向天上看。或許是污染太重了,他鮮少能看到清澈的夜空。
“我們去天、天台吧……”只有月色照在崔星燦的臉上,崔夢忱卻清晰從那種在夜色掩飾下不甚清楚的臉上看到了興奮,他眼睛亮的驚人。
“爬水管嗎?”
“走、走樓梯。”崔星燦穿著睡衣,拉著飄窗上坐著的弟弟,離開房間的時候多拿了兩件外套。
韓老師和崔教授已經睡下了,崔星燦將食指比在嘴唇中央,偷偷摸摸地踮著腳走路。崔夢忱將拖鞋脫了拿在手上拎著,也靜悄悄地跟著走,兩人在自己的家中,卻好像是做賊一般。
踩到門前印著福字的地毯,崔星燦扭了扭門把手——“吱呀——”這陳舊的門,如同那吊扇一樣,發出難以忍受的聲響,崔夢忱生怕會吵醒夫婦倆,受不了似得捂住耳朵。
崔星燦在黑暗裡笑了一下。
兩人出了門,感覺空氣一鬆,飛快向著樓頂奔去。
崔星燦臉上還掛著笑容,他把外套披到弟弟背上,說,“你知不知道,你剛剛就、就、就像掩、掩耳盜鈴。”
新學的成語崔星燦用得很熟練,轉眼就能用在自己弟弟身上了。
崔夢忱搓了搓手,小結巴卻突然叫了一聲,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望、望遠鏡,忘、忘拿了。”說著就要准備回去拿。
崔夢忱一把抓住他的手,“別了,就這樣也能看。”他抬頭望著夜空,半月周邊散散浮著幾顆忽大忽小的星。
“你為、為什麼喜歡看、看星星、啊?”崔星燦問了一個他以前一直沒問過的問題,今天他卻突然有了好奇,或許是因為弟弟臉上的微笑又美好又帶著什麼他參悟不了的東西。他很想去學會理解。
“我看的不是星星,”他說,“是歷史。”
崔星燦難以理解,“什麼?”空無一物只有零星幾顆星鑽的夜空,哪有什麼歷史啊。
“我們現在看著的星星,是八分鍾以前的……很神奇吧?”他側著頭看崔星燦,笑了下,這裡也有顆星星呢,並且就是現在時的。
屋頂不知哪家人種了菜,還擺著幾張椅子。崔夢忱攏了攏肩上的外套,隨手拉了個椅子坐下。
崔星燦點點頭,他好像有點兒能理解了。
“你傻站著干嘛,坐著呀!”
崔星燦看了他一眼,也跟著拉了張椅子坐下,哪料這椅子腿兒不穩當,他一拉就把墊椅子腿兒的磚頭與之分離了,一屁股下去整個人就往後栽了出去。
崔夢忱嚇了一大跳,將小結巴從菜地裡拉起來。背上滿是泥土,他將那片白菜,壓出了個平整的人字形。崔夢忱默默從小結巴肩膀上撿起一片菜葉,“沒摔著吧?”
崔星燦搖頭,即使摔著了疼了,他也決計不會說的。
崔夢忱忍不住戳了戳他,“回去了吧。”
“你不看、看了?”他還有點兒猶疑。做賊一樣出來看個星星,他這麼一摔把弟弟的好心情全部都攪合了,現在連星星也不看了。
“不看了,再看也是那樣。”他拉著崔星燦,“走吧。”
崔星燦牽強地跟著走了兩步,“你不、不高興了?”
他簡直沒話說了,“你哪只眼睛看出的我不高興?”
崔星燦閉著嘴沒說話。
“我真沒有不高興,”崔夢忱正對著他,認真看著他的眼睛,“你看我,我像是不高興嗎?”
崔星燦搖頭。
“那不就得了。”抓著小結巴的手,死活把這強犢子拉走了。
半夜瞞著父母到天台看星星——挺傻的一件事。在他從前的循規蹈矩的生命中,從來沒做過這樣出格的事。也稱不上多麼出格,但要是要他爸媽知道了,免不了一頓棍棒相加。
好在的是,此事成功瞞了過去。
吃晚飯的時候韓老師說,“我聽樓上何教授說,天台上進賊了。”
“天台?進賊?有什麼可偷的。”崔教授往自己碗裡夾了筷肉絲。
“就是什麼也沒掉,何教授說很像是賊來踩點來了。”韓老師一臉篤定,對這位何教授的話似乎深信不疑。
“吃你的飯吧,”崔教授敲了敲桌子,“再說賊也不會惦記咱家的,這家徒四壁的……”
崔夢忱和小結巴埋著頭交換了個眼神,在心裡默默地笑開了。
頭上的吊扇還是轉個不停,何教授又給孩子房間裡添了套桌椅——依舊學校裡退休不要的,緊緊挨著崔星燦那張整塊木材切的桌子。這麼一大一小擠在一起,出奇地有種不協調的和諧。
他在房裡換上睡衣,崔星燦端著盆水進來,“泡、泡會兒腳。”他說。
崔夢忱懶懶地坐在床邊,他先把腳放進去,小結巴跟著把腳也放進了這不大的腳盆子。他碰了一下弟弟的腳,跟著皺眉,“好涼。”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就總能感覺到,哪怕是熱天,夢忱都是手腳冰涼。所以他總是抓著他的手,貼著他的腳,將自身的溫度引渡過去。
“天生的。”崔夢忱說。從小他就這樣,體寒,估計是因為他出生的那個冬天,被放在孤兒院門口枕著雪凍了一整晚。
現在還依舊會想起孤兒院的那棵樹,在孤兒院的時候,他則是總夢見NASA那間狹窄得像機艙一樣的寓所,傾斜的牆面,半空中懸浮著的床。
擦干了腳他就上床把自己蒙在被子裡,崔星燦端著冷掉的水盆出去倒掉。水欻拉倒在水池裡,帶著水漬聲的拖鞋呱唧踩在地磚上,崔星燦關了燈,從床側上去,“手給我。”他低啞著聲音說。
崔夢忱聽到了,就轉過身去,面貼著面,他將手揣在小結巴的手掌裡,就像個火爐。
沒拉緊的窗簾通過那條縫,照耀出一絲微弱的光線,這光線能讓崔夢忱看見小結巴嘴角的微笑,以及發亮發熱的雙眼。
他闔上眼簾,整個人蜷縮起來,然後被抱住。
無論是孤兒院的那十年,還是那一輩子的幾十年,也沒人這麼抱著他,只為溫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