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故去與新生
「聰明如你,難道沒有看出來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刻意隱瞞的意思嗎?」唐川清朗的聲音迴盪在靜室裡,狄恩瞇起眼,眸光晦暗莫名。
這個唐川只是全息影像,但他能隨意出現在這裡,足以說明他的厲害。拋卻肉身自由行走在帝國的任何一個角落,這也許只是他能力中的冰山一角,怎能讓人不心動呢?
然而狄恩細想,心中卻凜然。他一直走入了一個思維誤區,他以為像唐川這樣的情況,一定會極力遮掩,他本該有著美好的未來和遠大前程,如果被人知道是人工智能,一切就都完了,不是嗎?所以他張口要挾,不怕他們不就範。
可是唐川的話讓他警醒,從頭到尾,唐川好像真的沒有刻意隱瞞這件事!他只是沒有對外聲張而已!
這件事究竟有多少人知道呢?賀家人知道、肅峰小隊的人知道,狄恩自己知道,他最大的盟友也知道……
既然唐川沒有刻意隱瞞,那他還能拿什麼去威脅唐川呢?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你就不怕到時弄得滿城風雨,你會親手把自己送上斷頭台嗎?」狄恩千算萬算,然而唐川真的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唐川微笑,「怕啊,但是這跟要不要被你要挾是兩碼事。」
「你這是在自尋死路,你以為到時候賀蘭真的能救得了你?整個星際海,還有哪個地方能容得下你?難道你真的要一輩子窩在聖蘇裡,淪為統治者手裡的工具或者……你想取而代之?」狄恩沉聲。
「不要說得那麼悲觀,人工智能那麼玄乎的事,你覺得有幾個人會相信?」唐川反問。
「這件事只需要有人懷疑就夠了,人言可畏。」
「確實,不過威脅一個自己都不知道死期在哪裡的人,可算不上明智。」唐川攤手,「我連自己什麼時候會翹辮子都不知道,為什麼還要接受你的威脅?難道狄恩議長是上帝,我向你俯首稱臣,你就有那個能力賜我永生嗎?如果是這樣,那我還真樂意為你效勞。不過很可惜,你不是。」
唐川的聲音很好聽,語氣輕鬆明快,喜歡的人覺得悅耳動聽,不喜歡的,能被氣死,「所以啊,你不覺得在人生的最後一個階段,轟轟烈烈玩一把,就算是萬民所指,也比當你的一條狗來得好嗎?到時候整個星際海都會記住我唐川的大名,這可是世上絕大部分人奮鬥一生都沒辦法得到的殊榮。」
狄恩的手指在桌面輕叩,唐川轉身笑對著他,做出最後的陳述,「更何況,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年輕人,有膽氣,夠魄力,這樣的人不是粉身碎骨,就是成就大事。唐川這一番話,不得不說讓狄恩很欣賞。但如果是對手,感覺就不怎麼美妙了。
狄恩摹地微微一笑,剛才那身凌厲的氣勢瞬間收斂,消失於無形,他還是那個溫和雅致的議長,「我現在總算明白,為什麼賀蘭會那麼喜歡你了,不錯,我很期待。」
唐川右手搭在胸前,禮數做了個十成十,微微頷首,身影頓時又消失無蹤。俗話說得好,底牌不夠,裝逼來湊。
這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將是如履薄冰,唐川的心裡實際上遠沒有表面上來得鎮定。因為正如他所說,他實在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沒有把握。
但是沒辦法,局勢變化太快,已經沒有時間留給他們慢悠悠地想對策了。
原本還算寂靜的軍部大樓裡,已經響起了通報聲,「注意,十分鐘後第一會議室,斯科菲爾德上將召開緊急會議,請各級軍官準時到場!」
所有人紛紛抬頭,蹙起的眉頭裡,彷彿夾著欲來的風雨。
而後,急促的腳步聲接連響起。
看,時間在推著人走。
「長官!坦丁方面發來了停戰文書!」白鶴星駐軍基地,通訊兵激動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摘掉耳麥,大步往外跑。
賀蘭剛從外面回來,聞言沒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大步流星地走進指揮室,問:「蓋的印章?」
「是皇室的章!」
皇帝不想打仗,主戰派再怎麼蹦噠,也得被一掌拍下。賀蘭拿起文書掃了一眼,當機立斷,「致電華京。」
十分鐘後,賀蘭聽著華京方面的消息,看著通訊光屏中會議室的畫面,面色平靜,但眸光微冷,「所以,上將的意思是讓我們即刻撤兵,回去拱衛華京?」
回答他的是賀敬山的副手,至於其他人還在會議室裡沒有出來,「是的長官,斯科菲爾德上將說,現在暮宮遭逢大變,唯恐有亂,所以這時候我們不應該繼續在邊境挑起戰端,確保華京的安全才是第一要務。」
此時停戰,確實是個讓人挑不出毛病的命令。賀蘭已經帶兵打進了坦丁國境,氣也出了,威也立了。在皇帝陛下生死未卜的時候,讓帝國陷入戰亂確實不明智。
但是斯科菲爾德既然站到台前來了,他的第一個動作,必定有什麼深意。那又會是什麼呢?
賀蘭一時還想不到,但這個命令卻正合他意,轉身,「通知下去,全軍準備撤退。」
他得快點回去接唐川,否則始終無法安心。
大軍即將返程,四十八小時也馬上就要消耗殆盡,昏黃夕陽中的暮宮裡,氣氛愈發壓抑,幾縷最後的秋葉從光禿的枝椏上掉落,花園裡的鳶尾花卻仍開得爛漫。
娜塔沙伏在迦西床頭,神色疲憊,雙眼裡已經滿是血絲。束手無策的醫生們戰戰兢兢地跪在一邊,頭磕在冷硬的地板上,再也不敢抬起來。
「父王……」娜塔沙叫著,聲音沙啞。
然而床上的人毫無動靜,殿內的帷幔隨著晚風輕輕搖曳,在地上投下變幻莫測的影子,一如魑魅魍魎,帶著經年的寒意,掙扎著要從地底破土而出。
娜塔沙紅著眼眶,放在背面上的手驀然收緊,她回頭,「你們為什麼還不想想辦法?你們不是醫生嗎!?」
醫生們低著頭,可頭已經磕在地上,不能再低了。其中一人肩膀顫抖著,「公主殿下,我們實在沒有辦法了,毒性太深,已經無藥可解了啊!」
「不會的、不會的!」娜塔沙抓住迦西的手,始終無法相信這個事實。然而那手上的溫度似乎在流逝,娜塔沙怎麼也抓不住。
娜塔沙心中崩潰,她忽然記起哥哥的死訊傳來的時候,她第一次嘗到失去親人的滋味。母后也因為兒子的去世熬出心病,沒過幾年也走了,現在又輪到父王。
一個一個,都走了,最終只剩下她一個人。
你們都別走,看看我啊,你們的娜塔沙長大了。
娜塔沙一遍一遍的喊著迦西的名字,心裡早已把之前跟迦西的種種隔閡拋卻在腦後。興許是上天聽到了她的呼喚,不知過了多久,迦西的手指忽然動了動。
「父王!」娜塔沙的聲音裡充滿驚喜。
迦西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雙眼空洞無神,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了一絲神采。
而相比娜塔沙的驚喜,身後跪著的醫生們也急忙抬頭,可看到迦西的狀況時,卻又不忍心地移開了視線。
迴光返照,這是必死的徵兆。
娜塔沙不知道,她更願意沉浸在此刻的喜悅裡,她緊緊地抓著迦西的手,關切地詢問他好不好,然而迦西的目光仍然沒有落在她的身上。
一如他倒下去時一樣。
他的目光越過了娜塔沙,固執地看向別的方向。娜塔沙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怔——那個窗戶,探出去,就能看到滿園的藍色鳶尾。
他是已經知道鳶尾有毒了嗎?還是在想念哥哥了?
「父王,娜塔沙在這裡呢,你先休息一會兒好不好?」娜塔沙輕聲跟他說著話,「我會陪著你的,哪兒也不去。」
迦西恍若未聞,仍然雙目失神地望著那扇窗,過了許久,當黑夜籠罩大地,花園中的寒氣侵入殿內,他才忽然像一尾瀕死的魚在乾涸的地上掙扎起來。
「父王、父王你怎麼了?」娜塔沙擔憂。
迦西掙扎著,眼睛裡忽然露出凶光,「是誰?是誰想殺我?!是狄恩?還是賀敬山?!」憤怒的嘶吼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他咬牙切齒,彷彿用上了畢生的力氣。
娜塔沙安撫不住他,醫生們連忙掏出鎮靜劑,可到了床邊又遲疑了——人之將死,還有什麼必要用鎮靜劑呢?
可就是這一遲疑,迦西忽然伸出手掐住了離他最近的人的脖子。雙眼中噴吐著無窮的恨意和不甘,「是你!是不是你!」
「陛下(公主殿下)!」所有人驚呼,連忙上前想把人拉開。然而迦西的力道極大,雙手像鐵箍,根本拉不開。
娜塔沙臉色漲紅,張著嘴快喘不過氣。豆大的淚珠斷了線似地從眼眶裡爭先恐後地奔湧而出,她抓住迦西的手,費力呼喊,「父親!是我啊!娜塔沙……我是你的小……娜塔沙啊……」
一遍遍地呼喊,迦西才終於有所察覺,手裡的力道小了下來,眼睛裡也恢復了一點清明。他定定地看著娜塔沙,似乎確定了許久,才終於鬆開她的脖子,伸手撫上她漲得通紅的臉頰,「娜……塔沙,你是娜塔沙……咳、咳咳……」
娜塔沙只覺得整個喉嚨裡火辣辣地疼,說不出話來。但迦西這樣看著她,她又覺得感覺不到痛了。她伸手,扶住了迦西的肩膀。
然而迦西接下去說出來的一句話,卻讓她瞬間如墜冰窟。
他就這樣撫摸著女兒的臉龐,眼眸裡溢滿悲傷,沙啞的充滿滄桑的嗓音在殿內迴響,「娜塔沙……當初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呢……」
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呢?
為什麼?
我那麼優秀的兒子,就這樣被殺死在星海裡,為什麼呢?
娜塔沙回答不出來,她呆愣著僵在原地,任眼淚汩汩流下,囁嚅著看著眼前的人。迦西悲傷的眸光裡倒映著她絕望的臉,而後,歸於沉寂。
那只蒼老乾枯的手無力垂下,奧斯帝國第十七任皇帝,就在此時此刻斷絕了一切生機。醫生們、宮人們跪了滿地,顫抖著、顫慄著,恨不能挖掉自己的耳朵。
沒人敢動。
因為他們的新王還沒有動。
足足過了十分鐘,娜塔沙才終於低頭看向迦西。伸出顫抖的手碰了碰他,然後,雙肩轟然垮下。年輕的新王發出了哀嚎,舊的時代過去,新的紀元開始了。
暮宮裡的古鐘敲響,飛鳥驚散,四十八小時過去,狄恩走出軍部大門,看著眼前蒼茫的夜色,眸中泛起幾絲漣漪。
山雨,終於要來了。
坐上車,狄恩摩挲著手杖上鑲嵌的黑色寶石,說道:「通知下去,全民法庭應該要結束了。這是先王留下的遺案,理當盡快解決。」
而無數光年外的星海裡,賀蘭剛剛掛斷跟唐川的通訊,回首看向越來越遠的白鶴星,心裡歸思更重。
艦隊平穩航行,不過兩個小時,已脫離坦丁國境,駛入公共星域。然而看著那一望無際的藍黑色星海,賀蘭的眼皮忽然跳了跳。
一股不詳的預感在他心裡升起。
可是星圖上,除了亙古不變的星辰,什麼都沒有。
等等。
「前方是不是有一個隱蔽跳躍點?」賀蘭看向旁邊的秦海。
秦海想了想,回答道:「是有一個,查理的爸爸告訴我們的,大小剛好能夠過一艘他們那樣的海盜船。」
聞言,賀蘭神色一變,肅殺的聲音通過指揮系統瞬間傳遍所有軍艦,「所有軍艦進入備戰狀態!」
而他話音剛落,前方偵察兵就傳回急報,「長官!前面有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