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游太清樂奏廣寒笑語聲
侍從們抬著熱水倒進浴桶,白霧霎時升騰而起,水中不知添加了什麼珍稀草藥,熏蒸出一室香氣馥郁。沈思被激得鼻子發癢,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連日來風餐露宿馬不停蹄,根本顧不及打理自己,他頭上、身上早已遍染塵沙,乾澀難耐,此刻看到一汪清水蕩漾在面前,便迫不及待扯掉衣物「噗通」跳了進去。被他孩子氣地一陣撲騰,水流嘩啦啦溢了滿地,髒鞋臭襪登時衝出老遠。
人經過熱水一泡,緊繃的肌肉頓時鬆懈下來,渾身毛孔一舒展開,疲憊也就漸漸消去了。沈思愜意地靠在桶壁上,闔著眼咿咿呀呀哼起了一支家鄉小調兒。
這功夫屏風背後簾攏翻起,隨即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零落腳步聲。沈思半邊眼角撐開點小縫兒,餘光斜斜瞄過去,只見霧氣中朦朦朧朧現出了一個高大筆挺的身影,疾緩有度,四平八穩,不是晉王又是哪個?
晉王先將幾件乾淨衣物並數條精、粗布巾搭在屏風上,又端著一應洗浴之物緩步來在了沈思身後。沈思仍舊閉著眼睛,一邊饒有興致感受著那人的舉動,一邊勾唇淺笑道:「堂堂王爺,何以這般鬼祟?」
晉王沒說話,但沈思能感覺到他是笑著的。蒸汽覆滿頭頂的橫樑,凝結成無數晶瑩剔透的水珠,將兩人倒映其中,又撲簌滾落,嘀嗒,嘀嗒……
晉王替沈思解去了束髮的網巾,濃密烏髮披散下來,他將手指插進發間細細梳理著,動作極盡輕柔。待到頭髮徹底理順了,他用長柄木勺舀了水淋濕頭髮,再取來豬苓摻了奇異花卉、珍珠玉屑研磨成的粉末撒在上頭,按照穴位的分佈揉搓按壓了片刻光景,最後以清水沖洗乾淨。
沈思心安理得享受著這一切,不知不覺湧起了一股奇怪的錯覺好像兩人早就以這種方式相處很多年了,無需特別交流便可默契應對,不管是肌膚的觸碰,還是慇勤的服侍,都絲毫不覺突兀彆扭。甚至於,他腦子裡還源源不斷蹦出了許多不合時宜的詞彙,什麼相敬如賓,什麼舉案齊眉,什麼如鼓琴瑟,什麼珠聯璧合……
頭髮揩淨挽起,晉王又拿布巾沾了皂液替沈思擦拭著肩頸與脊背。沈思兩條胳膊架在木桶邊沿上,舒服得昏昏欲睡,還不忘言語調侃晉王:「我大周東起高麗,西據吐番,南包安南,北臨韃靼,縱橫一萬兩千里江山沃土,除了金鑾殿上那小昏君,便數你晉王千歲身份最為尊貴了吧?真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能勞煩晉王爺親自替我洗頭搓背,我豈不是比做皇帝還要威風了?」
晉王莞爾:「不管有沒有我,單憑沈小將軍揚鞭立馬、所向披靡的颯爽雄姿,已然威風八面了。宣正那黃口小兒自是萬萬不及的。」說著話又歎了口氣,「做皇帝有什麼好?既為天子,便須胸懷整個天下,再難領略人之喜樂。成日裡要修煉文治武功,要鑽研雄才大略,還要面對無數艱難取捨。管什麼至親骨肉、師徒好友,哪怕是畢生所愛,為了權力統統都要捨棄,所以最後一個個都成了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的『孤家寡人』了。」
沈思霍然轉身,攪得水花四濺,英挺的劍眉底下一雙大眼睛清澈明亮:「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似你這般出身顯貴的皇親貴胄,自然不會明白我等草莽之人為何將建功立業引為平生夙志。欲明明德者,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算沒命做皇帝,起碼也要做個公卿重臣,不然拿什麼去平天下?」
「大丈夫胸懷凌雲之志,這自是不錯。可惜世人大多只看見貝裡珍珠璀璨奪目,卻看不到縮在殼內以血肉打磨砂礫的苦痛艱辛。」晉王搖頭苦笑,「先父少時勤於學業寒暑不輟,一心想要考取功名報效國家,可惜官場各黨派系傾軋,縱他時時嚴於自律謹慎低調,還是難逃奸人排擠陷害。前朝至平三十年,他於穎州府揭竿而起,歷盡千辛萬苦終奪得了皇位。可因連年天災國庫空虛,戰事頻繁人丁凋零,整個新朝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他不得不終日操勞國事,常常批閱奏折至凌晨,以至積勞成疾,早早就辭世了……」
沈思安安靜靜聽著,烏溜溜的大眼珠轉來轉去,襯得整個人越發青春稚嫩了。
晉王仍舊沉浸在不堪回首的記憶之中:「想我衛氏兄弟九人,原本同氣連枝手足情深,誰知為了區區一個太子之位,竟使反目成仇,不是弟弟殺了哥哥,就是侄子殺了叔叔,今天我不去殺你,明天你就來殺我,及至如今只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了。從大哥處心積慮想除掉我那天起,我就打定主意,若何時我也有了自己的子女,定不許他們再捲入皇位之爭,不教他們再過上這種自相殘殺的恐怖生活。」
「原來如此,怪道你年過三十享盡風流卻連血脈都未曾留下。」沈思皺了皺眉,又猛地想到了什麼,「那你此番又緣何起兵?」
晉王動作一滯,頓了片刻,重將手掌覆在沈思背上輕輕揉捏著,力量控制得恰到好處:「念卿啊,不管你相不相信,當日沒能救下你的家人,我十分愧疚。」
聽見這話,沈思不覺低下頭神色黯然:「事已至此……就別再提起了……」
晉王深深望了沈思一眼,抬手拭去對方臉頰上斑駁的水珠,情真意切地沉聲說道:「雖則現而今你不願在我面前提及此事,但我知道你始終是介懷的。我衛律無能,沒本事起死人、肉白骨,也沒本事去黃泉路上尋回父兄幾人完完整整賠給你。我所能做的,只是全力以赴爭奪這個天下而已……有朝一日,我若得榮登大寶,就可以昭告天下還沈家軍一個清白,就可以為你父兄洗雪沉冤,使你家姐大仇得報,讓你不用再頂著逃犯的罪名東躲西藏。到那時,你想權傾朝野便權傾朝野,想禍國殃民便禍國殃民,想歸隱山林便歸隱山林,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縱著你、守著你……」
這一通表白真摯而卑微,恨不能低入塵埃裡頭。沈思聽來聽去,莫名地鼻子發酸,眼底似蒙上了一層水汽。他唯恐給晉王察覺,趕緊背過身去用手背大力揉搓了幾下眼窩,可手一拿開,視線依舊是模糊的。
晉王從背後握住沈思的肩膀,額頭抵在他濕漉漉的頸項上,喃喃低語道:「念卿,我這輩子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從沒後悔過,可我覺得對不起你……對不起啊,念卿……」
靜默片刻,沈思深吸一口氣將臉孔整個埋進了水裡,嘴角、鼻孔「咕嚕嚕」冒著氣泡,直至憋到極限快要窒息了,他才一仰頭竄出水面,小狗樣卜楞著腦袋將水漬甩了晉王滿臉滿身。再回頭時,重又掛起了神采奕奕的暢快笑容。
不等對方做出反應,他惡作劇似地「嗖」一聲站起身,就這樣光溜溜直接跨出了浴桶,直驚得晉王目瞪口呆,他卻理直氣壯一伸手:「衛守之,楞著做什麼,還不快將衣服取來我穿!」
晉王感覺自己被施了符咒,明明想邁步出去,卻老半天也挪不動腳。他的目光被牢牢拴在了沈思身上,那裡有什麼東西深深吸引著他。少年的膚色黝黑發亮,彷彿包裹著一層細膩滑潤的油脂,肌肉線條分明,飽滿而富有彈性,縱橫交錯的淡淡傷疤更好似特殊的裝飾品一般,為他平添了幾分強硬與性感。
晉王親自將裡衣取來披在沈思肩上,卻沒有立刻幫忙繫起,他實在經受不住誘惑,伸手探向了沈思赤裸的身體。沈思非但沒有躲,反而任由晉王撫弄著,姿態坦然而真誠,不含一絲扭捏造作。
玩味著沈思態度中的細微變化,晉王小心翼翼探詢道:「念卿,你……可是願意接納我了嗎?」
沈思不置可否地抿抿嘴角:「說老實話,我也分不清怎樣算是接納,怎樣算是喜歡。我只知道和你相處時心裡很快活。平常受了你的戲耍我雖然有氣,可過後想想,對你竟半點也厭煩不起來。」
熱水裡浸泡久了,他雙唇被熏蒸得粉嫩紅潤,笑起來嘴角彎彎翹著,現出一排整齊閃亮的小白牙,令人炫目不已。晉王幫著他擦乾了頭髮,中衣、貼裡、外衫一層一層套起來,腰帶系得不鬆不緊,最後輕輕將人攬到近前,鼻尖在他前額上蹭了蹭:「真香……」
沈思懵懵懂懂搓了幾下自己的額頭,手指擱在鼻子底下聞聞,認真點頭道:「嗯,挺香的。」
晉王仰頭大笑:「傻小子,方纔那是跟你調情呢!」
回到寢帳,餐桌上已擺滿了各色酒菜,精雕細琢的珍饈佳餚擺放在名貴盤盞中,有涼有熱有葷有素,光是看看已教人食指大動。
起筷之前,晉王親自盛了一碗鮮蓮銀耳湯遞給沈思:「勞累了這些天,身體定是疲乏得緊,先喝碗銀耳湯潤潤吧,這是清新解燥、強健脾胃的東西。」
沈思今日表現得尤其乖巧,連素來敬而遠之的寡淡湯水也來者不拒了,他將湯碗接在手中,喝藥似地一仰頭灌了下去,末了還獻寶般將空碗舉在晉王面前晃了晃。
晉王按照沈思的口味不停替人布著菜,沈思面前的白瓷碗幾乎要被他堆成一座琳琅滿目的小山了。看著沈思大口大口吃得津津有味,晉王又對候在旁邊的侍從吩咐道:「去大帳門前傳話給郡主,就說本王准她起身了。叫人在伙房附近收拾出個僻靜的住所給郡主,無須特別優待,一應飲食用度與普通兵士相同即可。」侍從躬身向外退去,才剛走出兩步,又被晉王叫住了,「且慢,順便傳令下去,那幾名朝廷奸細既是郡主抓住的,就全權交給她負責看管、審問吧。有何不懂之處,只管去問辜夫子便是了。」
待那侍從領命走遠了,沈思啃著雞腿幸災樂禍道:「若給郡主知道咱們打的餿主意,不知她會氣成什麼樣兒,只怕鼻子都要氣歪了吧!」
晉王拎過溫好的燒酒倒了一杯給沈思:「氣也隨她,鬧也隨她,終有一日她會懂得你我的良苦用心。」
這心裡一旦有了情,連酒也變得醇厚美妙了,幾杯下肚,沈思兩頰飛起了淡淡的紅暈。晉王在一旁癡癡望著他,眉目間洋溢著暖暖笑意,忽見他嘴角邊掛了一小滴晶亮的油汁,連忙伸手過來幫忙拭掉:「每次與念卿同席用膳,總能令人食慾大增。」
沈思幾口吞掉整隻雞腿,抬起手背大喇喇一抹嘴,不無好奇地問晉王:「守之,我一直不甚明白,以我這副尊容這份舉止,到底哪裡值得你『情有獨鍾』呢?」
晉王抿了一口酒,瞇起眼無限陶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
「嘖,」沈思牙疼般嫌棄地扁了扁嘴,夾起吃剩下的半隻雞往晉王碟子裡一丟,「算算算,還是吃飯吧!」
緋紅郡主在大帳前足足跪了一下午,直跪得雙腿發麻苦不堪言,好不容易熬到日薄西山,晉王准許起身了,可她已經站不起來了。坐在地上掙扎半天,最後還是小丫頭一邊一個架著胳膊給生生抬起來的。
侍女們護主心切,紛紛彎下腰爭先恐後要背她回房,無奈郡主心裡憋著一口氣,不想給晉王看扁了,說什麼也要自己走回去。只可憐她兩條腿膝蓋不敢打彎,每邁出一小步就殺豬般「嗷嗷」亂嚎著,聽得金葫蘆躲在角落心口一顫一顫,遠遠偷看著既不敢冒然上前也不敢擅自離開。
晉王為郡主安排的住處距離中軍稍遠,在伙夫營後邊,是一座獨立的帳子。出門前她本是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也知道軍中定然清苦無比,衣食住行皆無法與王府相提並論,但她萬沒想到竟會苦至這步田地。氈帳是舊的不說,還染滿了油膩膩的不明黑漬,床單被褥縫製得粗糙低劣,伸手一拍便騰起塵土滾滾,走到哪兒都充斥著一股子令人作嘔的臭腳味。
好在小丫頭們夠機靈,離家時特意隨身攜帶了波斯進貢的上等絨毯和真絲軟枕,再抓幾顆壽陽公主梅花香撒在袖珍瓷爐裡一熏,那股令人作嘔的臭氣倒也勉強驅散了幾分,起碼不用一直捏著鼻子了。
解決掉就寢的難題,該當要祭祭五臟廟了。整個下午滴水未進,緋紅郡主早已餓得前胸貼了後背。甫一坐定,她便急急叫了人下去傳膳,不一時飯菜端上來,所有人登時都傻眼了。主食是幾張又乾又硬的粗麵餅,佐餐只有一塊缺滋少味的肉乾並幾顆黑乎乎、爛兮兮的鹹菜頭,湯自然是沒有的,只一壺不知什麼草葉子沖泡出的濃茶,茶碗裡結著厚厚的污垢,邊沿還磕破了好幾個豁口。
緋紅郡主鼓了半天勁兒,終於下決心閉著眼抓起麵餅咬了一大口。她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燕窩魚翅放涼了尚且不肯再吃,更何況這等粗茶淡飯,那一口麵餅含在嘴裡費力嚼了半天,無論如何也嚥不下去,反倒噎得她眼淚珠子一顆顆「吧嗒吧嗒」往下落。
小丫頭們看不過眼,怯怯地打起了退堂鼓:「郡主郡主,要不……咱們還是回家去吧……」
緋紅郡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胡言亂語些什麼,這一招叫做下馬威!當我不知道嗎,父王就是打算靠一頓飯直接把我給嚇跑。今日咱們若真走了,還哪裡當得成威風凜凜的女將軍?又哪裡給你們被甲執銳上陣殺敵去?哼,就都等著歲數一到被胡總管隨便配給哪個小廝、雜役去做老媽子吧!」
小丫頭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下頭不說話了。
緋紅郡主自顧自哭了一氣,又擦掉眼淚狠狠一握拳:「幸而天無絕人之路,還有個揚眉吐氣的好機會。父王不是將俘虜交給咱們看管審問嗎?如若能從那些人嘴裡挖出些顧名珍軍中的重要機密,不信這裡上下人等不對咱們刮目相看!」
被她一說,天真單純的小丫頭們再次興奮了起來,摩拳擦掌嚷嚷道:「對!讓他們刮目相看!讓他們刮目相看!」
左右飯菜也吃不下,緋紅郡主索性將麵餅往地上一丟,似模似樣地發號施令道:「雪刃、紅纓,速速帶人去把木瓜腦殼呆葫蘆給本郡主召來,就說本郡主找他有要事相商。七星、雙戈,先隨本郡主悄悄潛進伙房去尋些可以入口的食物回來,不填飽肚子,如何做女中豪傑揚威沙場!」
晉王與沈思吃罷飯,即刻有侍從端來帕子、茶杯、唾盂等應用之物恭敬立在了一旁。別看他將女兒唬得狼狽不堪,自己的規矩派頭倒是與身在王府時分毫不減。
漱口,淨手,又舒舒服服飲了半盞香茗,晉王才慢悠悠開口道:「辜夫子、張將軍幾人可都到了?」
侍從趕緊躬身答道:「回王爺話,幾位大人已在主帳等候多時了。」
「嗯,」晉王點點頭,站起身來收拾儀容,「行事宜早不宜遲,走吧,去將今日提到之事與阿淵等人商議商議,」走到門口他又回轉身來溫潤一笑,並不多話,只是伸出手耐心等著沈思。沈思一愣,旋即明白過來,跟上前去與晉王攜手並肩不出了寢帳。
半途中沈思悄聲問晉王:「守之,你這一出是真心為之,還是在演戲給外人看的?」
晉王加重力道握了握他的手:「本王確係發乎於真心,但念卿大可演戲應對。無妨。」
沈思裝作若無其事地調開了目光,背著人偷笑了一笑,過不片刻,又忍不住回頭來看晉王。夕陽西下,暮色四合,晉王週身灑滿了清秋傍晚暗金色的餘暉,不知是被那一番表白撩動了心弦,還是席間幾杯燒酒陳釀在作祟,沈思總覺得晉王似乎照比平常俊朗超逸了許多,長眉入鬢,眼尾微挑,鳳表龍姿,肅肅蕭蕭,風流裡頭透著些許清舉,沉穩之中帶出幾分高傲……
正直勾勾看得興起,猛聽見晉王問道,「在看些什麼?」
「啊?」沈思一激靈醒過神來,趕緊扭轉回頭,不想人恰好走到大帳門口,身側就是柱子,這下甩得太猛,只聽「咚」一聲悶響,腦門結結實實撞在了柱子上。
霎時間帳內等待議事的將領,台階下值守的衛兵,跟隨在晉王身後的整隊侍從,所有人都循聲望了過來。為了不使自己更加窘迫,沈思只好飛快站穩身形,硬著頭皮假作無事般大步邁進了帳子。
晉王將白日裡沈思所提的建議複述了一遍,眾人思索片刻都紛紛表示贊同。隨後一干人聚攏到了沙盤邊,就幾處細節認真討論了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的,沈思完全沒聽見人家在說些什麼。他人雖然站在這,魂兒卻不知遊蕩去了何處,好幾次晉王想要詢問他的意見,總要接連叫上兩三聲他才能做出反應。
也不知是怎麼了,沈思覺得整晚都渾身發熱坐立不安,像生病,可又完全不痛不癢。慢慢地他發現,這癥結貌似來自於晉王,只要自己的視線一觸碰到晉王,心口處就止不住「突突」跳動,像有只小馬駒在放肆撒歡。
帳內待得實在難受,他只好推說晚飯吃得過於飽脹要去轉轉,進而匆匆逃了出去。站在門外給涼風一吹,喧鬧的心緒總算平復了些許。沈思伸了個懶腰,舒展幾下筋骨,信步穿過重重營帳朝水邊走去。
大營背山面水,建在一處向陽的斜坡上,前有水勢阻隔敵軍,後有密林可以退守,是個打防禦戰的最佳位置。夜色漸深,迷濛霧氣自曠野中徐徐升起,猶如一片濃墨暈染開來,籠罩了大地,目之所及一片蒼茫。
八月八,蚊子嘴開花,節氣一到,秋蟲也漸漸蟄藏了。河灘邊倒伏著枯黃的葦桿與帶露的衰草,依稀有幾朵不知名的黃白小花零星點綴在亂石間,幾步之外,沉睡著一條靜謐的河流。四周沒有一絲風,靜得出奇。若不是空氣中飄浮著淡淡的血腥味和馬尿騷味,他幾乎就要忘記這裡正在發生著一場戰爭了。
皎潔的月影倒映在水面上,隨著深邃碧波起伏蕩漾,俯仰之間,中天頂上,也有另一輪玲瓏銀月與之遙遙相望著,一遠一近,一實一虛,一靜一動……人都道它是獨掛中天空寂寥,卻不知它其實夜夜形伴影相隨。沈思不禁輕歎,原來這月色也是出雙入對的。他隨手抓起片扁扁的卵石,手腕輕抖使巧勁兒打了個水漂,石子貼著水面幾起幾落彈跳而去,終於無聲無息沉入了水底。月影被漣漪攪碎,清清冽冽搖晃片刻,很快重又完整地聚在了一起。
身背後是萬帳穹廬,燈火點點,戍樓刁斗,白馬金鞍……熟悉的景物總能勾起無數回憶。一時間他想起了北疆的大雪荒漠,想起了營頭的危旌展展,想起兄弟幾人曾在河邊飲馬嬉戲,相約著掃胡虜、靖家邦……世事興衰,如月圓缺,草茫茫秦漢陵闕,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傑……
心中一陣悸動,他難以自持地陷入了某種悲憤情愫之中。忽而有只厚實有力的手掌落在了肩頭:「念卿可是在賞月嗎?」
後背一暖,竟是前所未有的踏實安穩,沈思幽幽轉回頭:「守之,你才高八斗滿肚經綸,可知道什麼有關月亮的好詩?」
晉王與他靠得更緊了些:「詠月詩數不勝數,可對著念卿我只想到一句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
沈思輕聲重複了一遍,點點頭:「果然很好……」
踏著遍地如水月色,二人攜手回到了寢帳。帳內床鋪、帷幔都已換了嶄新的,床頭一盞八寶琉璃燈珵明瓦亮,鎏金熏籠裡燃著迦南沉香,青煙裊裊滿室生香。
晉王率先寬衣解帶躺到了床上,背靠著一方金絲軟枕朝沈思招了招手,沈思略一遲疑,也痛快除掉外衫,只穿著一件雪白裡衣身形利落地鑽進了被子。
明明早已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了,可沈思卻莫名感到有些緊張。他腦子裡塞了雞毛般亂成一團,只能木頭樣直挺挺躺著,手腳也不知該放在何處,很快後背、掌心都冒了汗,黏糊糊滑膩膩,好生難受。
晉王自然也全無睡意,他小心側過身,以手撐頭玩味地看向沈思。而沈思則雙眼圓睜望著頭頂上方的穹頂,呼吸聲粗重而紛亂。
「念卿,」晉王輕聲開口,「你在想些什麼?」
沈思眨巴著眼睛,認真想了半天也沒想出答案,於是呆呆反問道:「那你呢,你在想些什麼?」
晉王故作輕浮之態嬉笑道:「念卿啊,你可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道理?」
沈思並沒立刻回答,他側著耳朵好像是在專注聆聽著什麼,還邊聽邊故弄玄虛地提醒晉王:「噓……你聽,哪裡來的野貓叫?」
晉王見慣了沈思的呆相,對他未作絲毫防備,竟這樣就被騙過了:「傻小子,都說貓叫春貓叫春,現是素秋時節,又哪裡來的野貓叫。」
話音剛落,便見沈思一本正經回擊道:「噢,既是素秋時節,又哪裡來的『春』宵呢?」
晉王一愣,旋即囅然而笑:「心中有情,便日日皆良宵。小半生未遇念卿,可憐我已虛度光陰三十餘載了。」
沈思一骨碌坐起身,含笑指點著晉王鼻尖兒:「衛守之,你不老實!熟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聽到的且不作數,只說我親眼得見的吧。可記得去歲冬祭,你在水閣裡聽姜韻聲彈琴,你兩人衣衫不整、摟摟抱抱直接滾在了地毯上,看得我……」說著說著他自覺失言,趕緊閉上嘴扭頭倒向了另一邊。
「咦?看得你如何了?」晉王自是不會放過任何只言片語。
沈思抿抿嘴,拉起被子將頭一遮,乾脆裝聾作啞不理晉王了。
晉王卻不依不饒地俯身過去追問道:「念卿,念卿,話只說一半,可是故意在吊本王胃口?」
沈思縮在被子裡悶悶回道:「莫再多言,念卿已然睡熟了!」
晉王「噗嗤」一笑:「也好,那本王就與你夢中相會吧。」他掀起被角自己也鑽了進去,將對方攔腰攬進懷裡,嘴唇在耳根處輕啄了一口,手掌上下遊走著。
沈思僵硬的肢體漸漸柔和下來,胸腹間似有顆奇異的種子正在扎根發芽,迅速滋長,抖擻著枝葉蔓延全身,滾滾熱流在經脈間來回流竄著,最後都彙集在了下腹,兩腿間脹得生疼。
晉王清楚感覺到懷中的軀體越來越熱,似要燒起來一般,他疑惑著將手探向沈思身下,那裡早已緊繃繃鼓漲了起來。這下晉王終於鬧明白沈思那後半截話為何難以啟齒了。猶記得當日自己出了水閣去尋沈思,一進小院就見他舞劍舞得大汗淋漓,又貪涼躺在青磚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原來那傻小子不諳人事,每每心生慾念竟都是以打拳、舞劍加以平息的。
想到這晉王又是憐愛又是心疼,附在沈思耳畔悄聲提議道:「念卿,我帶你尋個好去處如何?」
「是何去處?」沈思正自渾身燥熱著,四肢百骸酥癢難耐,實在沒心思與他貧嘴胡鬧。
晉王曖昧地拉著長音兒念道:「九霄天外,羽化成仙,遨遊太虛……」
沈思隱隱約約有些懂了,又好像並不全懂:「守之,我……」
晉王揉了揉他的濃密頭髮:「閉上眼睛。」
沈思想了想,依言乖乖閉上了眼睛,隨即身上一涼,裡衣被人解開了。一雙大手自胸前撫過,動作輕柔而舒緩,恍若在撥弄、品鑒著一方上古名琴。陣陣快意從晉王掌下傳來,使他肌肉收緊,不自覺繃起了腳尖兒。這身體的自然反應叫人面紅耳赤,卻又對接下來可能出現的更多快意暗自躍躍欲試著……忽然間,那個烈焰焚燒般的所在被柔軟地包裹住了,溫溫潤潤無比偎貼,彷彿浸入了甘露清泉之中,所有燥郁煩悶都瞬間消失無蹤了。
沈思終於意識到了那是什麼,猛地睜開眼睛:「守之不可,那等污穢之處……」
話沒說完,晉王便用動作制止了他,隨著對方體貼入微地吞吐浮動,他身體裡那株籐蔓含芳吐蕊怦然盛放。沈思揚起頭頸,微微戰慄,積蓄日久的洪流擁擠著、碰撞著匯聚一處,終如堤壩決口般傾瀉而出……沙場征戰他是常勝將軍,床笫之戰他卻是徹頭徹尾的新丁一員,此番操練連槍尖兒都未來得及打磨呢……
晉王起身吐掉口中濁物,到桌前拿茶水漱了漱口,重又返回床上扯過被子將自己與沈思一同裹好,慇勤問道:「念卿,方纔你可快活?」
沈思臉頰紅撲撲,鼻尖滲著細汗,尚未從恍惚中回緩過來。又調整了片刻氣息,他才靦腆笑道:「竟真如九霄天外羽化成仙了一般……」
晉王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更快活的還在後頭呢。」
「後頭?怎麼還有?」沈思顯然會錯了意,瞪著晉王迷惑地眨了眨眼,又恍然大悟道,「哦……對了……那個……是不是你還要……」他抓耳撓腮實在不知該如何表述,乾脆一翻身自己四仰八叉躺平了。
「念卿你……怎會傻氣得如此可愛!」晉王愣愣看了沈思半晌,不禁開懷大笑。
沈思被他笑得一頭霧水:「莫不是也要我學你那般行事?倒也並無不可……只是我之前從未試過,恐拿捏不好分寸會傷到你……」
晉王見他神色極為認真,內心裡既欣慰又好笑,不覺玩興大發,裝腔作勢地歎道:「唉,念卿,實不相瞞,這些年本王體力每況愈下,表面看著雖屬康健,實則早已外強中乾,往後怕是難以饜足於你了……」
沈思信以為真,趕緊渾不在意地擺手笑道:「這有什麼要緊,我又並非貪戀情事之人。自相識以來你信我敬我,不顧安危替我擋箭,不計後果為我進京,我雖不善言辭,可事事都……」看著晉王臉上憋笑憋到略顯扭曲的五官,他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又被戲耍了,當即咬牙切齒揮拳而上,「衛守之!」
晉王早有準備,一偏頭輕鬆躲過拳鋒,欺身而上攬住沈思正色解釋道:「好了好了,你我二人既已坦誠相對,自不必在意這一朝一夕。此來路途勞頓,理應先好好休息幾日才是。我是真心待你,不想為滿足一點私慾而草草行事傷了你。」
聽見這話沈思本已不打算再多計較,可誰知晉王又出調戲之語:「只不過……念卿反應如此強烈,該不會是因著未能盡興,而至惱羞成怒了吧?」
沈思斜過眼角瞄了瞄晉王,「嗖」地抬腳踹了過去。不想腳上失了準頭,沒踹著晉王反踹到了晉王身後的床架,好巧不巧力道正落在連接處的榫卯上,只聽「啪嚓」一聲脆響,半邊床架應聲斷裂,差點將兩人甩飛到地上。
沈思從傾斜的床板上爬了起來,怒氣沖沖瞪向晉王:「不中用便不中用,怎地這床也如人一般是個花架子!」
晉王一臉悠閒地躺在原處:「也好,也好,床都塌了,足見你我二人是何等的如膠似漆。設若此事傳將出去,顧名珍一定對我『耽溺美色、無心戰事』的種種劣跡深信不疑。」
沈思一個餓虎撲食制住晉王,五指併攏橫在晉王頸間:「不許聲張,否則將你一劍封喉!哼!」
晉王哈哈大笑著抱住沈思,就勢將人拽進懷裡,調整個稍微舒服些的姿勢躺好,不緊不慢求饒道:「衛律不敢,少俠饒命啊。也不知小王獻上色相能否討得沈少俠網開一面呢?」
「嘿嘿,」沈思咧嘴傻笑,「你可取之處也就只有這幅好皮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