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俱隨風,是非成敗轉頭空
韃靼人來得比晉軍以為的還要更快,千軍萬馬懷揣著血海深仇,如激盪的黑潮般洶湧襲來,煙塵滾滾騰空而起,飛沙走石遮天蔽日,鐵蹄轟隆作響,大地也為之震顫。
兵臨城下,韃靼使者出陣喊話,如若晉王肯俯首納降,他們不但可保晉軍將士和滿城百姓無虞,還會賜予晉王封地千頃錦衣玉食,遷往塞外繼續做個逍遙王爺。可任憑他們的招降條件如何誘人,城頭上的兵士都恍若未聞,半點不為所動。
同州城低矮的青黑色城樓在韃靼鐵騎面前堪堪欲破,駐守於城樓之上的晉軍士卒一個個面容緊繃毫不懈怠,握住武器的雙手因為太過用力而鼓起了條條青筋。亂世之中,人命可輕如草芥,亦可重於泰山,結局已定,大勢難回,此刻他們心底只有視死如歸的蒼涼與悲壯。他們是晉王的兵士,生有義,死有節,銅皮鐵骨,忠肝赤膽。
出賣國土與敵求利這種事,「包元履德」的皇帝可以做,「矢忠不二」的衛幽可以做,唯獨他「結黨專權、悖逆無道」的晉王永遠不會去做!而這場仗打到最後,終究只有他晉王是罪惡滔天,遺臭萬年的那一個……
韃靼人發動衝鋒的時候,沈思正在馬廄裡給他那匹叫做戰風的小馬刷著毛,他刷得十分仔細,一下一下,像在完成某種神聖的儀式。
這是個晴朗的秋日,乾草料被陽光炙烤得金黃微燙,散發著一股青澀的香氣。馬廄四下無人,一隻烏鴉大搖大擺落在旁邊掉光了葉子的歪脖樹上,嘎嘎叫了兩聲,又撲稜著翅膀飛走了。沈思抬眼朝烏鴉的背影看了片刻,眼神裡隱隱透著一團哀傷之氣。
此時此刻,晉王應該正在大帳中和眾將官商議著排兵佈防吧?想到晉王,沈思心頭猛地一陣刺痛,像無數鋼針扎進了血肉。他抿著嘴角狠狠閉了一會兒眼睛,再睜開,重又一下一下繼續刷洗著馬身。
戰風黑色的皮毛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四蹄潔白如雪,它安靜地佇立在那,眼神溫柔地望向沈思。沈思慢慢放下刷子,輕輕抱住了馬的脖子,一人一馬互相依偎著,久久不語。
從始至終,陷入鏖戰也好,慘被算計也好,窮途末路也好,晉王從未對沈思有過一絲苛責埋怨,甚至還想方設法說玩笑話為他寬心。可越是這樣,沈思越覺得懊惱內疚。
當年同拜曾倉先生門下,論兵法戰陣的造詣,沈思自認不輸衛悠,可說到算計權謀,他是萬不及一的。此番委實是他太過自負了,自負地以為自己對衛悠其人瞭若指掌,殊不知恰恰因了這份「自以為」,反被對方玩弄於了鼓掌之中。
原來世間最毒,不過人心……
接連大半個月,韃靼人將同州城團團圍住,每日輪番來襲,好似施了法術撒豆成兵一般,怎麼殺也殺不盡。
晉軍被困城中,內無糧草,外無馳援,缺醫少藥,有的,只是一封封來自晉原各地的軍情奏報,盂州告急!汾州告急!晉陽告急!
起初他們還在計算著精確的時日,後來便漸漸無暇顧及了。士兵們不分白天黑夜,一睜開眼睛便披掛上陣,直累得精疲力竭才退下來稍事休息,可還不等體力完全恢復,韃靼人的下一次衝擊又開始了。為兵士者沙場對敵浴血奮戰,為的是保全家鄉的父母妻兒,可如今他們的父母妻兒也正處於戰火之中,生死未卜。
所以有些錯,是犯不得的!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沈思從不畏死,他只恨因為自己的錯失,而連累了萬千將士無數百姓,還有對他情深意切的晉王衛律。
一天又一天,沈思變得異常沉默,每次出戰,他都身先士卒衝在最前面,像閻羅附身一般殺人不眨眼,甚至有幾次殺紅了眼,都沒能聽見收兵的號令。沒人知道,他其實是抱了必死的念頭去衝鋒陷陣的,每一天他都在心裡暗暗希望著,可以就這樣拼盡全力而後戰死沙場。因為他不死,就無法彌補他所犯下的罪孽!他不死,就對不起那些因他而喪命的親人、兄弟、好友、士卒!
從前他常常心懷憐憫,即便戰場對敵,也只會光明磊落地擊敗對方,對於有膽有識的手下敗將還會懷著幾分敬重之情。可如今他滿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殺!殺!殺!
一個,兩個,三個……數不清的頭顱帶著飛濺的血花滾落塵埃,呲眉瞪眼面貌猙獰,那些韃靼騎兵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他們沒有名字,他們都是敵人,他們通通都要死!
沈思記得,那是一隻傷痕纍纍的手,瘦骨嶙峋,粗糙污黑,指甲裡全是臭烘烘的泥巴。手的主人已經墜馬倒地,武器也不知了去向。那手從地上艱難抬起,試圖去抓沈思的馬鐙與其說是攻擊,不如說是掙扎。順著那隻手,沈思看到了手的主人,那是個二十幾歲的漢子,顴骨高高突出,皮膚黑紅,頭髮被血粘成一縷一縷貼在臉頰上。他叫什麼名字?他家在何方?他可曾娶妻生子?每年春天,他是否也帶著妻兒趕著羊群唱著牧歌,從一片草場遷徙去另一片草場?新扎的帳篷外面也會有只大黃狗在跳躍撒歡嗎……
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了!沈思手起刀落,將那隻手連同胳膊一起齊刷刷斬斷,失去手臂的身體噴射出大股鮮血,歪歪斜斜栽向一邊,又很快被隨之而來的馬蹄踏成了一灘肉泥,而那隻手還死死緊抓著沈思的馬鐙。
那是晉軍發起的最大一場突圍,在此之前,所有的突圍行動都以失敗告終了。那場突圍持續了一天一夜,有幾次沈思帶人努力衝開了小小的缺口,可是很快,缺口又以會令人絕望的速度再次聚攏。晉王連番派人護送沈思先行離開,可沈思無論如何不肯丟下晉王和將士們獨自求生。畢竟有資格活下去的,本就不該是他。
也是在那一天,沈思的馬死了。馬肚子被利刃劃了個大口子,青紫色的腸子拖出老長,疼得灰灰嘶鳴,可身形卻沒有半點的踉蹌退縮,那馬穩穩馱著他一路廝殺,直到鳴金收兵,將沈思平安送回了到城門前的吊橋下,才「噗通」一聲栽倒在地。
沈思試著拉它起身,可它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雪白輕盈的四蹄還在微微顫動著,猶如每次披掛上陣之前興奮的踢踏。它就那樣平靜地望著沈思,眼神清澈而溫柔,在沈思不斷的呼喚聲中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沈思輕輕撫摸過馬鞍上的銅釘,那還是父親沈威親手打磨和鑲嵌的,雖然歷經無數戰陣,幾度染滿血污,可上頭的每一顆,都被沈思用羊油擦拭得精光珵亮。父親不在了,哥哥們不在了,姐姐、姐夫連同未出世的孩子全都不在了,小馬戰風,算是他最後的親人了吧,如今也離他而去了。沈思趴在馬身上,臉貼著馬脖子輕輕蹭著,長久地,長久地,直到淚水打濕了馬毛……
八月十五,沈思的生辰,晉王備了兩罈好酒,點了一對紅燭,並親自下廚烹煮了壽麵為沈思慶生。
城外的廝殺聲不絕於耳,兵士們傷的傷,死的死,同州城漸漸空了。晉王已做好準備,次日一早便破釜沉舟發動最後一次突圍,成敗生死,在此一舉。
餐食涼了,兩人誰也沒有動筷,各自滿懷著心事。兜兜轉轉翻來覆去,沈思欠晉王的這筆情債是還不完了,只能許諾下輩子吧……可人死如燈滅,誰又見過下輩子?
月光水銀般慢慢滑過,晉王舉杯向沈思敬酒:「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
可惜杯酒苦澀,沈思難以下嚥:「守之,是我連累你了。」
晉王攬過沈思肩膀,笑意從容:「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可令一國天子捨疆土、輕社稷、睡不安枕的,又有幾人?什麼寶馬香車珠翠雕裘,什麼金枝玉葉親王之尊,於我不過雲煙過眼,能得念卿相伴數載,已是衛律此生最大樂事了,又何來連累之說。」
沈思歎了口氣:「若非當日寧城相見相識,你也不會……」
「不會怎樣?」晉王苦笑著搖搖頭,「若非當日寧城相見相識,你不會家破人亡,滿門淪喪,聲名狼藉,含冤莫辯,我也不會背祖棄宗,忤逆叛國,手刃兄弟,四面楚歌。然而念卿,我從未後悔與你相識。」
沈思靜靜聽著,眼眶發熱:「能與你並肩作戰至最後一刻,我亦無憾無悔!」他仰頭乾了杯中酒,將酒杯重重一擲,「今晚大好月色,有酒有肉,守之,不如我來舞劍替你助興吧。」
晉王一愣,旋即玩笑道:「記得初見那日,在府衙飲酒慶功,我興之所至曾令你舞劍,你卻說你這把劍乃是征戰沙場的嗜血之劍,而非附庸風雅的賞玩之劍,硬生生掃了我這堂堂親王的面子。」
沈思執劍在手,輕巧挽出幾道絢爛的銀花:「當日你是大周晉王衛律,我是宜府衛偏將沈思,如今你是為老不尊的衛守之,我是自輕自賤的沈小五。你既是我一生摯愛,能取悅你,我便快活。」說話間他腳步踉蹌了一下,不禁有些難為情,「這酒滋味一般,酒性倒烈,才只喝了一杯,竟有些醉了……」
晉王開口似要說話,聲音卻被城外突然傳來的轟轟雷動所掩蓋住了,在同州城的西北方向,天際間升騰起了巨大的火球,火球漸漸沉寂,如流星般四下濺落,緊接著,又有更多火球騰空而起,將夜空照耀得恍若白晝。
城門破了……時候到了……
「守之……」沈思回過頭去,努力將視線的焦點對準晉王,可眼皮卻沉甸甸直往下垂,眼前的景象也越來越模糊。是真的醉了吧,怎得會如此睏倦……好困……好困……
身體不受控制地軟倒下去,又被一隻有力的手臂輕輕接住了,失去意識之前,他聽到晉王在耳邊低聲哼唱著:「攬月山,玉湃川,五百丈,到天邊,紅崖頂,有神仙,隨風去,入雲端……」
攬明月,比翼肩,世相好,永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