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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崖頂》第20章
  第20章 壯志酬,橫戈原不為封侯

  目送沈思矯健利落地催馬衝入戰陣,晉王胸中油然而生陣陣驕傲之情。兵是沈思帶的,仗是沈思打的,水攻之計也是沈思琢磨出來的,但沈思是他衛律相中的人,歸根究底,還不是他眼光了得?

  望著面前浩瀚無際的滾滾洪流,晉王止不住喃喃自語:「天兵天將?這個沈小五兒……」他雖於領兵打仗上沒多大建樹,但早年受到季老將軍言傳身教,也潛心修習過許多兵書典籍。這兩軍對壘有何要義能決定最終成敗?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

  道者,民心也。緋紅郡主身著戎裝英姿颯爽走上一遭,引得滿城子民爭相傳頌,這可比衙役們敲鑼打鼓跑大街、穿小巷廣而告之有用得多。連金枝玉葉的郡主都親自披掛上陣了,足見王爺守衛晉原之志何其堅定,百姓們深受鼓舞,自是上下一心同仇敵愾。

  除去人和,天時、地利也至關重要。能化天地氣候為己用,已非庸常之質。想必答應出戰那一刻,沈思早就想好了破敵之法,不然他為何要去試探冰層的厚薄?之後派死士潛入韃靼王城拖延時機,正是為了等待汾水上游春汛的到來。

  那支由金葫蘆統領的新軍大多是滿懷報國熱忱的晉原百姓,一個個雖弓馬不精,卻都是干體力活的好手,說到挖泥夯土簡直手到擒來。他們從土層解凍開始動工,到韃靼人殺來這短短幾日,竟已將最為關鍵的蓄水大壩建造完成了。

  招募新軍還有個好處,就是掩人耳目。晉地有幾員將士多少兵力,哈里巴出征之前定是周密調查過的。若其中一部分突然消失挪做他用,必將引起對方懷疑。換做新軍就不同了,有誰會在意一隊連陣型都站不整齊的泥腿子被帶去哪裡練兵了呢?

  至於張世傑與譚天明兩路人馬的阻擊地點,應該也是精心安排過的。既要故意戰敗,又不能敗得太過明顯,那兩處都位於到達晉陽的必經之路上,地勢平坦開闊,不易佈防,再加上二人本就士氣低落鬥志消沉,這一敗便更加天衣無縫了。不但成功卸去了哈里巴的戒心,還在鬼門關口又送了他一程。

  《孫子虛實篇》有雲,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也。這沈小五兒一舉一動看似漫不經心任意而為,實則設計縝密環環相扣,他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本事,假以時日必是大周不可多得的統帥良才。

  那股依靠春汛與大壩造就的洪水雖來勢兇猛,去得也極快,不足半個時辰,水位便漸漸降回原處,水面也趨於平穩了。尚未被水流沖走的屍體相互碰撞、糾纏著,聚集一處,在水面上堆積起了大片血肉浮橋。

  解決掉了南岸的敵兵,沈思又帶著人馬向汾水北岸奔去。慌亂之中,那裡的韃靼士兵已被箭雨射殺了大半,僥倖存活下來的部分士卒迅速靠攏,在主帥哈里巴附近收縮成了一團,依舊與晉軍頑強對峙著。

  哈里巴形容狼狽渾身是血,坐騎早已不知去向,血水順著他破碎不堪的衣襟滴滴答答往下流淌。即便如此,他依舊是手舞彎刀兇猛異常,有人膽敢近身便一刀過去劈成兩半。按照晉王旨意,逮住活的哈里巴回去賞賜紋銀千兩,捉了死的無功無過,逃了反要受罰。故而晉軍只能裡三層、外三層遠遠將其包圍起來,卻始終無法生擒活捉。

  見沈思來到,士兵們當即分撤兩旁,為他讓出了一條小路。沈思行至哈里巴對面數丈之遙,翻身下馬,衝著哈里巴一拱手:「二王子,今日一戰你麾下兵馬傷亡慘重,若你不想更多族人喪命,還是投降吧。晉軍乃仁義之師,斷不會虐殺降兵。」

  哈里巴非但不領情,還雙眼圓整怒目而視:「我的兄弟個個都是勇士,只會戰死不會低頭,不像你們漢人,口口聲聲天朝上邦中原正朔,卻連真刀真槍迎敵的膽量都沒有,只敢耍些見不得人的陰謀詭計。」

  聞聽此言,沈思似笑非笑點了點頭:「韃靼人有韃靼人的血性,漢人有漢人的謀略,我與你再爭辯也是無謂。既然你以勇士自居,我便與你赤手空拳打一場如何?」他拿手一指哈里巴,「你贏了,我即刻放你與你手下兵將安全離開,我贏了,你們所有人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敢應戰否?」

  身後幾名將領沒想到沈思會有此提議,紛紛出言相勸:「沈將軍,大局為重,萬一……」

  話沒說完,就被沈思一擺手給制止了:「我既說得出,便是一定要贏的。」

  哈里巴先是一愣,旋即暢快大笑道:「哈哈哈,有趣有趣,年紀不大口氣不小,你這小娃娃有趣得緊。既然你等不及挨揍,那就休怪我以大欺小啦。若然輸了,可不許哭鼻子!」

  沈思從容一笑,脫去披風丟給旁邊校尉,又將佩劍解了下去。哈里巴見狀也將兩柄彎刀「唰」地收入了鞘內。

  韃靼人本就比漢人強壯,哈里巴身長九尺,健碩如山,對面站定足足比沈思高出一頭有餘,雙拳握起來有如兩柄巨錘,沈思背後的士兵紛紛為自家主帥捏了一把冷汗。

  哈里巴眼神如利刃般逼視過來,沈思則不緊不慢擺出了架勢,兩下單是目光交接已激得火花四濺。瞅準時機,哈里巴先發制人,一個餓虎撲食手呈鉗狀朝沈思咽喉鎖去,沈思身形一低,靈活地從對方腋下鑽了過去,不等哈里巴收手,便回身擺動手肘大力揮向了他的太陽穴。太陽為經外奇穴,人體要害之一,全力擊打輕則昏厥重則殞命。

  誰知那哈里巴人雖高大,卻絲毫不顯笨重,耳聽得呼呼風響,他看也未看便一偏頭輕鬆躲過了襲擊,同時反手去抓沈思肩膀,並抬起膝蓋重重頂想沈思側腹。沈思慌忙伸出小臂去搪,哈里巴的攻擊雖未落在他身上,可衝力極大,竟將他震得直接飛出幾尺,落地後接連倒退兩三步才勉強站穩,惹得周圍人群發出一陣驚呼。

  「小娃娃,現在認輸還來得及,我可不會手下留情!」哈里巴邊說邊飛身上前雙拳齊發,絲毫不留給沈思喘息的機會。

  「剛才我說過一定要贏的,現在我只有更加想贏!」沈思全神貫注抵擋著哈里巴的攻擊,同時冷靜觀察著對方的招式與套路,試圖從中找出破綻。兩個人影纏鬥在一處,身形晃動拳鋒翻飛,你來我往不可開交。

  哈里巴是草原上的摔跤好手,很善於利用自己身高與體重的優勢,他以攻為守,一招快似一招,力道十足,虎虎生風。沈思一個不留神,被哈里巴的拳頭砸中了下顎,嘴角當即綻裂,口齒染血,人也歪歪斜斜向一側跌去。還不等他保持住平衡,哈里巴已經一個箭步竄到面前,一手抓住他的領口,一手抓住他的腰帶,雙臂較勁「喝」的一聲,便將人橫著高高舉過了頭頂。沈思四肢懸空,無法借力,只能任由哈里巴隨意操縱。

  哈里巴肘部微曲,準備蓄足力氣將人狠狠摔出去。就在這緊要當口,沈思突然出招,兩手如出洞靈蛇般「唰」地拍向哈里巴耳根後側,還不待眾人看明白個中玄機,哈里巴便似醉了酒一般,搖晃著軟軟倒向地面。而沈思也趁機脫離了他的控制,擰著旋子凌空一躍穩穩落地。

  韃靼人想不到自家主帥竟會被那貌不驚人的少年擊倒,頓時急紅了眼,操起手中刀劍呼啦啦擁了上來:「殿下!殿下!」

  哈里巴又羞又惱,躺在地上半天沒動。在他看來沈思那一下動作雖快卻是輕飄飄的,根本沒使力,可他卻登時感到眼前發黑,頭暈目眩,好似服食了軟筋散一般,腿腳腰身都變得虛浮無力,撐也撐不起來了。他雖心有不甘,倒也說話算話,睜開眼朝自己的部眾一揮手:「都給我退下!」

  沈思蹭了一把嘴角的血絲,居高臨下問道:「二王子,你可服氣嗎?」

  哈里巴費力移動著麻木的手腳:「小鬼,你又耍了什麼名堂?」

  「二王子力敵千鈞,不愧勇士之名,但我們漢人偏偏有門『四兩撥千斤』的功夫。」沈思一伸手將哈里巴扶了起來,「力大未必能戰勝力小,人多未必能戰勝人少,快馬彎刀未必能戰勝奇謀良策。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進犯的是我大周土地,砍殺的是我漢家兒郎,我等便是拼盡性命,也絕不能有半分退讓。心懷必勝之志,是無論如何都要贏的。」

  哈里巴在沈思的輔助下站起身來,將手緩緩負到背後:「願賭服輸,儘管叫人來綁我就是!」他瞄了一眼戰旗上斗大的「沈」字,「沈將軍,若是早點遇到你這對手就好了,說不定可以痛痛快快打上幾場。」

  幾名晉軍及時上前捆住了哈里巴,其餘韃靼士兵也在主帥的號令下不情不願卸去武器甲冑,乖乖束手就擒了。沈思片刻不肯耽擱,即刻著人押了哈里巴和一眾俘兵轉往對岸。走出兩步,他又忍不住回過頭,用拇指點著自己胸口對哈里巴說道:「早點遇到晚點遇到並沒什麼要緊,因為不管再交手多少次,我都是一定要贏的!」

  哈里巴聞言一愣,隨即朗聲歎道:「假使你現在不是晉軍統帥,我不是兵敗被俘,我倒真想邀你好好喝上幾大碗酒。枉我還將你誤當成了晉王爺的男寵,真是可笑。」

  沈思表情古怪地揚了揚眉,下巴微微抬起:「若我正是晉王爺的男寵呢?」

  等哈里巴被驚得嗔目結舌,臉上現出了預期中的傻相,沈思又帶著「惡作劇得逞」的哈哈大笑揚長而去了。

  幾隊人馬押解著俘虜陸陸續續返回南岸,沈思滿面春風來在晉王面前:「王爺,大功告成,人活著交給你了,稍後將印信與兵符一道奉還,我便可卸任回家睡個安穩覺了。」

  晉王早已聽人講述過沈思與哈里巴對戰的精彩場面,但見他嘴角印著少許紅腫,還是忍不住上前仔細驗看了一番,確認只是無關緊要的皮外傷才稍稍放下心來:「急些什麼,三軍將士交到你的手裡,我很放心。」

  沈思卻別有深意地搖了搖頭:「戰時有戰時的規矩,平時有平時的規矩。這一遭你力排眾議拜我為將,已不知因此開罪了多少人,仗打完了兵權要是一直留在我手裡,晉原地界恐怕就別想安穩了。再說我此番上陣殺敵只是為了一雪被韃靼人侵略欺壓之恥,並不為從你王爺手中得到多少權勢。如今這場仗我打得十分過癮,再無遺憾了。」

  「你既這樣說,我也不強求。你雖人在王府,但諸事盡可隨心所欲,無需顧及其他。」晉王與沈思相視一笑,又輕聲說道,「昨晚我們說好的,若是你贏得漂亮,我便……」

  說著話,晉王眼角餘光不經意掃向沈思背後,猛一道白光劈空閃過,刺得他瞳孔驟然收緊。剎那之間,晉王憑直覺判斷那應是鐵器在太陽底下的反光,那光直筆筆射向沈思,分明是一支挾裹著恨意的冷箭!他來不及多做思量,便一把將沈思緊緊箍在懷裡,同時奮力轉出兩步,用身體護住了沈思。只聽「噗」的一聲悶響,箭簇從他肩頭劃過,衝破護甲,生生帶下了一條皮肉,眨眼血流如注。

  沈思雖未及時察覺身後異狀,但在晉王出手那一刻便已默契地推測出定是有事發生了,因而他也全力配合著對方的舉動,並未掙扎躲避。幸虧晉王帶著他移出兩步,否則那支箭此刻很可能已經釘在他身上了。

  放箭的是個韃靼人,先前因受傷昏迷,被層層疊疊的屍體埋藏起來。此刻意外醒轉,見晉軍主將正毫無防備站在不遠處,便暗動殺機偷偷放出一箭,以圖為死去的無數同族報仇雪恨。他自然不會想到,沈思對面一身普通士兵裝扮的男人竟是晉王。

  屠莫兒幾乎與晉王同時察覺到了暗處射來的冷箭,他手掌一翻便將長劍甩了出去,劍刃「唰」地刺進那人胸膛,只劍柄尚留在體外。還不等那人看清自己的箭是否射中,就已倒在地上氣絕身亡了。

  驚見晉王受傷,侍衛們臉色巨變,「噗通噗通」跪了一地:「屬下等保護不力,請王爺降罪。」

  晉王不慌不忙擺擺手:「都起來吧,這次不怪你們。」

  沈思抬手抓起晉王胳膊,左右張望:「醫官何在?傳醫官來!」遍尋不到醫官,他乾脆揪住衣擺撕下一大塊布片,先替晉王暫時包紮了起來,「守之,你且忍忍,稍後上了藥散便會疼得好些。」

  中間有侍衛打算上前幫沈思的忙,不想晉王鳳目微挑,一個眼神將其攆了回去。其餘侍衛即刻領會了主子的意思,都各自低首垂眸,老實守候一旁再不出聲了。

  很快馬車與醫官悉數帶到,由醫官替傷口簡單止了血,晉王便在侍衛們的護送下登上馬車回城療傷去了。沈思雖心裡牽掛,但他身為主將總要留下處理一應善後事宜,一時半刻難以脫身,等沈思佈置好一切帶著滿身疲憊返回王府,已是暮色四合晚霞點點了。經過湖畔畫廊,他正猶豫著該不該先去瞧瞧晉王,就見胡不喜帶著幾名小侍迎面匆匆行來。沈思停住腳,禮貌喚了一聲:「胡總管,」又細心打聽道,「王爺傷勢如何?是否上過藥?可有旁的不適?」

  胡不喜一抬頭見是沈思,當即低三下四堆起滿臉諂媚笑意:「公子盡可放心,大夫已為王爺診治過,雖說流了不少血,但所幸沒傷及筋骨,只需安心靜養便可,現時王爺應是已經歇下了。」

  既然晉王需要靜養,沈思也不便多去打攪,他原地呆呆站了一會,默不作聲朝著自己的小院緩步走去。

  金葫蘆領兵在外尚未返回,小院裡多少有些冷清,還好有小狐狸從窗口跳出來熱情地迎接了他這個好兄弟。簡單洗漱過一番,沈思翻找出幾塊風乾的雞肉餵給小狐狸,又從房間角落取了一罈子私藏的好酒,然後將小狐狸往腋下一夾,提了酒罈三兩步竄上屋頂,坐在那愜意地翹著腳,慢悠悠小酌起來。

  回想寧城之外與晉王初見,竟好似就發生在昨日一般。記得那時晉王准許自己直呼他表字,自己還道他是城府深厚,慣會使手段籠絡人心呢。可在王府住了許久,倒從未聽旁的屬下、義子喚過「守之」二字。看來晉王待自己似乎真的多有不同……

  當日寧城府衙自己以下犯上拔劍相對,他只是雲淡風輕一笑而過,可自己無意間觸碰到姜韻聲那柄淬了毒的古琴,反叫他疾言厲色緊張無比了。相識不過數月,他便將身家性命交託在自己手上,且深信不疑,就連王妃與郡主的身世秘密都隨隨便便就講給自己聽了。方才汾水岸邊,他更是不顧王爺之尊為自己以身擋箭……衛守之他怎麼就對自己推心置腹肝膽相照了呢?

  佐著黃昏的小風灌下半罈子酒,沈思不但沒把心中疑惑捋明白,反而腦子更加混沌了。晉王的好與父親哥哥們不同,與衛悠也不同。衛悠像是一輪掛在天上的明月,很高,很亮,總是引著人去追逐仰望,可月懸中天,凡人總是可望不可及。而晉王則像一盞燈,光暈籠罩週身,儘管火苗飄忽捉摸不定,卻很溫暖,它可以提於手上,架在床邊,置放桌前,無論何時何地,需要它時它便會出現。

  想著想著,沈思朝自己腦門重重敲了一拳:「真沒用!」見小狐狸眨巴著黑豆兒般的大眼愣愣看他,他不禁對小狐狸氣惱地抱怨道,「不知這十幾年功夫練到哪裡去了,還整天自以為耳聰目明身手敏捷呢,箭射到背後竟都絲毫未查,真是給沈家丟人!」

  小狐狸自然聽不懂他在講些什麼,但看他神情沮喪語氣低落,便用爪子輕輕撓了幾下他的手背,以示安撫。

  「琉璃老弟不必多言,今日之事的確怪我。」沈思歎了口氣,「是我得意忘形失了戒備,被人趁虛而入,才會連累他受傷的。」

  小狐狸聽他嗚哇嗚哇說個不停,早已悶了,自顧自晃悠著大尾巴朝他懷裡擠去。

  沈思一邊揪著毛往外捉狐狸,一邊小小聲嘟囔道:「你別看衛守之早先也是行伍出身,可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了。當年他爹太祖皇帝起兵造反,他們兄弟若不搏命廝殺就會成為刀下鬼,自然是多少苦痛都能捱的。如今他是呼風喚雨的晉王爺,養尊處優細皮嫩肉,這箭傷要教他有得消受了……」沈思對著人沒什麼話聊,對著狐狸倒是滔滔不絕的,「話說回來,衛守之容貌果然俊朗貴氣,威嚴莊重裡頭又透著幾分神采風流,他這王爺倒是給我大周長了不少臉面。怪道什麼張公子、戈公子見了他步子都邁不動。琉璃老弟,依你看……」沈思一低頭,懷裡是空的,小狐狸耐不住寂寞,丟下他跳到院子裡舔雞肉渣去了。

  留下沈思自己,他鬱悶地扁扁嘴:「賢弟真是不講義氣……」

  晉王府富可敵國,自然不缺靈丹妙藥。清涼的藥膏塗在傷處立時止血消腫,連疼痛都減輕許多。時候尚早,晉王上好藥又喝了幾盅補血養生的湯羹,此刻正靠在床榻上與王妃聊著閒話。

  王妃一身家常服飾,未施粉黛,懷裡抱著個景泰藍的暖手爐,輕聲細語與晉王說笑道:「幸而我提前告訴緋紅你需要靜養不可打擾,否則她一來定要聒噪個沒完了。好好的女兒家,整日嘰裡呱啦說些什麼領兵打仗啊上陣殺敵啊,可不是魔怔了?我看啊,都是被沈念卿給拐帶壞了。」

  晉王知道王妃只是故意拿自己尋開心,也假作不滿道:「阿姐莫誣賴好人,緋紅的脾氣分明是隨了青哥。青哥當年不就是個兵癡?躲在書房和季老將軍推演沙盤可以一整天不吃不喝。當初又是誰躲在屏風後面偷看,藉著端茶送水的機會眉目傳情來著?」

  「好好好,我不與你鬥嘴。我再不說你的人了,你也別說我的人。」王妃溫婉一笑,「也不知那孩子到底哪裡好,竟生生把你給迷得暈頭轉向了。」

  晉王朗聲笑道:「念卿如絕世佳釀,僅是觀其色、聞其香便已使我酣醉至今,也不知何時方有幸一品其味。」

  王妃伸出食指在臉頰輕輕刮了兩下:「守之,你好生不要臉皮啊。」

  「食色性也,人之大欲,何必扭捏?」晉王滿心坦誠,「阿姐,如今緋紅長大成人,你對青哥也算情至意盡了,若是有心再……」

  不等晉王說完,王妃便已搖著手打斷了他的話:「我出身將門,算不上大家閨秀,也從不愚守貞潔二字。只是青哥一去,那些年裡有多少吵架、彆扭就都漸漸遺忘了,心心唸唸全是他的好,越是覺得他好,就越是忘不了。唉,守之啊,真心喜歡上一個人可是很辛苦的。」

  晉王細品了品這句話,不覺點頭:「我確已嘗到辛苦了,但苦中亦有甜。」

  說話見,守在門外的侍從輕聲通稟道:「王爺,王妃,沈公子來了。」

  晉王這頭還沒出聲,王妃已腳步輕盈地跑去開了門,將沈思親切讓進室內,又把他扶到了床邊繡墩上坐定:「好了念卿,你既然來了,王爺便交給你照顧,我坐了大半日也乏了。」走到門口,她還不忘笑意盈盈揶揄晉王,「明日早膳我命廚房備下蜂蜜蓮子粥如何?苦中亦有甜……」

  沈思不知他二人話中深意,只當是王妃對王爺的悉心照料而已。待王妃出了門,沈思關切問道:「傷口如何?」

  晉王笑得輕鬆:「早就無礙了。」

  沈思重重吐了口氣:「你也是,何必去擋呢?你也只是血肉之軀,又不是銅皮鐵骨。」

  「情急之下,想不了許多。」晉王拍拍沈思胳膊,「幸而你完好無損,不然我就要更加難受了。」

  沈思眉毛一挑:「傷到你難道我不難受?」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不止晉王從這話裡品出了幾分情思婉轉,連暗處值守的侍衛都牽動嘴角輕笑了出來,唯獨沈思自己並沒體會出這番話有何不妥。

  枯坐片刻,沈思記起自己受王妃所托是要照顧晉王的,他茫然地四處張望著,最終盯住了桌上的茶壺,興沖沖問晉王:「守之你渴不渴?想不想喝茶?」

  能勞動沈思親手斟茶,晉王自然求之不得:「方纔與王妃說了半天話,倒真是口渴了。」

  「你等著。」沈思當即起身來在桌前,麻利地倒了杯熱茶端到晉王跟前,可惜這茶倒得太滿,晃晃蕩蕩一路走一路灑,幾大滴滾燙的茶水濺在晉王手背上,皮膚霎時紅了一塊。

  晉王不想攪了沈思興致,只管將被燙到的地方用袖子遮住,忍著疼笑道:「多謝念卿。」

  沈思在地上轉悠幾圈,見晉王坐姿並不十分舒適,他又將軟枕取過兩個:「這裡只有你我二人,無需再擺架子了,不如你靠著它躺下,我坐這陪你聊天如何?」

  晉王喜不自勝:「如此甚好,我正嫌坐得背酸呢。」

  見晉王起身的動作略有僵硬,沈思伸手過來扶了一把,不留神指頭正抓在傷處,當即疼得晉王額上冷汗直冒。

  晉王極力壓住溢到喉頭的呻吟,嘴角抽搐著對沈思笑道:「昨夜還說陪你去洗溫泉的,只能稍後再補上了。」

  「嗯,我都記在心裡,還等著你親自給我搓背呢。」晉王的臥房溫暖宜人氣味清爽,沈思大喇喇往床邊一坐,後背斜倚著床欄舒服地伸了個懶腰。他前晚一夜未睡,今日凌晨便起身迎敵,早已疲憊不堪,手腳忙碌著還能精神抖擻,一鬆散下來那股勁頭就散了。

  晉王正自說著話,就見對面人慢慢合上了眼睛,嘴裡還模糊不清地應著,頭卻似小雞啄米般一點一點往下墜,最後徹底靠在那睡著了。

  晉王楞了半天,無奈苦笑,幸好自己只是肩膀受了輕傷,若是重傷之下交給沈小五兒照顧,說不定這條小命就難保了。

  雖然行動不便,晉王還是沒喚人進來伺候。他單手費力地將沈思扶到床上躺好,又拖過錦被幫忙蓋上。這一番折騰之下沈思依舊未醒,還迷迷糊糊囈語道:「守之,你……是不是對我……」

  聽沈思口中跳出自己名字,晉王趕緊俯下身去細聽,可惜他屏氣凝神了許久,也只聽到細微舒緩的鼾聲,那後半句到底沒能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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