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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崖頂》第26章
  第26章 難難難,拔劍四顧心茫然

  從打元夕節過後,整個晉王府的氣氛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王妃照舊是深居簡出吃齋禮佛,郡主照舊是橫行霸道耀武揚威,後院諸位公子玉人們照舊會為了誰的袍子鮮亮些、誰的玉珮通透些比拚得不亦樂乎……可這一切又好似缺鹽少油的飯菜般,再沒了從前的好滋味兒……

  對於眾人來說,晉王便是王府裡的天。現在那片天被厚重的污霾所籠罩,愁雲慘霧,暗淡無光,隨時都可能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又如何不教人心緒低落?

  打發孫如商趕往汝寧送信不久,晉王便收到了馮卓生傳回的消息。得知沈思竟是被顧名璋使了陰險手段綁走的,晉王不禁懊惱非常,他深深責怪自己當日不該一時大意任由沈思獨自離開,若那時差人跟了去,或是早些著人出門尋找,說不定顧名璋的人就不會得手了,即便僥倖得手,也未必出得去晉陽城……只可惜一味叫「後悔」的藥,到如今再想什麼也都於事無補了。

  晉王周圍佈滿小皇帝的眼線,他的一舉一動都會被人記錄在案送往京城,故而自己不便輕舉妄動,只好火速派出幾隊最得力的人馬前去接應。對於馮卓生,他還是放心的。他將馮卓生與辜卓子、屠莫兒三人帶在身邊許多年,脾氣秉性都瞭如指掌,辜卓子圓滑世故又足智多謀,屠莫兒冷漠孤僻卻武功高強,但論起沉穩老練處變不驚,則非馮卓生莫屬了。正因為如此,他才會獨獨挑了馮卓生潛藏在顧名璋處。置身敵營,最要緊便是有一套保命的功夫。

  誰承想人撒出好幾日了,卻遲遲未有回音,連馮卓生也失去了聯絡。最初幾天晉王還能強作鎮定,拖得越久,他就越發心神不寧了,真可謂是行也「念卿」,坐也「念卿」,隨便扯過份典籍文書來,字裡行間皆是「念卿」,這一遭晉王算是徹底知道何為「入骨相思」了。

  在府裡困得實在難捱,晉王騎著馬帶人出了晉陽城。他一路向北,涉過汾水,攀上六谷山,立在兩人曾經飲酒暢談的崖頂久久徘徊。從高處張望下去,汾水彎彎曲曲環繞山間,河水在夕陽的照耀下半邊橙黃,半邊墨綠,寧靜得恍若凝固住了一般……面對如此水光山色,他心中卻無半點愜意抒懷。山路上的每一顆石子,水面上的每一片波紋,無不殘存著沈思的氣息,就連馬蹄聲聲,也會使他聯想到那個飛馳而過的矯健身姿。

  從前晉王是孤獨的,卻照樣過得很快活。現在晉王的日子可以過得很快活,卻時時感覺自己是孤獨的。

  晉王會親自去照料沈思心愛的坐騎,刷毛,添草,無微不至,將那匹名叫「戰風」的小馬伺候得膘肥體鍵毛皮亮澤。沈思收留的小狐狸他也常常去餵食逗弄,那狐狸認生得緊,屢次抓爛他的衣袖,在手背上留下了好幾條血道子,他也不以為意。沈思掛在牆上的弓和劍他都拿羊油仔細擦拭過了,唯恐生出一絲銹斑,綻開半寸裂紋。他希望沈思回來之後事事都能順心如意。

  把沈小五兒弄丟這一次,他三魂七魄已經去了一半,若是沈小五兒再丟上兩回,他的老命可經不起折騰了。

  每每夜深人靜,難以成眠,晉王總會一個人從書房出來,趁著月色在湖邊散步。誰知轉來轉去,不自覺就走進了沈思居住的小院。金葫蘆睡得早,小院裡黑漆漆的,他會緩步來在沈思平素研讀兵書的長案前頭,掌了燈,而後就那麼默默坐著發起了呆。

  這一處並未分派小丫頭伺候,房裡多少顯得有些凌亂。筆墨紙硯一應用具都隨意堆在桌上,讀過的書依舊攤著,邊角已經被翻弄得翹了起來,上面還有沈思隨手記下的修習心得。晉王左右無事,便一點一點幫著沈思歸置起來,書本分門別類擱回架子排列整齊,毛筆清洗乾淨收到彩瓷筆筒裡,寫過字的紙張都攏成一摞,用鎮紙壓好……在那些揉成一團團的廢紙裡,晉王偶然翻到一張,上頭竟寫滿了自己的名字。

  衛守之,衛守之……那些字實在算不得多漂亮,橫豎撇奈大都用力過猛,落筆便是一塊硬生生的墨疙瘩,甚至可以說是帶著幾分稚氣。晉王湊到燈下細細端詳著,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去,還不自覺用指尖順著筆跡走勢慢慢描摹起來。描著描著,他不禁又想,當寫出這些字的時候,念卿心裡到底在想著什麼呢……

  暗自忍受過數日煎熬,晉王終於盼來了孫如商的一千五百里加急密信,可信上的消息對他來說卻無異於是晴天霹靂。

  原本馮卓生與孫如商約好,他先將人救出,帶到汝寧東北山中的一處破廟中暫避,再由孫如商聯絡好晉原的兵馬前去接應。可等孫如商帶著人如期趕到的時候,那座廟卻被一場大火燒得面目全非了,灰燼裡總共找到三具焦炭一般的骸骨,根本分辨不出男女老幼,更別說確認身份了。

  晉王一時竟有些懵了,不過是從顧名璋手底下救個人出來,這對馮卓生來講並非難事,為什麼會莫名其妙的失火?現而今馮卓生去了哪裡?沈思又會在哪裡?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沈思會葬身火海!他的沈小五一定還活著!

  晉王再不能等了,他完全顧不得此舉會給顧名璋抓住什麼把柄,也根本不去想會不會惹來小皇帝的諸多猜忌,當即集齊人馬輕裝上路,留下辜卓子在晉原主持大局,自己帶了屠莫兒等人打扮成一隊商賈,晝夜不停向汝寧趕去。

  汝寧城發生的一切晉王雖早有預料,卻絕沒想到會慘烈至此。他本以為,就算自己的消息無法及時送達,僅憑借沈老將軍的本事和沈家軍的勇猛,也萬不會輕易就敗在顧名璋手下。換做是他,一定先帶了人殺出城去將顧名璋打個落花流水,然後再糾結各路人馬豎起義旗反了這狗屁的朝廷。就算造反無望,也大可以找個山高皇帝遠的地界隱姓埋名落草為寇,起碼可以保住性命。錯就錯在他低估了沈威的為人,沈老將軍一身正氣,耿直不阿,上要對得起家國,下要對得起萬民,殺身成仁捨身取義,雖萬死而不移矢志。於是終落得個身首異處的淒慘下場。

  沈家父子幾人悉數遇難,沈思朝夕之間家破人亡,不知如何才能挺過這一劫。連日來孫如商在汝寧方圓百里佈置了大量人手搜尋沈思下落,可始終一無所獲。

  靜下心來,晉王細細思索:若沈思真的活著,又會作何打算呢?他滿門盡喪,早已無家可歸,又頂著個叛臣賊子的罪名被朝廷通緝,若他想找個地方落腳安身,一定會選擇晉陽城中自己的王府。可他向來高傲倔強,天不怕地不怕,就這麼乖乖回去如何甘心?逼死沈老將軍的人是顧名璋,虐殺了幾位沈公子的人也是顧名璋,沈思一定會先去報仇。現時有大軍重重保護,想殺顧名璋幾無可能,他一定會耐心等到顧名璋返回京城,放鬆了警惕再行動手!

  思前想後,晉王決定趕赴京城。此言一出,當即遭到了身邊眾人的一致反對。

  他是太祖皇帝親封的「塞王」,要坐鎮晉原親守國門,萬不可未經傳召私自進京。就算皇帝召他進京,也是萬萬去不得的,整個大周朝小皇帝最忌憚的便是這個叔叔,他老實待在晉原自己的地盤尚且要處處提防,敢踏進京城一步,簡直不亞於送羊入虎口。

  其實晉王很清楚,莫說沈思是生死未卜,就算沈思真的活著,能否找得到人與他是不是親自進京並無干係。可他受夠了躲在晉原等待消息的憋悶日子,他希望及時知曉有關沈思的一切,哪怕看不見彼此,也要讓對方感受到自己就站在觸之可及的地方。

  好在過不幾日就是小皇帝壽辰了,每年這時候,小皇帝照例都會頒一道旨意,召他這親叔叔回京賀壽。他自會稱病推脫掉,小皇帝也早知道他會推脫掉,說白了,不過是個過場而已。唯獨這一次,他倒想來個假戲真做,借此到京城去走上一遭。

  深思熟慮之後,晉王有了全盤計劃。他先命人四處散佈消息,說晉王此番擊敗哈里巴、全殲韃靼騎兵氣勢太盛,心胸狹窄的小皇帝已經容不下他了,正要以生辰為由引他進京,實則是想擺個龍門宴除掉這顆眼中釘。如此一來,皇帝礙於情勢便不得不有所收斂,即便出手,也只能倍加小心地暗裡行事了。

  之後晉王又派了人假扮成烏斯藏部族,前去刺殺朵豁剌惕部派往京城朝賀的使節。兩部都是大周藩屬,又素有嫌隙,這一來定會鬧得不可開交。一旦邊境形勢緊張,小皇帝便疲於應對無暇旁顧,自然就沒多少心力算計他了。

  單單這樣仍嫌不夠,晉王先期派出大量人手,分批秘密趕往京城,除了進行周密佈置外,還要嚴密監視皇帝唯一的滴親姐姐寧陽公主,一旦有所異動,即刻動手綁架寧陽公主作為人質威脅皇帝。

  至於晉陽方面,待皇帝的聖旨抵達,車架儀仗便可大張旗鼓地上路了。沿途再安排幾次真假難辨的刺殺,正好可以用來證實之前的傳聞。而晉王本人只需在大隊人馬抵達京城之前與之匯合就可以了。

  由打汝寧出發,來到許州境內,眾人一路都在明察暗訪著沈思的行蹤,可惜並無半點收穫。晉王心中其實是喜憂參半的,以此推斷,沈思定是刻意表現得十分低調,想來也不會留下線索給人捉住,這倒算得上好事一樁了。

  日方正午,一行人找了家整潔素淨的酒樓打火,孫如商陪著晉王同坐一桌,侍衛隨從們則分別在四周落座。

  這家酒樓因開在較為偏僻的巷子裡,故而並沒多少食客,忽然來了筆大生意,連小二帶掌櫃都腳不沾地忙活了起來。店門大開著,一個瞎老頭撐著幡旗緩步而來,嘴裡還唸唸有詞著:「金也空,銀也空,死後何曾在手中。成也空,敗也空,浮沉黃粱一夢生。爭也空,奪也空,樹靜不止風搖動。時也空,運也空,何如碌碌復庸庸……」

  經過酒樓門口,老頭狠吸吸鼻子,一步一探走了進來,摸索之下,竟直筆筆朝晉王所在的桌子靠了過去。侍衛們見狀紛紛起身,意欲上前阻攔,卻被晉王一擺手全都揮退了。

  手中竹竿碰到椅子腿,瞎老頭彎腰摸了摸,確認真是椅子無誤,便一屁股坐到了晉王對面,他一邊卸下肩頭的褡褳丟在桌上,一邊猶自念叨著:「真也空,假也空,畫皮一張斂崢嶸。名也空,利也空,王侯將相覓無蹤。醒也空,醉也空,獨酌不知酒淡濃。春也空,秋也空,韶華老逝白頭翁……」

  這瞎老頭所念的「空空歌」使晉王感慨良多,直覺老頭並非凡人。他也不多言,只把幾碟精緻小菜推到了老頭面前,又抽出一雙乾淨筷子遞到老頭手上。

  瞎老頭美滋滋吃下幾口菜,又吸著鼻子將頭朝前探去,晉王疑惑地皺皺眉,旋即無聲輕笑,趕緊取過只杯子斟滿了酒,送到老頭跟前。那老頭倒不客氣,端起來一飲而盡,然後心滿意足地砸吧著嘴,發出一聲長長的感歎。酒足飯飽,老頭撂了筷子說道:「貴人大老爺,我老兒既吃了你的菜,也不能白吃,莫如替你算上一卦如何?」

  晉王一愣,很快客氣回道:「既如此,在下便卻之不恭了。我等此番正打算去尋一個人,敢問老神仙可否給些提示?」

  瞎老頭伸出袖子一抹唇上的油汁,指頭飛快掐算幾下,不覺咯咯一樂:「原來是你……」

  這下晉王更覺稀奇:「怎麼,老神仙認識我?」

  瞎老頭也不理睬他,只管捻著下巴上稀疏的白鬚,慢悠悠念道:「故人東去入京台,半有憂危半有災,翻起龍門三尺浪,不知何日笑顏開。」

  聽老頭這番話,沈思應是去往京城無疑了,晉王心下更加急切:「老神仙可否告知,那人有無性命之虞?」

  「死不了……死不了……借得好風,遇水則行……」瞎老頭晃蕩著腦袋拾起褡褳,顫顫巍巍朝外走去,邊走邊不住念叨,「你既活著,他又怎麼會死呢,唉……欠債的還債,欠情的還情,不是你欠了我的,就是我欠了你的,這輩子還不完,下輩子接著還……接著還……」

  與此同時,京城的襄樊郡王府裡,整桌飯菜早已冷透了,卻沒人動上一筷子。衛悠坐在當中一把椅子上,久久不語,身側兩個弟弟也都各懷了心事。

  如今京城裡的頭號話題,便是龍虎將軍沈威勾結逆黨意圖謀反之事。百姓對此眾說紛紜,咒罵者有之,譏笑者有之,落井下石者亦有之。反倒是一班朝臣對此都諱莫如深,明裡暗裡皆不肯多言。

  當初衛悠遣了尉遲昇前去送信,他因怕受到波及,不敢透露身份,只吩咐尉遲昇偷偷潛入軍營,將那封示警信放在了沈老將軍桌案上。他本以為沈老將軍看了信便會立刻有所對策,可幾日之後,還是傳來了顧名璋圍困汝寧的消息。

  依衛悠對沈家人的瞭解,沈老將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定不會出城受降,拼到最後恐怕凶多吉少。得知沈二公子進京伸冤,他趕緊暗中幫忙疏通,一得知皇帝去了大學士荀英府中下棋,他便將消息傳給了沈聞。只可惜好心辦了壞事,沈聞御狀沒能告成,反倒被當做刺客亂箭射殺了。

  被逼無奈,衛悠決定集結人馬前去營救。幾支父親的舊部一直躲在暗處養精蓄銳,只待他羽翼豐滿便可發兵起勢,如今這些人手正好派上用場。

  他把打算一說,不出所料,即刻遭到了兩個弟弟及追隨者們的一致反對。要知道多少人忍辱負重、齊心協力才熬到今時今日這般光景,若敢輕舉妄動,前期的苦心經營便將毀於一旦。衛悠的生死安危已經不僅僅關乎他自己了,他是所有廢太子一黨的旗幟與希望,保住他就是保住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遠大前程。

  就在衛悠打定主意要孤注一擲之時,三弟衛謙手下的探子來報,汝寧城破了,沈老將軍自盡身亡,沈家諸子慘死當場。衛悠趕緊派人前去打探沈思的下落,卻一直毫無收穫。

  沈家人死訊傳來的那天,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整天都沒有出來,也不肯見任何人。如今情緒雖稍稍平復,卻仍舊是寢食難安。

  二弟衛襄想要勸慰兄長,可惜他不善言辭,一開口便是唏噓不已:「唉,記得當初大哥在攬月山讀書的時候,與沈念卿最為親厚,情同手足。如今沈家出了這樣的事,沈念卿又生死未卜,真叫人難過啊……」

  老三衛謙卻不以為然:「這是壞事,卻也是好事。大哥將來是要做皇帝的人,怎能有所牽念?所謂孤家寡人,不正是無父無母無妻無子,一人為君天下為臣嘛……想成大事,不論親情友情男女之情,終是要斬斷情根的。若我說,沈念卿若真死了,倒是成全大哥了……」

  沈思是扮做菜農混進的京城。城門口雖然貼了捉拿他的海捕文書,但那畫眾人賊眉鼠眼一臉奸相,本就形神皆失,再加上他這些日子消瘦許多,基本沒有被認出的可能。

  進城之後他本有心去聯絡衛悠報個平安,可轉念一想,自己是朝廷親犯不說,此行又是來報仇雪恨的,一旦殺了顧名璋,定會惹起軒然大波,要是給有心人察覺到自己曾經密會過衛悠,恐怕會因此牽連到對方,進而壞了人家的好事。

  襄樊郡王府沈思是不敢去的,更不敢隨便請人送信。只有一次他無意間碰到衛悠便裝出府,便悄悄尾隨而去,見衛悠進了一家茶樓,他有心現身相見,誰知柳家人剛好候在那裡。柳家是外戚,也是皇帝的人,沈思見狀立刻混進人群快速離開了。

  沈思在顧名璋府邸附近觀察多日,並沒立刻動手。那顧名璋只要出門必定前呼後擁,實在不好下手,想殺他只能趁夜色潛進府裡行事。而顧名璋的大都督氣派非凡,大小足足佔了整條街,據說裡頭亭台樓閣無數,貿貿然闖進去難免迷路。只怕還未摸到顧名璋的影子,就已被衛兵拿下遣送官府了。

  正當他焦急萬分無法可想之時,卻意外得了個絕好機會。顧名璋此次立下大功,自然得了皇帝的重重封賞,那賞賜裡頭除了金銀珠寶,還有一副皇帝親筆題寫的詩文。因詩中有將顧名璋喻做蓮花之語,顧名璋喜不自勝,便打算在園中挖個荷花池出來應景。

  大都督府要開工動土,當然不會隨便招些集市上的閒雜苦力,自有專門的能工巧匠們給他差遣。沈思沒有幹活的手藝,很難混進工匠的隊伍裡,好在總要有人幹些背背扛扛專使力氣的活計,他暗中出手使一個人摔傷了腳踝,工頭只好臨時招個頂缺的進來。沈思手長腳長皮膚黝黑,看看就知道有一把子好力氣,故而沒費多少唇舌,就被工頭相中了。

  他每天跟了大伙進顧府幹活,一路上偷偷觀察著四周建築,將其牢牢記在心裡。幹活的時候管家派了人在旁看著,並不許他們隨意走動。等幾日下來漸漸熟識了,看管也就沒那麼嚴格了,中午還單獨準備出一間屋子給他們做休息進餐之用,遇到天氣不好無法開工時,工頭也會自掏腰包請手下和管事的一起喝酒閒聊。言談之間,沈思有意無意探聽著府內護衛配備情況及巡邏路線,也很快弄清了顧明璋日常出沒的幾個地點。

  等到一切準備妥當,沈思終於要動手了。

  或許是老天助他,那一日陰沉少風,月亮都隱沒在了雲彩後頭,滿眼黑漆漆一片。約莫三更時分,他來到了顧府後院牆外,那院牆高達丈餘,外表光滑,徒手根本攀不上去。不過沈思也有備而來,他持弓在手,抽出一支羽箭,倒退出十數步,瞄準半人高的牆縫處「嗖」一箭射出,那箭帶著凜冽破軍之勢,以極大力道沒入牆中,只露出兩寸左右。沈思平心靜氣站在原地,依法又射出幾箭,這便形成了一個簡易的梯子。他遠遠助跑幾步,來到近前猛地竄起老高,接著手腳並用一鼓作氣爬上的牆頭。

  牆那邊有棵歪脖老樹,也是提前看好的,他站在牆頭上運足了氣,雙腳一蹬,便靈活地飛身躍上了樹梢,而後抓著枝幹凌空幾下挪騰,又悄無聲息落到了地面。

  落地後他先貓在屬下觀察了一番周圍動靜,等著一隊值守的衛兵經過,確認安全之後,才緊貼牆根輕手輕腳朝了顧明璋的臥房摸潛行而去。

  顧名璋房裡依舊亮著燈,隱隱約約還能聽見嬉笑之聲。門口候著兩個哆哆嗦嗦的小丫,應是在等待主人隨時傳喚。沈思繞到屋後,踩著假山石攀上了房頂,掀開塊瓦片偷偷朝裡頭望去……目之所及,是一架描紅畫翠的雕花大床,鋪滿羅衾錦褥,兩個白花花的身影正在上頭肆無忌憚地糾纏翻滾著。其中一人自是顧名璋,另一人看去二十歲上下,身材高大,骨骼精壯,雙膝著地跪伏在顧名璋身上起起伏伏,壓得顧名璋不時發出嚶嚶浪笑之聲。

  沈思萬沒想到會撞見這一幕,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想等二人睡下之後再動手,以免打草驚蛇,無奈顧名璋興致太好,與那男子翻來覆去玩出不少花樣,直看得沈思又是惱火又是羞澀。

  約莫半個時辰過後,那兩人終於忙活完了,剛要就寢,就聽見門外小丫頭怯怯通傳道:「老爺,楊先生有要事求見。」

  顧名璋原本撐著乾癟的上身正欲吹熄燈燭,聞言動作一滯:「讓他進來吧。」

  床上那男子識相地留在原處未動,只顧名璋自己披起件袍子下了床,轉身繞過屏風迎了出去。沈思的視線被巨幅屏風遮擋住,看不見那邊的情形,聲音倒是不受影響。

  一個年輕的男聲適時響起:「屬下楊一見過大都督。」

  顧名璋房事過後聲音略顯嘶啞:「說吧,什麼事?」

  那人似在笑著:「大都督得知了嗎,晉王衛律此番要來京城為聖上賀壽了。」

  聽見提及晉王名號,沈思登時豎起了耳朵。顧明璋卻顯得有些不耐煩:「這算什麼新鮮事?京城不同晉原,可並非他晉親王作威作福的地界。哼哼,他以為散佈些流言蜚語就能自保?切,那驛館底下早就埋滿了火藥,但凡他敢越雷池一步,定送他下了黃泉去見閻王。」顧明璋打了個哈欠,「不是教你去查沈家兩條漏網之魚的下落嗎,你查得怎麼樣了?」

  「屬下正為此事而來。」那人訕笑幾聲,飛快說道,「據當日追捕逃犯的小卒講,他們在半路曾經遇到過馮卓生,當時馮卓生持有大都督的令牌,說是奉命辦差。車上除他之外還有三人,盡皆穿著軍服。而負責看管沈思、沈奺等人的幾名守衛也正是在那附近遇害的。」

  「照你意思……難道是馮卓生救走了沈氏姐弟的?可馮卓生為何要那麼做?」顧名璋很是不解,「雖說他失蹤的時機很值得懷疑,但本都督一直沒辦法相信他與沈家有絲毫關聯,或許……是那個陳六道在蓄意陷害他也未可知,畢竟最後有人看見陳六道馱著一人逃走了。」

  那人斟酌著小心進言道:「沈家姐弟被救走時,陳六道正和屬下等人一同跟在大都督身邊,是派去押解的人撲了個空回來稟報,我們才知道犯人已逃走的。而當時能自由出入監房的只有馮卓生一人。」

  屏風後頭沉默許久,顧名璋仍是難以信服:「這就沒有道理了。馮卓生雖然只是個小小主簿,卻混得順風順水,沒少撈好處,不可能突然就被沈家人給收買了去。更何況當日沈威與霍端所通書信就是他繳獲之後呈上的,在我這他是功臣,對沈威而言卻是仇人,他但凡腦子清醒,也不會放著大好前程不要,轉去投奔個死到臨頭的仇敵吧?」

  屋頂上沈思聽見這話,一時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馮卓生將父親與霍端的書信呈給顧名璋?馮大哥為何要那麼做?他又是哪裡得來的書信?父親雖與霍端相識多年,卻只是同鄉之誼而已,因祖母與霍家女眷偶爾走動,父親實不忍看到一班老弱婦孺被砍頭問斬,這才冒險將她們送出了關外。至於那霍端,是父親最為看不慣的無義貳臣,父親從來恥於與那號人物為伍,又豈會通什麼書信?

  正疑惑間,只聽那人說道:「據屬下推斷,馮卓生應當不是沈威的人。但大都督可否想過,馮卓生只是個無名小輩而已,哪裡有本事搞來沈威那等機密書信?即便他言送信之人與他是八百之交,可畢竟死無對證啊。」

  「你是說……」顧名璋聲音即刻抬高了許多,「他背後另有高人相助?」

  那人篤定回道:「大都督且細想想,當時您與沈威一個總領左軍都督府、一個駐守宜府衛,相互呼應,對誰人起到的威脅最大?若您與沈威兩方角力內耗,誰可坐收漁利?又是誰有足夠本事截獲密信在您二人之間翻雲覆雨?」

  顧名璋自此有了幾分主意:「難道說是……」

  那人緊接著說道:「雖然我們給沈威定下的罪狀之一是洩露宜府衛佈防機密,但大都督也該知道,沈威治軍向來嚴謹,又極其愛惜名聲,他怎麼會主動將底細洩露給別人,引人來攻打自己,進而吃敗仗呢?按例這佈防機密圖也會呈報給大都督過目,而負責抄寫公文的正是馮卓生,因此除了沈威與大都督您之外,能接觸到佈防圖的人就只有他了。這佈防機密洩露出去,表面看起來是對叛軍有利,可叛軍拖延了朝廷在北方一線的兵力,歸根結底又是對誰最有利呢?」

  已經不需要顧名璋做出回答了,那個名字呼之欲出是晉王!是衛守之!

  猶如遭受到了一柄巨錘的重重敲擊,沈思腦袋「嗡」的一下,整個身體都麻了,差點沒從屋頂倒著栽下去。這個叫「人世」的所在,他竟有些看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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