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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崖頂》第22章
  第22章 歌未已,劈空一聲驚雷起

  璀璨煙花直升天際,在夜幕之中轟然綻放,流火如驟雨般繽紛四濺,灑落一地細碎金光。

  「其實我……」沈思唇角彎彎眼珠晶亮,凝視著晉王嘴巴一開一合,可惜湖畔爆竹聲、歡呼聲不絕於耳,至使晉王根本聽不清他所講的內容。

  很快沈思也意識到了這並非說話的好時候,兩人眼神交匯,即刻達成了默契,各自無奈一笑,耐心等待著陣陣喧囂散去。

  忽然間,沈思似發現了什麼,斜過上身微微探出脖頸,朝晉王身後皺眉張望。晉王轉回頭循著沈思的目光搜尋過去,那邊擠滿了看熱鬧的遊人,裡三層外三層,間或夾雜幾個胸前掛著籃子沿街兜售吃食的小攤販。

  不待晉王看出個所以然,沈思欺身上前湊到他耳畔飛快丟下一句:「稍等我片刻,去去就來。」便腳步輕快地跑下了石橋。

  遙望著沈思的背影,晉王滿心愜意。沈思罩在鐵灰色緞子披風裡,身量比常人高出許多,幾步路走得肩背挺拔、腳下生風,看在晉王眼裡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這一日是元夕,也是衛律三十六歲的生辰。他出身草莽,長於亂世,半生坎坷,雖振臂一呼千萬應,卻燈下無人述衷腸。而此時此刻,晉陽城中石拱橋上,他的人生終將要圓滿一次了。

  煙花落盡,一支上百人組成的火龍隊從街口載歌載舞蜿蜒行來,隊伍穿過拱橋,擋住了晉王的視線。人群再次沸騰起來,鑼鈸、嗩吶鼓樂震天,歡聲雷動好不熱鬧。

  為首一名大漢身著綵衣,手持寶珠左突右躥,引逗著巨龍前來搶奪。那龍頭是竹篾扎的,雙眼各安了幾片精巧的扇葉兒,迎風一抖忽閃不停,活靈活現。後面拖著幾十節燃有燈燭的龍身,由木柄控制著翻騰跳躍,一忽兒是金龍擺尾,一忽兒是龍蟠玉柱,九曲十回,或急或緩,大有騰雲駕霧之勢。

  一場舞龍看得晉王心情大好,連笑容也格外暢快。可直到遊人簇擁著龍燈隊轉去了下一條街巷,依舊不見沈思的人影兒。他抬手招過幾名侍衛,令其前去接應沈思。又等了好半天,侍衛們陸續折回,都說未曾尋見沈公子。

  晉王倒也不甚著急,或許沈思是小孩子貪玩,只顧看熱鬧忘了自己還在等他,又或許是人山人海的將他擠出老遠,一時無法摸回原地。別看那小子大事上精明伶俐,小事卻無比糊塗,他能把晉原的千溝萬壑熟記於心,指揮大軍從容若定,偏偏自家王府裡多走上幾步就懵了,這會兒不知又傻乎乎轉悠去了哪裡。

  唯一令人遺憾的,是方纔那場重要的對話被打斷了,晉王還沒親耳聽見沈思的答覆,到底有幾分忐忑。好吧好吧,左右耽擱了若許年,也不差這片刻光景。

  既然沈思久等不來,晉王只好暫且留下些人手候在原處,自己先行回府了。想來沈思若真迷了路,只消一路打聽便是了,畢竟這晉陽城中無人不知王府的所在,就算閉著眼光靠一張嘴也絕對找得到。

  到府中一問,都說未見沈公子返回,晉王不覺心頭煩悶。直等到子時已近,沈思還是音信皆無,他漸漸有些坐不住了。

  按說沈思應該不會遇到什麼危險,這大節日底下,滿晉陽人山人海燈火通明,哪還有匪徒敢當街行兇,就算有個把不要命的傢伙出來鬧事,可憑沈思那般身手,十個八個壯漢輕易也近不得身。難道說一個大活人還真能把自己給弄丟了?

  當務之急趕緊撒開人馬出去尋找,不光大街小巷要細細搜過,還要召集各處的官差、守衛詢問是夜有何可疑之事發生。

  不一時有人飛馬回報,入夜之後城中生出大小事端無數,或買賣不成起了糾紛,或言語衝撞大打出手,或一時不慎釀成火災,可並沒一樁一件能與沈思扯上關係。四城門也分別派人拿了畫像前去盤問,值守的士卒都說未曾見過沈思這號人物。

  幾個時辰之前還與自己有說有笑的人,說不見就不見了,而且還是在自己的地盤上,晉王又是挫敗又是自責,「砰」地一掌劈在桌面上,震得杯盞翻倒,滾燙的茶水滴滴答答流出滿地。這一下動作太大,不留神扯到了肩頭尚未痊癒的傷口,皮肉一抽一抽疼得揪心,使他更加惱火。

  孫如商見狀悄悄使人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小心勸道:「王爺且放寬心,說不定沈公子只是突然遭遇到什麼變故,一時之間給牽絆住了,稍後便會自行返回。」

  晉王沒好氣地抬抬手,此刻他並不需要這種毫無意義的寬心話。

  沈思住在府中這段時日,自己從未限制過他的自由,還一味縱著、寵著,生怕他有半分的不自在,因而他絕沒有遇事不告而別的道理。就算脫不開身,托人傳個話回來也未嘗不可,抬出晉王衛律的名號這晉陽城又有誰敢不買賬?

  難道說……是自己一番表白把人給嚇跑了?可思前想後,那到底不是沈小五兒的性子。沈思坦坦蕩蕩光明磊落,喜歡便說喜歡,不喜歡便說不喜歡,豈會落荒而逃?

  門口人影一晃,屠莫兒悄無聲息閃了進來,手裡捏著條鑲有墨玉的黑緞子額帶,晉王一眼認出那是沈思的東西。沈思平日不事裝扮,頭髮大多隨意挽起,也懶怠束冠,只偶爾勒條額帶縛住鬢邊碎發。

  「這你從哪得的?」晉王一把奪過額帶急切問道。

  屠莫兒垂下眼皮,小半張臉將將從披散的頭髮底下露出來,目光直向桌上的茶具瞥去。

  晉王疑惑地瞄向辜卓子,辜卓子代為解釋道:「阿屈的意思是在一處茶攤上尋著的。」

  晉王急切追問:「茶攤老闆呢?可曾帶回問話?是否有念卿的消息?」

  屠莫兒朝著辜卓子微微搖了搖頭,辜卓子輕歎一口氣:「看來早已人去樓空了。」

  手裡用力捏著這條染有沈思氣息的額帶,晉王雙眉緊鎖陷入了沉思。額帶掉落有許多可能;要麼是太過匆忙遺失的,要麼是動手之際扯脫的,要麼是故意給自己留下記號……

  沈思來晉陽不過短短數月,鮮少外出,也未曾與人發生過口角嫌隙。若說與誰結了仇,就只有譚天亮的哥哥譚天明了。畢竟譚天亮是沈思下旨斬的,做哥哥的為此耿耿於懷也有情可原。但那譚天明是個極其懦弱膽小之人,就算他想出手,照理也不會挑在自己眼皮底下行事。

  除了譚天明,還有誰會對沈思不利?說起來張世傑倒也有幾分嫌疑。張家侄子張錦玉在王府裡頭本是萬千寵愛,作威作福的,可沈思來了之後自己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他一人身上,戈小白、張錦玉對此都頗有怨言,難保張世傑會為了侄子的前途而想方設法對付沈思。可張世傑素來最是謹慎,怎麼會選在這樣一個人多眼雜、極易留下罪證的時機動手呢?

  雖然這兩條推斷難以成立,晉王還是趕緊派了得力之人出去,命他們偷偷潛進譚、張兩府打探消息,並嚴令非迫不得已萬萬不可出手,以防打草驚蛇危及沈思性命。

  晉王很少似這般彷徨無力過,從前哪怕瀕於生死一線,他也總能從從容容地喝著酒等待轉機,唯獨這一次他真的怕了,害怕觸手可及的幸福就這麼突然消失不見。就在前一刻,他還與沈思親密無間地把臂閒遊,他們一同聽書、吃糖、看戲、猜謎,他替他擦拭嘴角,他對他袒露情衷……說不定沈思心底已然接納了自己,否則他怎會笑得那般好看?那時他眼珠亮晶晶的,裡頭映著七彩流光,漫天煙火……

  晉王無意休息,一直坐在書案前等人隨時回報找人的進展。

  燭火搖曳不定,攪得人心緒難平。迷迷糊糊間,似有人跑來說已找到沈思了,晉王二話不說跟了來人就往外跑。那人一路帶著他出了王府,穿過大街,攀上城牆……沈思就站在高高的牆頭上,被大風吹得歪歪斜斜,搖搖欲墜。那城牆足有五六丈高,望下去四周佈滿迷濛白霧。他想呼叫沈思的名字,告訴沈思那裡太危險了,可喉嚨口好似塞著麵團兒,完全發不出半點聲響。於是他發足了力向沈思奔去,明明只有幾步之遙,卻無論如何也跑不到近前,雙腿沉重無比,每一步都彷彿踩在粘稠的泥漿裡,陷在那拔也拔不出,邁也邁不動。而沈思從始至終都只是笑盈盈地望著他,看他艱難跋涉,看他狼狽掙扎。忽然間,沈思對他幽幽笑了一下,然後就那麼毫無徵兆地直筆筆向後栽了下去……

  「念卿不可!」晉王一個激靈從桌案上抬起頭來,胸口疼痛有如錐刺,愣怔半天方才明白只是場噩夢而已。

  窗外夜色深重,桌角那盞與沈思一道猜謎贏得的走馬燈依舊亮著,紙輪旋過,燈屏上物換景移、人馬交逐,轉來轉去,全是那個名字,那張臉……寧城初見,沈思揮舞著戰旗呼嘯而來,轅門之外,沈思睫毛染霜隱忍受刑,劉谷山上,沈思縱馬奔騰把酒抒懷,汾水岸邊,沈思巧使良策大破敵軍,午後閒暇,沈思與小狐狸嬉戲打鬧濺得滿臉墨跡……

  念卿……念卿……

  我心念卿,卿身何往?

  門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辜卓子急匆匆走了進來,不等他開口,晉王便「騰」地站起身:「阿淵,是否有念卿消息?」

  「王爺莫急,」辜卓子面露難色,沉吟片刻低聲回道,「屬下剛剛收到密報,遼東一線大捷,全殲叛軍四十餘萬,前幾日……顧名璋搜出了躲藏在山裡的霍端等人,幾經審訊後正打算遣送京城。」

  此番哈里巴在晉原遭受重創,韃靼短期內不會再舉兵進犯,叛軍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沒了韃靼人提供糧餉兵器從旁助力,叛軍早晚覆滅。千不該萬不該,霍端怎會落入顧名璋的手裡!晉王一驚:「可審出了什麼來?」

  辜卓子無奈搖頭:「顧名璋行事十分小心,我們的人也都毫無辦法。只知道上了重刑,霍端被帶出來時渾身是血,只剩半條命了。」

  霍端既能臨陣投敵,只怕是個軟骨頭,重刑之下還不屈打成招?如此一來,顧名璋便可翻雲覆雨肆意捏造偽證迫害沈威了。雖說沈威將霍端一家人秘密送往敵營確有其事,但沈威對朝廷、對小皇帝的一片忠心絕對是蒼天可表。

  晉王臉色陰沉:「不行,不能讓霍端進京!馬上派人埋伏在半路截殺霍端,給顧名璋來個死無對證!」

  「這……」辜卓子羽扇遮住下巴,似有話說。

  晉王立刻明白了辜卓子的顧慮,眉心緊蹙自言自語道:「是啊,是啊,也不知那霍端是真是假。若是真的也就罷了,可這若是顧名璋故意使的一招引蛇出洞,想以此設圈套看沈威會不會有所動作,我們貿然出手豈不是更加落人口實……」

  辜卓子接著晉王話頭:「王爺,這還只是其一。另有其二,若是小皇帝已然知曉此事,想藉此為餌試探滿朝文武,就大大的麻煩了。王爺應知這小皇帝生性多疑又剛愎自用,他本就忌憚沈家三朝元老手握重兵,因而才使顧名璋處處壓著沈威一頭。給小皇帝察覺王爺在暗中回護沈威,恐怕他即刻便會不分青紅皂白查辦了沈威。」

  至此晉王算是深切體味到了王妃所說的那句話,喜歡上一個人果然辛苦。放在以前,他樂得看到朝中眾人相互廝殺,別人鬥得越凶,他越是能從中獲利。可這一次卻不同了,沈威是沈思的父親,無論如何不能坐視不理。若不出手,萬一沈威被顧名璋所害,將來沈思會怪罪自己;若然出手,萬一是計,連累到沈威,沈思一樣會怪罪自己。

  猛然間晉王腦中電光一閃,沈思在此時意外失蹤,難道說也與沈威一事有關?他輕叩桌案:「取地圖來!」又吩咐候在外間的詹士台,「帶齊人馬出城,沿遼東至汝寧一線仔細追蹤,大路小路都不可遺漏,發現有誰挾持念卿,管他是顧名璋的人還是皇帝的人,一律格殺勿論!」

  待詹士台領命離去,晉王又招來孫如商:「你即刻喬裝改扮,替本王送一封密信給沈老將軍,切記親自交到老將軍手上,不得有誤……」

  正月十六,京師大街小巷的節慶之意尚未散去,到處張燈結綵,可從前的廢太子府、如今的襄樊郡王府裡卻毫無丁點喜氣可言。

  衛悠、衛襄、衛謙三兄弟在書房案前對面而立,正壓低聲音商討著機密要事,一個個臉色俱是烏雲密佈。

  顧名璋抓到霍端欲遣送京城之事他們也收到了風聲,身為皇帝近臣的衛謙還得知,小皇帝下旨令沈家長子沈觀率大部兵馬先行奔赴西南守邊,而沈帥自己則需帶領剩餘人馬剿滅一股汝陽附近的流匪後方可啟程。這分明是存了將沈家軍分而破之的打算。

  老二衛襄不曾涉足官場,這些年一心一意管理著家中庶務及銀錢來往,性子最為厚道,聽說沈家有難,他先坐不住了:「大哥,此事還是趕緊知會沈世伯為妙,也可使他早做防範,思量對策。」

  老三衛謙卻不認同:「二哥的主意不妥!此事知情者不多,一旦洩露出去,皇帝最先就會懷疑到我們兄弟頭上,畢竟從前大哥和沈家來往頻密,而皇帝最忌憚的便是宗室私下與武將結黨。」

  「可這……」衛襄嘴笨,求助般看向衛悠,「前些時候大哥被困寧城,多虧沈念卿違抗聖旨出兵營救才得以脫險的,事到如今咱們兄弟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衛悠負手立在桌案後頭,目光越過兩個弟弟投向窗外,神情高深莫測,似並未將弟弟們的爭執充放在心上。

  衛謙鼻子一哼,冷笑道:「見死不救?救了他死的恐怕就是我們了。二哥兩耳不聞窗外事,以為我們廢太子一支還留著從前的威風嗎?父親去後眾人死的死散的散,留下我們兄弟三人熬到今時今日這等地位談何容易?大哥被困攬月山數年,空有一身本事不得施展,回京後又處處被人壓制排擠。我跟在小皇帝身邊裝瘋賣傻討他歡心,他讓我做狗,我便趴在地上汪汪叫,他罵我是蠢豬,我就爬到爛泥裡打幾個滾,連他的尿我都被逼喝過!我為了什麼?還不是為著有朝一日奪回皇位替父報仇!」衛三轉過頭望向衛悠,「大哥,切記大局為重,萬不可感情用事而至功虧一簣啊!」

  衛襄被堵得啞口無言,干張了半天嘴,才語無倫次地說道:「畢竟……畢竟沈念卿與大哥情同手足,若此次得以保全沈家,來日我等起事沈家軍便可成為堅實後盾。」

  衛謙不屑地撇撇嘴:「沈家軍不過區區數十萬兵馬,且那沈威迂腐至極,你以為他會公然起兵對抗朝廷?如今皇帝有意將大都督柳茂的女兒柳月嫻許給大哥為妃,這大周上下除了我衛氏皇族,便數顧氏與柳氏兩家最有勢力了。柳茂只此一女,將來他的一切還不都悉數落入咱們兄弟手中!」

  在兩個弟弟你來我往爭執不休之時,衛悠已默默寫就了一封書信,他將信紙折起塞入特製的羊皮囊中封好,方平靜開口道:「都不必吵了,我自有主張。稍後我會令阿昇親自將這封密信交給沈老世伯。」他望向三弟衛謙,「叔遠,你近期要格外留意顧名璋等處動向。」又召喚二弟衛襄,「仲常,隨我過來,我另有一事交與你辦。」

  眼見衛悠攬著衛襄肩膀出了書房,衛謙的臉色更加陰鬱。室內只剩他一人,四周靜得出奇,角落裡一架蓮花漏壺滴答滴答響個不停,在空曠的書房裡激起陣陣細微回音。衛謙一步一步挪到書案旁,用兩根手指小心捏起那封藏在羊皮囊中的密信,眉目深鎖,神色古怪……

  此刻直通天際的運河上,幾艘小漁船正排成一列全速前行著。河風吹過,波浪起伏不定,漁船被推得左右搖晃。

  沈思從昏沉中醒來,胸口一陣翻湧,幾欲嘔吐,想抬手摀住嘴巴,卻發現手腳都被緊緊綁了起來。他腦子渾渾噩噩,額角如宿醉般一跳一跳悶疼著,加上船浪帶來的眩暈,更覺渾身無力。

  他雙眼勉強睜開一條縫,打量著四周圍,這是個低矮簡陋的船艙,頭頂上懸著破舊的漁網。

  「念卿,你醒了嗎?」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出現在視野裡,聲音無比熟悉,「我對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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