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石
那一晚的摩擦發生之後,接下來一連好幾天,兩個人都沒在家裏碰到過對方幾次。
這一是因為他們倆這段時間似乎都挺忙的,二則是因為這兩人或多或少地都由於之前秦艽的坦白而有點刻意避開對方。
而這樣一來,即便是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可他們的見面機會也壓根不多,有時候更是一整天都沒時間說上一句話,哪怕晚上回家看到了彼此,氣氛也古怪沉悶得可怕。
不過這兩天晉衡也不是故意對他這麼冷淡的,只是往往話到嘴邊,本身不善言辭的他反而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和秦艽說下去了。
雖然他本人的確是很討厭被欺騙或是被算計的感覺,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自己這段時間其實也對秦艽一直有所隱瞞。
可是一旦要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坦白,並將自己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也都一股腦地告訴秦艽,那就意味著他們的關係不再是普通的契約婚姻,而是更為複雜深刻的感情交付,而這種事對任何正常人而言,顯然都是需要一定的考慮時間的。
“……咦,今天的糖水怎麼好像有點味道不對……怎麼有點酸還有點澀呢,姓師小相公的心上人是不是惹你生氣了……不如悄悄來告訴奴奴吧……奴奴的胸脯和心腸都軟的很,可一點都不像你那個冤家那樣鐵石心腸呢……”
說話嬌滴滴的蛇陰女依舊在萬家姓裏每天誘惑著比和尚還難打動的晉衡,雖然效果不佳,但這蛇女似乎已經從這項固定活動中找到了一點樂趣。
只可惜晉衡除了會和她主動打聽幾句那條長了角的大蛇有沒有又來過他家,其餘的時候從來都不會搭理她。
而心裏因此鬱悶得很的蛇女今天又被問了也只能繞在書頁中間的幾個楷體小字上朝外面嗅了嗅,又老老實實地撇撇嘴回答道,
“還在呢還在呢,奴奴看他啊其實根本就一直賴著沒有走,不過這麼一說,姓師小相公你最近可得當點心呀,這再過幾天就是蛇的春潮期了,到那時別管是什麼道行的蛇,那可都逃不開尋個相好好好恩愛纏綿一番的春心,您生的這般斯文俊俏,萬一被那天生淫亂的蛇給拐了奪了寶貴的陽元,那這輩子可都被他給糟蹋了啊……說起來,奴奴從前找樂子最愛去找的就是那菜園子裏的王農夫,那膀大腰圓的漢子在地裏摟著奴奴的腰就鋤地似的動阿動,呀,想想真是威武兇猛得很呢……”
晉衡:“……”
被蛇女充滿畫面感的下流話弄得當下就紅了臉,到底還是個不經人事的小處男的他大舅這麼想著就趕緊把書給趕緊合上了,又不顧蛇女的哀嚎和哀求把書給鎖進了抽屜裏。
而好不容易板著臉強行冷靜下來,又仔細想了想蛇陰女之前說的話,狗母加上那條家裏的蛇的事也讓晉衡本來因為秦艽的事而有點分心的思緒再次轉移到了正事上來。
再一想到這段時間他自己確實也有事在身,秦艽看上去也似乎情緒不佳的樣子,所以晉衡就想著一切等這次忙完之後再說,這段時間讓各自都冷靜點想想清楚也好,之後便將那晚的不愉快暫時放在一邊也沒去多想了。
“大舅,你和秦叔叔這星期怎麼都不一起回來了呀,你們不是每個週五你們都會一塊回老宅吃飯嘛……”
“……這周我和他都沒時間,下星期再一起回去。”
“哦,那……那你可千萬別騙我,我還想趕緊被你們接回家去看看那只打嗝的小狗呢,它現在還成天打嗝嗎,大舅?”
“好多了……我現在在外面還有些點事,回去再說吧。”
“好吧好吧,那我先掛了啊,幫我和秦叔叔說一下我好想他啊,大舅再見~”
從家裏一路出來又順著上次的路找到了三兩胡同裏頭,上次見面就說好了會再過來,所以今天才特意過來一趟的晉衡一邊掛上自己的外甥電話的同時,恰好也進了馮至春家位於三兩胡同的那間小院子。
因為有了之前那件事的鋪墊,所以晉衡今天人再過來的時候,女人和他明顯也知道了些什麼的丈夫居然都在家。
而相比起總是顯得有些疲憊衰老的馮至春,她的丈夫石雲彪倒是明顯年輕很多,也富態很多。
只不過在聽說晉衡居然也認識秦艽後,這常年酗酒所以精神十分不濟的中年男人的神情也有點不自然,之後更是對著妻子和地上趴著的那個兇狠可怖的狗兒子就苦笑著歎息了一句。
“呵,咱們家現在……變成這樣,說不定就是因為當初那件事啊……其實這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啊,想要繼續活著……可不就是什麼要付出點——”
石雲彪這尚帶著幾分醉意的胡話說的實在有點古怪,等馮至春緊張地趕緊制止了他接下來的話,又一臉尷尬地沖晉衡笑了笑之後,這奇奇怪怪的兩口子也就乾脆不再吭聲了。
而心裏也對這件事一直存著疑問的晉衡見狀也只是疑惑地皺了皺眉也沒有和他們著急說上太多,之後便趁著屋主夫妻都在就在堂屋裏關上燈,又準備把前兩天已經在他們家沾了好幾天煙火食的石家老祖宗石碏給請出來吃頓飯並順便問幾句話。
“現蒸好的米飯都準備好了?”
“準備……準備好了,做好之後放涼的,我在上面蓋著紅紙,所以一點都不髒……要擺到桌子上嗎?”
“恩,都放上去,再擺一雙乾淨的筷子在旁邊,接下來就不要隨便走動和發出任何聲音了。”
“……好。”
一輩子都只是普通人的石家兩口子這般說著就臉色蒼白地長到了旁邊也不說話了,擺著一碗八寶飯一碗素肉和一碟子水煮花生的小桌子上隨後便被晉衡在飯菜上各自插上了燒起來的三隻子孫香。
可起初那三注香似乎很難燒起來,只要一靠近堂屋那尊被紅布蓋著臉的野觀音香火更是自己就會自動熄滅。
而神色淡漠的晉衡在耐心地反復嘗試了幾次之後,子孫香燒斷的香灰才一點點掉落被提前打掃得很乾淨的地上,並像是一道無形的障礙一樣就把野觀音面前的去路給堵住了。
“嗚嗷……呼……呼……”
地上用鐵鏈拴起來的‘石小光’見狀齜牙咧嘴地就低吼了起來,之前明明被好好關上的屋門也忽然被吹開了一點點小縫隙。
屋內香火味漸濃,熏得人簡直鼻子發癢,接著還在屋子裏的三人就同時看到地上的香灰上面好像又什麼類似被人用腳踩過的痕跡出現,並一點點地就往正中央擺著的小桌上去了。
“……!!”
被桌旁晉衡警告的眼神弄得趕緊閉上了嘴,可是石雲彪和馮至春這兩口子一瞬間還是有點被嚇到了。
畢竟任憑是誰親眼看到一個肉眼根本看不見的東西真的從門口飄進來,又在桌子邊上坐下都會覺得有點後背發毛。
更讓人覺得有點詭異的是,雖然從他們此刻的角度來看,桌上的飯菜並沒有人去碰,但透過燃燒的子孫香在牆壁上投下來的模糊影子,他們卻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拿著筷子的黑色人影正手捧著一碗飯在慢條斯理地享用。
直到那人影終於吃飽了並放下筷子打了個很輕的嗝,站在桌前的晉衡才走上去彎下腰行了個禮,又壓低聲音說了幾句一般人根本聽不懂的鬼話。
而那從頭到尾都一聲不吭的石家老祖宗聽他這麼說完也只是拿手指敲了敲桌面,等一個沒忍住又打了個飽嗝後,這位在吃這方面還挺沒有自製力的老祖宗才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又站起來。
隨後石雲彪和馮至春兩口子便眼看著自家老祖宗從那觀音像背面親手揪出來一隻長著對狗耳朵,還在不斷掙扎的孩童身影,並狠狠地丟在地上又朝著那小狗的背上打了幾棍子,接著地上那個‘石小光’也跟著淒厲地哀嚎起來,沒一會兒就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瞪著兩條後腿一動不動了。
“……地上的這個,應該就是狗母的其中一個孩子,也就是你們家裏這座觀音像左邊的‘金童’,狗母當初把法身留在了這裏保護自己的孩子長大,而你們的孩子則被她就此帶走,老祖宗現在幫忙抓到了‘金童’的原身,接下來要只要找到另一個也被換了人皮的‘玉女’,應該就可以引出狗母從而確定你們真正的兒子在哪兒了。”
“……能找到小光就好……能找到小光就好……可這……這屍體……這屍體總不能擺在這兒吧……而且,而且我們接下來該去哪兒找我們家小光啊……”
聽晉衡這麼說著心裏還是有點害怕,親眼看著這麼具和自己兒子長得一模一樣的屍體躺在地上,這瑟瑟發抖的兩口子眼睛一瞬間都紅了。
而晉衡聞言也只是若有所思盯著那具死相恐怖的屍體打量了幾眼,接著他才走到桌邊低頭看了看被老祖宗用米飯排列開留下來的兩個字,並在看向因為他接下來的話而瞬間愣住的石家夫妻斟酌著用詞就開口道,
“這具屍體我會想辦法帶走,他身上的這張人皮還另有用處,具體是怎麼用的以後你們就明白了,至於你們的兒子石小光……他好像這麼多年來一直就在你們的家附近生著活,只是你們……可能從來都沒有發現,也根本沒有認出過他來。”
……
正當晉衡那邊的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時,秦艽其實也帶著自家小祟主去單獨見了一次市醫院兒科的那個淡醫生。
相比起兩人上次見面時候的匆忙,今天調休出來的淡大夫明顯是給秦艽和小祟主特意騰出了一點私人時間。
而在約好的老茶館裏針對母狗偷孩子的事情又聊了兩句,這兩天為了這事也沒少在家琢磨對策的淡老爺子先是無奈地歎了口氣,又對面前坐著的秦艽遲疑著開口道,
“秦先生,該說的我都已經和你說了,母狗偷子這種事情從古至今都有發生,但卻一次次輕鬆得逞而且很少有人發現,這不僅僅是因為她的手段陰毒,詭計多端,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狗母時常會扮作假送子觀音混入尋常人家,然後再借機對家裏未長大的孩子下手,這野觀音吃了人間的供奉,比一般級別的城隍還要道行高些,更有一雙‘金童玉女’從旁相助,光憑我們兩個人實在是有點不好對付啊……”
“而且哪怕我們現在能重新找回你家這個娃娃的皮子,可是要把這人皮換回來也很有困難,這一是因為沒長大的小孩子大多皮子特別嫩,狗母抓到孩子會先用滾燙的開水把小孩子的皮都給燙軟了,再從耳朵根和腳掌後面把整張娃娃皮都一股腦地撕下來,這本身需要很長的時間,二也是因為這揭下來的娃娃皮曬乾給小狗崽子們裝人用,時間過得越長這偷來的皮就越黏著身上的肉,還能連著骨頭慢慢長大,到成年之後皮和肉就徹底長在一塊了,要重新撕下來更是是難上加難,痛苦萬分……”
嘴裏這麼絮絮叨叨說著,看著因為他的話而瑟瑟發抖的小白狗的淡大夫也有顯得挺無奈的,反倒是秦艽聽到這話也沒什麼明顯的表情變化,就只是抬手喝了口茶,又沖面前的老大夫不甚隨意地開口道,
“抓狗母的事情我另有辦法,老先生您只要按照我們的約定做好後面那一件事就行了,這些天我已經找到了那個偷了我侄子人皮的‘玉女’的所在,抓到它之後我就立刻來找您……而且我這個侄子的身份非同一般,真讓他一輩子在人間做狗,那外面的世道可就要亂了,更何況我對他的父親也曾有過承諾,要在他死後將他的孩子好好撫養長大,如果這次失了信用,那我以後死了,也沒什麼臉面下去見這個朋友了……”
這尚且頭一次聽到秦艽用這麼正式的語氣說起自己的父親,小祟主本來還在害怕又恐懼的回想著自己當初被狗母婆婆一點點剝去人皮的痛苦,這會兒心裏卻是有了點不一樣的滋味。
而沒忍住偷偷瞄了眼這個把總是喜歡欺負他,但卻走到哪兒都把他帶著的壞傢伙,到底年紀還小,心思也很簡單的小白狗心情複雜地將自己趴在地上縮成小小的小團,之後就聽著秦艽和那個淡大夫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了一些他不太聽得懂的話。
“那你這麼說那我也不能再推辭了……上次見面沒能看出你的身份,是老頭子我眼拙了……只是你現在身上的這股氣息我怎麼覺得有點不太對,看秦先生你的年紀……明明應該已經快遇劫化龍了吧?怎麼現在反而……”
“……”
因為淡大夫的話而略微沉默了一下,過了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的秦艽才撐著頭對上他的眼睛語調平靜地扯了扯嘴角。
“就是您看到的這樣,我沒辦法化龍,從前沒有,現在不會,以後也更加不可能。”
“……誒,這是為什麼?照理來說這秦氏乃祖龍之後,更有軒轅氏少昊那——”
“您應該聽說過祟這種東西是怎麼來的吧?”
“聽說過一點,但……啊!你的意思難道是您現在……可你身上明明沒有普通妖魔的味道啊……”
“……我早就已經不是人了,雖然我也不是完完全全的祟,但其實區別也不大了,老話常說,天生的死物被棄之荒野後就會成為祟,老鼠洞裏的塵埃化百家串,殘破的蛛網結孫姑娘,倒地的掃帚成了帚翁,折斷的雨傘變換為傘娘子的模樣……”
“我年少時被親生父母遺棄在路邊又輾轉在孤兒院和各種寄養家庭裏,從那時起,其實我就開始無家可歸甚至為與祟為伍了,但凡那些收養我又虐待過我的人將我再次遺棄,我就會引來一些惡祟給那些人和他們的家庭招來厄運,但這樣的事本身不可能逃得過老祖宗們的眼睛,因此那時的我也受到了自己應該有的懲罰……”
“我因為作惡被折斷了頭頂的角,所以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化龍了,這就是秦氏他當年對我所做的那些事的懲罰。”
秦艽這麼說完,淡大夫明顯愣了一下,過了許久他的神情才開始變得有些複雜,而秦艽自己倒是從始至終都沒什麼太大的情緒變化,就是一副純粹敍述事實的語氣說完,又慢悠悠地舔了舔自己舌頭底下的那個東西,接著才不帶任何情緒地扯了扯嘴角道,
“不過說到底我還流著秦氏的血,所以之前才說到時候要向您尋點藥來救一下急,過段時間我可能就連基本原型都維持不了,狗巷的事情忙完之後還請老先生您再幫我個忙吧,多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