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苗
白髮青年口中的‘有分寸’,在接下來從傍晚四點開始到正式入夜,也就是本地的晚上六點之前的這段漫長時間裏,似乎都沒有在任何一個地方具體地體現出來。
大概四點多的時候,他和這些天一直同他形影不離的秦艽一塊徑直去了趟東山縣城最北邊的另一個集市。
期間兩人也不知道究竟在那明明不大的集市裏頭幹了些什麼,但等差不多接近五點三十分的時候,這行為一向古古怪怪的兩人才終於慢悠悠地一塊從身後的集市裏走了出來。
出來的時候,秦艽手裏隱約拎著只空空如也的籠子,但因為之後,他還要去熟人家送些什麼東西,所以隨後他也只是和身旁的白髮青年打了聲招呼,之後兩人就在集市外索性分了開來。
一切都看似尋常,像是什麼也沒發生。
而由於自身腿傷沒有痊癒的原因,所以和秦艽分開後就一個人落單下來的白髮青年之後也走的十分遲緩。
因此直到時間上快接近六點的時候,行動十分不便的他才拄著拐杖獨自來到先前說好的第二食品廠附近買他想要帶給村子孩子的米果和炒米糖。
這個過程中,白髮青年那顏色過於淺淡的眼眸看上去也隨著時間的一點點過去而漸漸地喪失一般人應有的戒心和警惕,以至於……
——他似乎都沒有意識到有什麼危險在一點點正從身後向自己靠近。
“……哈……哈……哈……”
聽上去黏糊糊又噁心的要命的口水音始終徘徊在青年的身後,視線所及,紅色的月光逐漸落下來籠罩住腳下拉的長長的影子,可走在前頭一瘸一拐的白頭髮青年還是毫無知覺,一切如常地往前走著。
他彷彿沒有察覺到身後一直有一雙雙密集充血的‘紅眼珠子’在一路古怪又惡意地盯著自己,甚至隨著他漸漸放緩的步調而越靠越近。
直到走起路來一向都是慢吞吞像只蝸牛的白髮青年輾轉幾個地方終於買好了他要的米果米糖,又獨自經過第二食品廠外的小巷時,不經意間抬起頭的他才聽到身後傳來了類似人類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很輕,幾乎不存在,像是什麼動物的肉墊子輕飄飄的踩在了潮濕的地上,不仔細聽尋常人根本無法察覺。
而沒等他皺眉看清楚那黑漆漆的巷子外來的人究竟是誰,下一秒,就有個怯生生,但在這大晚上怎麼聽怎麼突兀的侗家女孩的聲音從他的後方輕飄飄傳了過來。
“誒?您不是秦……秦大哥的朋友嗎?那位姓師嗎……這麼晚了……您怎麼又一個人過來川劇團這邊了?”
這普通話聽上去依舊十分生澀彆扭的本地女孩子聲音溫和悅耳,但不得不說,從時機,地點和物件上來說,她此刻會碰巧出現在這裏又正好撞見晉鎖陽都有點太巧合了。
畢竟這周圍此刻統統都黑燈瞎火的,加上晉鎖陽自己本身就有嚴重的視力問題,所以一時半會的,他還真無法做到像對方那樣隔得那麼遠就一眼在夜色中看出來自己究竟是誰。
而在黑暗中一時間也沒有著急開口和對方說話,臉上沒有太多情緒的白髮青年只彎下腰稍稍停頓了一下。
接著他倒也沒有急於表露出自己心中的任何疑問,只在神情冷淡的抬起頭往發出聲音的巷口看去後,這才注意到那上次才給他和秦艽主動提供過線索的‘阿孃姑娘’正用自己亮晶晶的眼睛緊張又好奇地站在那兒看著他。
“……嗯,有事正好經過這裏,好巧,阿孃姑娘。”
嘴上說著好巧,臉上似乎並不算意外就點點頭做了簡單回應,手上還拎著一大堆雜七雜八東西的白髮青年這對誰都不冷不熱的冷淡態度搞得那剛剛主動和他熱情地打招呼‘阿孃姑娘’頓時有些尷尬。
但自知作為僅僅只有一面之緣的兩人之間實在算不上熟悉,所以只是抿著嘴怪怪笑了笑,耳朵上帶著晃動的苗銀耳飾的盤發女孩子還是抬起頭眨眨眼睛,又往晉鎖陽空無一人的身後看了看才遲疑開口道,
“怎麼今天就一個人在這兒啊……那個……秦大哥人呢,你們這些天……不是一直形影不離嗎……走到哪兒都不分開……”
這笑眯眯還略帶調侃的話說的像是在試探秦艽為什麼這會兒不選擇跟他在一塊,晉鎖陽聽了根本也沒吭聲,僅僅只是沉默地想了想,又態度十分平淡也很禮貌地開口解釋道,
“沒有,他另外有事,所以現在沒和我在一起,不過你這麼晚一個人到這裏來幹什麼。”
“啊?我啊,其實都是因為我阿爸啦……好好的吃晚飯呢,偏要讓我跑出來給他買些下酒菜……他這個人一頓沒有好酒好菜就根本活不下去,總要吃些街角鹵的酸菜和豆腐乾子才下的去酒……不過我看街上也沒什麼人,像是因為這兩天出事才人心惶惶的……誒,說起來,上次川劇團裏頭髮生的怪事你們調查清楚了嗎?那些大半夜哭起來,之後還跑掉的皮影你們都找到了嗎,姓師?”
“……”
臉上寫滿了單純和無辜的‘阿孃’這般說著也稍稍壓低了些聲音,似乎是發自內心地為先前那件老壽星無辜身亡的事感到由衷的難過和惋惜。
而聞言,低頭不語的晉鎖陽只保持著彼此之間隔著半步遠的距離,又在一聲不吭地盯著她在黑夜裏閃閃發光發光的眼睛打量了幾眼,這才看上去一切如常地搖搖頭並慢吞吞回答道,
“沒有,這些天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有找到,不過還是要謝謝你之前給我和秦艽提供的線索……只可惜,我們那天匆忙趕到老壽星家的時候,用繩子吊死老壽星的人就已經跑了。”
“啊,沒關係……真的沒關係,其實只是舉手之勞……但,但這件事真的太可惜了……唉,那些可憐的皮影究竟會去哪兒……到底誰到底能來真的救救他們啊……不,不過吊死老壽星的兇手……你們有什麼線索了嗎?”
這般眼神‘柔弱溫柔’地搖搖頭感慨著,那神情語氣包括模樣一切都表現得堪稱完美‘阿孃姑娘’也稍微抬起頭來,並看了眼半步之外顯得身形十分單薄冷漠的青年。
而見狀,像是一直都在專心聽她說話,所以始終都沒怎麼出聲打斷她的白髮青年也在和‘女孩’淡淡地對視了一眼之後,先是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下之後才這般開口陳述道,
“還沒找到,但我心裏現在……現在好像已經有了一個值得被懷疑的可疑物件。”
“哦?是嗎?什麼物件啊?”
在黑夜中也顯得亮晶晶的眼睛裏不經意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許久將兩隻細嫩白皙的手掌絞在身後,又習慣性捏了捏自己尖銳指甲的‘女孩子’才故作天真地彎起在特殊光線下和尋常人不太一樣的眸子又沖晉鎖陽笑著開口道,
“是什麼厲害……的妖魔鬼怪啊?”
“不是妖魔鬼怪,或許是一群並沒有褪去動物本能,還被神明懲罰只能住在雲上的苗人。”
“動物?苗人?”
“嗯,一群體型不大,爪子鋒利,在人背後走起路來根本沒有聲音,兩隻眼睛在黑夜裏會發光,還能一下子看清楚很遠事物,並且能輕輕鬆鬆爬上房梁把人給活活吊死的苗人。”
“……”
“聽說在將近數百年前的苗族當地,有一部分生活在陸地上的苗人大多就是長的如傳說般那樣,可因為他們的祖先擅自盜竊並觸怒了月光女神仰阿莎,所以終身便只能在月亮旁邊的海市上過著被海市重重的監牢囚禁的生活,甚至只有滿月才能飛到人間來,這些長著翅膀和豹子臉的苗人大多醜陋貪婪又弑成性殺,雙眼在黑暗中發光,所以它們還有一個名字,羅刹豹人。”
“……”
“而很巧,那些豹人會發光的眼睛和你現在站在黑暗裏盯著我想咬斷我脖子的樣子恰好相似,或者說,一模一樣。”
幾乎在白髮青年語調單調冷漠但令人毛骨悚然的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巷子裏窒悶潮濕的空氣就驟然間冷了一下。
頭頂的雲層中隱約有雷聲和雨點的聲音轟鳴,分別站在巷子頭尾兩端暗自對峙著的兩人卻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而那被晉鎖陽剛剛冷不丁冒出來的話被弄得背後也發毛了一下,瞬間瞪大眼睛的‘阿孃姑娘’這麼說著好像也有些笑容僵硬地看了他一眼,隨之她才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自己色澤鮮豔的嘴唇,又佯裝不明白地眨眨眼睛哈哈大笑起來並沖晉鎖陽開口道,
“您……您這是在和我故意開什麼有趣的玩笑啊……什麼羅刹豹人……什麼苗人啊……真是聽都沒聽說過……我是個活人啊,這一點……縣城裏的其他人,我阿爸還有秦大哥……這些人都幫我可以作證……您可不能就這樣隨便拿玩笑話冤枉我……不然我就得去找秦大哥幫我和你——”
這話說著,那居心叵測出現在這裏的‘阿孃’就要抬起自己尖銳發光的手指假笑著試圖靠近晉鎖陽,可沒等她完全繼續說完自己嘴裏那些鬼都未必會相信的謊話。
從袖子裏猛地拿出一塊金黃色虎威的晉鎖陽對準了她閃閃發亮的貓眼睛,而察覺到眼前的危險,那冒牌貨的‘阿孃姑娘’當下也被一陣金光掀開,並僵硬又兇狠地頓了頓腳步。
手中握著那還有最後一次保命機會虎威,同時手指上夾著一張範氏姓書的白髮青年就眼睜睜地望著那急忙捂著臉的女妖往後躲閃了一下的眼神,又看了眼虎威上折射出來的豹臉影子,這才抬起眼睛顯得居高臨下地冷冷開口道,
“……你的偽裝或許並不如自己想像的那般完美,雖然你學那女孩的言行學的非常像,甚至將阿孃有些從來沒和人說過的女孩心思摸得很准,但忽略了你第二次出現在我面前時候,趁機喬裝成阿孃給我們提供錯誤線索的事實時留下的破綻。”
“……破綻?”
“你知道自己身上一直有一股沒洗乾淨的貓毛和鳥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麼。”
“……味道?怎,怎麼可能!如果我身上真的有什麼特別的味道,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
“因為,秦艽第一次在煙草鋪子門口碰見的其實是真的阿孃姑娘,至少在這一點上,一貫對人和對事都十分敏感謹慎的他不可能認錯人,更不可能被你輕易地用三言兩語的矇騙。”
“……”
“但是之後故意又出現在我和他面前,並主動告訴我們川劇團發生的那些怪事的卻不是真的,是豹娘娘你故意變出來想要誤導我們的。”
“……你,你這是在胡說八……”
“不過關於味道這一點,其實我一直有點疑問,但秦艽自從小年夜著涼之後,鼻子就分辨不出太多味道,所以即便我問了他,他也對我說了他不太確定,可我清楚地記得你身上的這個奇怪的味道,一開始我以為那是公雞郎身上的味道……”
“……”
“……後來我卻發現可能是某種鳥,或者是某種長著翅膀的動物,之後老壽星宴前撞見你的那次,你以阿孃的身份出現的那兩次,還有剛剛你一出現在我身後,那種奇怪又難聞的味道就又伴隨著出現了,你現在難道還想和我狡辯嗎……羅刹女。”
這毫不留情就開始揭穿真相的話可把本來還有心故意裝下去的豹女給氣的夠嗆,畢竟這白髮青年上次在見到她真容的時候,就表現出一副愛理不理,滿臉寫滿了嫌棄的冰冷樣子。
這會兒又用這種方法故意裝傻充楞把她給想方設法引了出來,甚至一開口還面無表情的諷刺她身上有什麼噁心的味道,自然是徹徹底底地激怒了這性情殘暴兇惡的豹女。
而當下也沒心情和這姓晉的三流姓師繼續裝下去了,剛剛和他廢話了半天,確實渾身上下隱藏在皮膚底下羽毛根又開始癢癢的豹女只猛地綻開後脖子,還有臉頰兩側類似鳥類羽毛一樣的褐色豹翼,又在陰森森都翹起鮮紅的嘴角掩飾般的假笑著拍拍手開口道,
“好吧好吧,精彩精彩……你承認你說確實有點道理,嗯……我這次的舉動確實是有些馬虎了,也稍稍低估了你的本事……可你現在哪怕清楚地知道了關於我們羅刹海市甚至是雲中之國的存在,又知道我故意害了你那麼多次又有什麼用呢?你又能奈我何啊?”
“……”
“難道……就憑你手上的那張什麼用都沒有的小紙片和那塊寒酸的破石頭就想殺了我嗎哈哈……可你真的確定自己敢過來抓我嗎,這位俊俏又好看的姓師小相公?現在抓了我你又有什麼好處,得罪我們整個羅刹海的下場你恐怕還不太清楚吧……而且,恕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剛剛說了那麼多,難道就不應該稍微關心一下那個和整天都在一塊的‘秦大哥’現在人在什麼地方嗎?”
“……”
這話聽著十足的詭異和陰森,像是這面露惡毒陰狠的豹女已經知曉了什麼晉鎖陽的弱點一般,十足的不懷好意。
而聞言,白髮青年當下也不帶太多情緒地抬起淡色的眸子,又表情不置可否地淡淡開口問了句,是嗎,你又做了什麼,秦艽怎麼了。
見狀,這猛地揮著身後的巨大翅膀豹女只得意洋洋地大聲獰笑起來,又拍拍手趕忙示意那牆面後一直藏匿著的鮮紅身影出來,這才回過頭衝著自己和晉鎖陽身後的牆面往惡毒又倡狂地大笑起來道,
“是人頭!是那秦艽的項上人頭!晉姓師不是自詡聰明絕頂嗎!難道連這種事都猜不到!公雞郎!!快給我把那個叫秦艽的凡人腦袋給我拎出來!!也好讓你面前這位彷彿有天大本事的晉姓師好好看看!!看看他是不是還像現在這樣……不見棺材不掉淚!!!”
可說來也怪,伴隨著她恐怖陰森的呵斥和咆哮聲,四周圍沉寂一片的牆後面卻是半天都沒有任何人回應,蹊蹺得緊,也嚇人得緊。
半響才有一聲突兀又詭異的輕笑從後面傳來,接著豹女的視野中就這麼緩緩走出了一個雖然臉上帶著無比熟悉的公雞面具,但身形打扮絲毫不顯老邁佝僂的年輕身影。
而眼看著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的豹女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又稍稍用自己細瘦蒼白的手指尖將那面豔麗鮮紅的公雞面具推上去些,眼前這五官長相雖沒有多麼吸引人之處,但身上莫名卻有一種狂傲壓人之氣的古怪男人只和對面同他隔空對視著的晉鎖陽相當默契地扯了扯嘴角。
——又以一種玩味的語氣輕輕晃了晃手上隱約有什麼活物在裏頭憤怒地‘咯咯’作響的竹制雞籠後,這才沖面前已然面色慘白,並大喊了一句怎麼會是你的豹女的身後似笑非笑地開口道,
“聽說豹娘娘想要我的腦袋?可今天這事真是不巧,我雖然是個貌似沒什麼大本事的凡人,但這條命倒是僥倖還留在世上,不過您要是現在想找今晚能助您一臂之力的公雞翁,不妨……就往我這剛從集市裏買來的雞籠裏看看吧,仔細聽聽這暴躁得不得了的動靜,倒是真與那年紀一大把,還發瘋跑出來盡做些瘋癲之事的公雞翁有些相像,娘娘……心裏覺得呢?”
……
時間回到兩小時前,當羅刹女的命令這般陰森森地一說出口,似乎預示著今晚這東山縣城內註定要有番不大太平的大事要發生了。
天空當即就有密集的烏雲和雷聲漸漸積攢在雲端,彷彿一場年關之前的災厄凶劫已經在所難免了。
畢竟先前那兩個晚上,她之所以會讓公雞郎和自己一塊躲在暗處暫時按兵不動,其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想看看這自家海主口中的身份有幾分可疑之處的青年是否具有什麼事件之外的威脅性。
而那一日在那老壽星的壽宴外,豹女其實也是奉自家新任海主的命才刻意和那名叫晉鎖陽的三流姓師有所接觸的。
可隨後等她故意將那七張皮影位置的虛假線索透過川劇團附近住戶之口一一留下,甚至是親自出馬兩次後,卻並沒有引得這預想中的魚兒後來乖乖地主動去上鉤。
相反當日那明明年紀輕輕,就喜歡對人冷著張臭臉的白髮青年,連同他旁邊那個模樣平庸無比,根本不引人注目的平凡男人還真是對名副其實的膿包加蠢貨。
才剛一遇上老壽星被活活勒死這麼丁點小事就立刻縮手縮腳地不敢隨便出頭,只敢在這縣城裏成天和沒頭蒼蠅一般整天來回打轉,實在是光看著就讓人覺得怪可笑又無能的很。
“之前,我還當海主和我說的什麼在人間消失快二三十年的姓師會是個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原來也不過是個會幾招三腳貓功夫的毛頭小子罷了……那天集市上抓住爆竹童子的事估計也是他恰好碰了回運氣……今晚無論如何總要給他們一點點教訓,才能讓有些人明白明白這羅刹海管轄的地界不是那麼好隨隨便便闖進來的……”
“……”
“反正海主之前也提前交代過了,就算是最後真的又死傷了幾個凡人惹下了什麼麻煩,咱們也只管往那龍王的頭上隨便栽好了,世人從前皆不知我羅刹海的存在,知道的恐怕也早就死光了……加上我還聽說他早年出身不太好,尤其厭惡和反感別人隨便輕視詆毀他,是個十足反復無常,陰晴不定的古怪個性,這次最好能讓那龍王發怒真的再在東山露面一次,到時候咱們就有好戲看了呵呵……”
豹女的這種相當傲慢自負的想法,結合晉鎖陽前幾天各種故意拖著時間的反常行為和某位龍王爺本人多少年都不喜歡以自己的真身在人間隨意走動的個人習慣,她會這般去理解其實無可厚非。
加上這性情殘暴的女妖心中原本就看不太起凡間這幫自古以來就軟弱貪心又膽小無比的尋常人,所以此刻尚不知自己已經不由自主地落入某種圈套之中的羅刹豹女自然也懶得再親自去驗證更多的真相。
等隨意望了眼頭頂這輪躲藏在雲中,顯得越發紅的刺目的月亮,嗅著先前那兩個離去的人味道,又隱約感覺到他們似乎忽然分開了的豹女卻是忽然有些遲疑,半天這知道自己的計畫已經開始的女妖才眼神若有所思地假笑了一下,又像是回味著什麼味道般的自言自語道,
“說起來……呆在海市上面那麼久了……我都好久快沒吃上稍微新鮮的人肉了……正好他們現在也按照我的想法被各自分開了,那秦艽也已經趕往那‘阿孃’的家了……不如就讓我先追上去將剛剛沒腦子的白毛小子殺了……你去把去往另一頭的那個叫秦艽的男人給殺了……等我待會兒在牆這邊叫你,你就給我趕緊過來滾過來回合,聽見了沒有?”
“……”
這話說著,脾氣急躁,壓根沒什麼耐心的豹女也沒去管公雞郎是不是會給自己回應,直接丟下這麼一句話,就笑容惡毒地揮開自己背後的一雙屬於鳥類的翅膀,又索性準備去往另一個地方親手執行一場無比美妙的屠殺好戲。
而顯然,同樣也不太在乎豹女的意見,僅僅一聽到那揮開翅膀離去的豹女親口說出今晚他們動手的好時機終於到了就睜開了血紅色的眼睛。
牆裏面從始至終佝僂著背不說一句話,因為豹女剛剛的命令才從某種恐怖遙遠的魔怔之中蘇醒的‘公雞郎’也沒做太多無用的的言語,就這麼陰森且憎恨地埋著頭一邊肩膀發著抖,一邊衝著剛剛才消失在盡頭的仇人的影子奇怪扭曲地‘咯咯’了幾聲。
待感覺到頭頂黑壓壓,給人十足威懾感的烏雲立刻籠罩朝人間下來,隨後這‘公雞郎’才將自己先前因為那龍王的雷擊而重傷未愈的左手從袖子裏顫顫巍巍地掏出了一隻紅色的公雞撥浪鼓。
視線所及,這圖案奇怪的撥浪鼓兩面各畫著一隻鮮紅奪目,尾羽豔麗的生肖雞,一隻尖嘴朝著東方,是只公雞,一隻尖嘴則朝著西方,是只母雞,一旦搖晃,就彷彿這對公雞和母雞忽然融為一體了。
不過說來也怪,伴著整個人蜷縮在牆裏的公雞郎這麼搖晃著聲音清脆的撥浪鼓一抬手,又抓出自己袖管裏隨便卷著那幾張皺巴巴的皮影猛地扔在了地上。
六張一沾上潮濕的地面,就能自己僵硬地舉起胳膊和腦袋爬起來的人皮影子還真就一臉呆滯地保持著著手腳被牢牢拴住的樣子,又動作相當整齊地看向了面前眼神瘋癲的公雞郎。
而這其中,那前兩天才被重新抓回來的‘老香翁’也赫然在列,只唯獨少了那‘夫妻觀燈’中的妻子。
只是那‘老香翁’似是還有些自己僅有的神智,此刻正萬分悲哀又憐憫地看向已然陷入窮途末路,連正常心智都幾乎要完全失去的公雞郎,又斷斷續續地張開自己裂開一條口子的嘴就試圖開口說些什麼。
【啊……啊嗚……啊嗚……】
人皮影那斷斷續續的鬼話到底是在悲哀的訴說和預示著什麼,可對於此刻已經殺紅了眼,並且把一切正常事物都拋在腦海的公雞郎而言明顯並不重要。
而仔細看,眼前這六張人皮影子,則正好對應了那當年在紅色月亮的東山上因為貪心而分吃了他婆娘的那六個仇人。
只可惜,現如今這六人也早已經不是活人,儘管他們的穿著打扮和生前還是活人的樣子並無變化。
但那發黃發黑的嘴唇,為了遮蓋死氣而塗著紅粉白粉的臉頰,和隱約透出股呆滯兇狠的紅色眼珠子卻預示著‘它們’已然早早死去的命運,甚至已經完全淪為被公雞郎操控著,永生不得解脫的可憐傀儡了。
而哪怕之前無論個日夜地對著這幾張人皮數來數去,因為母雞被活人吃了的仇恨,而始終無法放下的公雞郎那偏執瘋狂的心底卻還是很十分清楚地明白一點……
“……還差一隻,還差……最後一隻……就差那最後一隻……一隻雞了……”
這般嘶啞著嗓子低低念叨著些口齒不清的胡話,年紀越來越大,腦子也越發不太清楚的公雞郎只瞪著一雙通紅通紅的眼睛就這麼打著撥浪鼓沿著街頭巷尾的窗戶和牆面,一步步向著自己的目標逼近了過去。
這個過程中,他像是個老瘋子一般模糊老邁的身形幾乎與那頭頂的紅月融為一體了,而等他一路循著蛛絲馬跡找到那氣味的取出,又最終趴在牆角就惡狠狠用淬了毒的紅眼睛,他這才鎖定了自己此刻不遠處那在豹女口中已然從晉鎖陽身邊落單下來的‘秦艽’。
“楊花的爸爸……好些日子沒見你了……又過來送自己家裏做的河珠了啊……”
“嗯,好久不見……最近攤子上的生意怎麼樣……”
“托快過年了嘛還有咱們龍王爺的福啊,所以還可以還可以嘿嘿……說起來,你要來點小菜嗎……”
“……不用,謝謝,我待會兒還要去阿嬢他爹家還有些事,有機會下次再聊吧。”
“好好好……那就下次再聊……不著急不著急……”
視線所及,那個名叫‘秦艽’的男人似乎正和豹女說的那樣,剛剛才和晉鎖陽在集市前分開準備去往那‘阿孃姑娘’的家。
所以他走的其實不算慢,甚至於腳下不斷往前邁著的步伐看上去還稍微有些著急,甚至和熟人說話的時間都不多。
可顯然,既然今晚他已經被不幸殺紅了眼的公雞郎單獨盯上了,那今晚眼前這個名叫‘秦艽’的活人的人皮和腦袋勢必就保不住,更不用說再想著去除了陰司地府之外的其他地方了。
而似乎也是提前知曉自己今夜被作為操縱者的公雞郎放出來的目的,那幾張瑟瑟發抖的皮影人不等公雞面具後的人張嘴呵斥或是直接命令。
當即便面露痛苦又無比猙獰地掙扎著雙腳離地,甚至如同幽魂一般在撥浪鼓的使喚下在牆面和窗戶上飄起來,又在沉沉地夜色中像是一張張鬼影般朝著它們的目標——不遠處那名叫秦艽的‘男人’的背後襲去了。
【公雞郎,要殺雞。】
【一隻雞躲在籠子裏。】
【七隻雞已經被剝了皮,】
【只等你親自下鍋裏——】
【砍掉頭,剝了皮。】
【灶台底下的人頭哭啼啼。】
【只要殺了這只雞,】
【雞年就能徹底地熬過去——熬過去!】
語調陰森的抓公雞童謠像是惡鬼在深夜中召喚著往生者的魂魄,面目呆滯被公雞郎的命令所控制的人皮影們紛紛不受控制地張開泛黃的牙齒和腐爛的手腳想活生生撕開那置若無聞地往前走‘秦艽’的背脊骨。
而說時遲那時快,神情一愣以至於有些疑惑地眯了眯眼睛的‘秦艽’也當即抬起眸子並轉過頭來警惕看向了一片漆黑的身後。
可還沒等意識到危險的高瘦男人試圖迅速閃身,並躲開身後那些塗紅抹白,笑容誇張,還從牆面裏撲出來的人皮影子,一道從傷口處高高飛濺起來的血光就伴著什麼重物們的落下的恐怖聲音劃過了深夜的牆面上。
下一秒,類似什麼會滾動的物體就這樣血淋淋地滾落到陰暗地牆角邊,又一下子撞上牆面靜止不動了。
雷聲轟鳴,龍嘯聲在雲端銷聲匿跡……血珠子從斷口就這般顫動了一下又瞬間流下來了。
……
“所以呢……所以呢!!那你……你不是應該剛剛就已經徹底死了嗎!!不可能……不可能……你們……你們倆……怎麼可能……有機會提前串通好了……你明明應該已經死了……而晉鎖陽……晉鎖陽人又一直在這兒……”
伴隨著一切聲音的停止,眼前的一幕再次從回到豹女,晉鎖陽和剛剛出現的秦艽對峙的場面。
面色猙獰的豹女像是已經被面前這令人混亂不堪,甚至可以說是局勢完全顛倒的一幕給徹底弄懵了,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本還在自己計畫之中的一切怎會變成這樣,又瞪大了眼睛就暴怒般大叫大叫了起來。
而見狀,抱著手靠著牆眯了眯眼睛的秦艽也沒著急吭聲,只挑挑眉就頂著臉上那張鮮紅色的公雞面具笑著看向了另一頭的白髮青年,而眼見這脾氣恐怖得不得了豹女立刻和瘋了一般地通紅著眼睛瞪向自己,一直沉默著的晉鎖陽這才冷冷地望向羅刹女並緩緩開口道
“因為公雞郎剛所想要殺死的那個,還有先前和我在集市前面分開的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秦艽’。”
“這是……這是什麼意思……不是他又是什麼意思……啊!!”
“或者說,豹娘娘也可以直接稱呼那東西的另一個名字——‘仰阿莎的陰影’”
“胡說八道……你……你……你們倆怎麼會知道這個的!你們根本不可能這麼容易地找到仰阿莎的秘密!!是誰把這些事告訴你們的讓你們這麼胡說八道的!!是誰!!”
一聽見秦艽假笑著在一旁幫晉鎖陽補充了一句,本就被兩人死死堵住去路,顯得壓根無處可逃的豹女的臉色立刻就變差了許多。
她像是不敢相信地豎著自己滿臉因為緊張不安而立起來的豹翼,又在咬牙切齒地露出一口豹子牙齒後,才看著秦艽將手上的活禽籠子十分隨便地丟給對面的晉鎖陽,又這麼對上白髮青年冷漠透徹的視線,並聽著面前顯然早有預謀的兩人開始一唱一和道,
“……秦艽,你還記得嗎,其實上次老壽星被吊死的事情發生之後,我的腦子裏就一直有個疑問,是關於小莊村當年焚村的那件事的。”
這種話一聽就知道某人這是準備開始拿話刺激人了,半響身處於陰影中勾了勾嘴角的秦艽聞言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眼看著那面色難看的豹女又明知故問地給晉大姓師笑著主動捧了捧場道,
“哦?什麼疑問,說來聽聽。”
“我們上次回去的路上我就和你說過,我今天在縣城裏遇到的那個女人身上有股貓和鳥混在一起的奇怪味道,你還記得嗎?”
“嗯,記得,怎麼了?”
“我當時並沒有仔細去想她的身份,現在看來……她應該就是你說的那種住在雲上,長著翅膀的海市人,可傳說中,他們並不能隨便什麼時間的來到人間,那就說明她會出現在這裏,是因為這段時間她是可以來到飛到人間來的。”
“……飛到人間?”
“……嗯,她會在這個特定的時間段特意來找公雞郎,說明在這段時間,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需要她親自來到這裏干涉和處理,甚至和他們的同夥公雞郎有什麼關係。”
“……”
“這個時間段很特別,但仔細想想卻可以推斷出大概是什麼時候,公雞郎在94年徹底失蹤,那時候他已經從東山縣衛生所逃跑了,所以我們大可以將屠村事件發生的時間從4月28日往前稍微推移,發生火災的那年大概是93年春節左右。”
“……”
“因此如果其他時間上的誤差的話,那一年其實和今年一樣也是一個農曆雞年,而海市人從雲中之國上釋放的時間大概應該也是以十二年為期限的,也就是每十二年,他們會從天上飛到人間殺人作惡。”
“!!”
咬著慘白嘴唇的豹女一聽這話後背翅膀上的毛都下意識地抖了抖,因為白髮青年口中的這個時間線幾乎與曾經的真相八九不離十了,甚至可以說和他們羅刹人的先天習性一模一樣了。
而一旦沉浸在自己先前的分析中,晉鎖陽的語氣和情緒雖然上始終沒什麼太大的波動,但卻意外很有條理性。
半天,背靠著牆抱著手身處於牆面的黑暗中,先前聽他和自己這麼分析,腦海中就隱約想起橫行介士所說的那個楊堯的秦艽也眯著眼睛不置可否地外頭繼續聽著,隨之才聽到那語氣鎮定的青年往下緩緩開口並望向自己道,
“還有,你先前還曾經和我說到影子,仰阿莎,也就是月亮的影子當初被羅刹海市的人搶走了吃掉了對不對?”
“嗯,這和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
“傳說故事一般會有一定的誇張色彩,但基本和事實不存在太大的出入,在漢族傳統民間故事中,也有關於月亮的擬人化傳說,你說的這個或許也是存在於苗族某個階段的真實事件,只是當時的苗人用某種藝術手法將月亮比作了一個女子……”
“……”
“當初海市人也許真的對天上的月亮試圖做過什麼,畢竟苗族本就是信奉月亮女神的特殊民族,可他們的祖先如果當時如果真的成功偷走了所謂的仰阿莎的影子,為什麼現在還要找一個善於驅使皮影的公雞郎在背後一直幫助他們?”
“……”
“那就只有一個原因了……公雞郎的存在或許就是他們手頭需要的,仰阿莎,也就是‘月亮最真實的陰影’當年事實上沒有被他們的祖先成功帶走,或許是藏匿在了某個特定的地方,或許是一直以來都沒有被任何人找到,這才使得他們反復來到這個地方一次次重複尋找……而公雞郎之所以要長久的驅使那些當年受害人的影子,甚至是不願意放他們離開,除了他自己單純地想要報復當年的事,還因為他其實是在被迫幫助那些海市人在東山上尋找一件東西……”
晉鎖陽口中的推測說到這裏就停下了,背抵著牆站在雪地上的秦艽臉上的神色也漸漸轉至了然,咬著牙已然說不出一句話的豹女額頭上卻開始密密麻麻地充斥著豆大的汗珠子。
而下一秒忽然一起默契地望向頭頂的紅色月亮,若有所思的眯了眯眼睛的秦艽這才聽到那頭不遠處站著的白髮青年用下意識放輕的聲音冷冷開口道,
“因為,它們一直在找的,其實就是海市人的先祖當年掉落在東山的……屬於月亮的影子。”
“……你……你簡直就是胡說八道!!有誰能證明你們剛剛說的這些話都是真的!!!那些死人嗎?還是其他人!!你能找到還能活著證明你推測的人嗎!!”
“……當然能了,豹娘娘。”
像是抵死不願去承認晉鎖陽剛剛口中所說的話,滿頭冷汗的豹女這口中的話還沒大聲嘶吼完,語調怪怪地在她身後笑了起來的秦艽就所幸懶洋洋地打斷了她的話。
而猛地抬頭一對上這眼神像某種爬行動物一般氣質微妙的古怪男人,下一秒,眼神恐怖地陰沉下臉的豹女才看著面前的秦艽沖她轉了轉灰色眼珠並陰森森地笑著開口道,
“你不會真以為母雞夫人沒了腦袋,就沒辦法把當年的有些真相親口說出來了吧?”
“你這是……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你當年故意幻化成夫妻觀燈裏的‘妻子’的樣子混入那意外闖入這裏的把人隊伍之中,又借機引誘的那幾個什麼情況都不知道的凡人和你一塊煮了母雞夫人的事,就真準備這麼簡簡單單地給忘了嗎?”
“我……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找死!!你找死!!!”
“聽不懂?可那‘妻子’的皮影,還有無辜受騙的母雞夫人和公雞郎卻都有些話想親口對你說呢……”
這惡鬼催命般的話說著,眯著灰色眼睛的秦艽也稍稍抬起手指尖示意因為鼻青臉腫所以只能呆呆瞪大眼睛的豹女看向身後的牆面。
而一對上他的眼神,面無表情地站在巷子的另一處目睹著這一幕的晉鎖陽乾脆也將自己掌心的虎威和手上的雞籠給一塊丟了出去。
待一陣刺目的金光在眾人閃過後,那先前曾經附身在一個被爆竹童子連累的本地婦女的身上,又碰巧被當時路過的晉鎖陽和秦艽所救,最終也從衛生所中僥倖逃脫的‘妻子’皮影才連同地上被綁著的公雞郎一塊仇恨又絕望地抬起自己空洞的眼睛,並面露悲苦地指著那面無人色的豹女一字一句開口道,
“就是……就是這個女人……就是這個豹子臉,長著翅膀的女人……在紅色的月亮裏出現……又變成了我的樣子欺騙了老鄭……沈老師還有所有人……是她當年害得……我們所有人都落入圈套……最終死無葬身之地……就是她……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她……啊……啊!!!”
……
時間再次回到兩小時前,公雞郎多年驅使下的人皮影子們正發瘋一塊撲向不遠處的‘秦艽’。
然而令人感到出乎意料的事,沒等它們伸手觸碰到那個腳步匆忙,像是只會往前一板一眼走路‘秦艽’,頭頂的一道忽然響起的炸雷就朝著這些人皮影漂浮的方向劈了下來,並掀起雲層帶起一層震懾萬物的青色龍氣。
而一時間也顧不上那一個勁往前走的‘秦艽’了,鬼叫著被威嚴的龍氣掀開的人皮影紛紛痛苦咆哮被炸了開來,一張張死死地黏在牆上幾乎撕都撕不下來
等親眼目睹這一幕,躲在牆角裏暗自用繩子操縱著一切的公雞郎也不敢相信地瞪大了鮮紅的眼睛,並暴怒地從幹啞的嗓子眼裏發出了一陣尖銳恐怖的嘶吼。
再等簡直像是患上失心瘋了的公雞郎猛然間撲上去抓起那碎裂在地上,以至於手腳和腦袋都分家了的‘秦艽’定睛一瞧。
俯下身佝僂著背的公雞郎這才發現這讓他剛剛信以為真,並跟了一路的鬼東西竟然也是張不知是被誰弄出來的,糊弄人雙眼的影子。
只是這東西居然並非他製作的那些喪心病狂的人皮影,而是個用一張白紙隨便糊出來的紙人影子。
“啊……啊……啊!!!”
像是忽然魔怔了一般瘋狂又暴躁地咆哮了起來,兩隻紅眼睛就快流淌出血來的公雞郎死死地看著手上的那些碎紙屑被風一吹彷彿就散了,當即就想站起來抓住那躲在暗處故意戲弄他的罪魁禍首。
可還沒等混亂不堪的腦子徹底醒悟過來,這瘋瘋癲癲的老怪物就聽一旁的角落裏傳來一陣漫不經心的腳步聲。
再等神經十分敏感的公雞郎鼓起紅眼珠子一抬起頭,他就看到那個先前應該被他直接殺了的,名字大概叫秦艽的男人面無表情地抱著手靠在牆邊看著他,又以一種相當嘲弄刺激人的語氣緩緩開口道,
“公雞郎,或者說……石暮生,多日不見倒是別來無恙啊?”
“……啊……啊……原來……是你……你就是那一晚的那條……”
像是猛然間想起了什麼,公雞郎先前並不知道秦艽就是那一晚在赤水旁忽然救走晉鎖陽的人,所以眼下猛然間醒悟自然是惡狠狠地就望了眼這幾次三番打亂自己的青龍,而聞言倒也不忌諱在他的面前袒露自己的身份,秦艽聞言只笑了笑,又面含冷嘲地開口道,
“我是誰不重要,但你的左手指骨一早地被雷擊中受了傷,之後那麼多天又為了抓回那些皮影的事拖延了多日,眼下怕是已經沒什麼力氣,再抬起你殺人無數的手來好好站起來抓我了吧?”
秦艽這話一出,下意識死死捂住自己佈滿皺紋左手的公雞郎也是身形一僵,他佝僂衰老的身形像是又被天生一道雷給擊中了,半天竟只敢陰狠地瞪向面前這半張臉籠罩在陰影中,身份還尤其神秘的古怪男人,又顫顫巍巍地捂著自己的左手發怒般嘶吼道,
“……你在說……說什麼……我聽不懂……我聽不懂……我一句話都聽不懂!!!”
“聽不懂?那不如我們就這樣換個話題,你為何之前對那晉鎖陽窮追不捨,先是用人面禽害他,還將他推下山崖,之後甚至不惜和那豹女勾結也要取他性命?”
“呵……呵,我為什麼……害他……他老娘……和那幫……狼心狗肺的畜生……一塊殺了我婆娘……這麼……多年過去了……母債……子償,那小畜生……難道不……該死嗎……我就是……活扒了……他那身……人皮,再砍掉……他的腦袋,也未必……能解……心頭只恨……哈……哈……哈哈……”
多年來積壓在心中的執念已經完全使老邁的公雞郎陷入瘋狂之中,他不再如年輕時那般記得很多事,但是親口張開滿嘴腐爛的黃牙說到那多年前與晉鎖陽母親等一眾人結下子孫結仇之事,他的語氣還是格外的血腥而殘暴。
而眼神陰森聽著他在那兒臆想這如何殺死晉鎖陽,雖然他剛剛聽了某人的話專程出現在這裏,但其實滿心充斥著不耐煩的秦艽也是冷笑不語,隨後他才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諷刺地翹了翹嘴角,又忽然毫無預兆地抬起灰色的眼睛開口道,
“你之所以一直以來都覺得晉鎖陽罪該萬死,甚至多年來想盡辦法要報復他,是因為你認為晉鎖陽的母親和那些人一塊殺害了你的妻子,可殺人者固然要承受他們應有的代價和懲罰,但你真的覺得自己這雙眼睛所看到的真相就是真的了?所有的真凶已經得到報應了嗎?”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你如今已經把這些事都已經忘光了嗎?戊戌年的那個下過暴雨之後的晚上,你被多年來一直糾纏于你的羅刹人邀請去海市做客所以並不在家,其實你心中或許真的不想和它們有太多往來,只是想在東山上繼續正常生活下去,但可惜,你的這些想法那些一心想找出關於東山真正秘密的羅刹人並不打算輕易放棄。”
“……”
“關於那個神秘的秘密,你當年未必知道的十分詳盡,但你的家就安在雞籠岩石,所以你無意中還是發現了一點蹊蹺之處,這讓你十分不安,因為那些羅刹人似乎也察覺到了這點,可你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說出那個秘密所在,而很快,麻煩就這樣找上門了,那個晚上你的妻子母雞夫人和那一窩未出生的雞蛋被留在了家中,而你則一晚上都沒有回來……”
“……”
“你沒有想到一晚上過去後,當你在天亮後匆忙回到家中時,看到的竟會是灶台底下被吃的只剩下腦袋的母雞慘死的樣子,事實上,你也不知道,就在你離開的那一晚,有一個你如今所熟悉的豹女悄悄地來到了雞籠岩石,又哄騙了幾個壓根不知道情況的凡人來到了你的家中……”
“……”
“豹女和羅刹人欺騙了你,羅刹人和母雞的死百分百脫不了干係,當年的真相並非你看到的如此,至少不全是如此,而且,有個多年前心中對你有虧的人現在還想同你認真地說些話,你和母雞夫人願意聽聽她究竟想說些什麼嗎?”
“我……我為什麼……要相信你說的……這些話……為什麼!!”
“你當然可以選擇不相信我,但你不妨問問你自己,你要的究竟是一個確鑿的真相,還是一個發洩的機會,如果你並不在乎抓出真凶,殺死任何一個可以填滿你憤怒的人當然是個好辦法。”
一聽到這狡詐又暗含深意的話,公雞郎面具後完全衰老醜陋的臉也僵硬了一下,他渾濁混亂的腦子裏一時間不知道秦艽嘴裏說的人究竟是誰,但很快就有個滿心畏懼地發著抖,還隱約在低聲哭泣的中那年女人影子就主動從牆裏頭一點點地靠近了公雞郎。
【啊……啊嗚……啊嗚……】
口齒不清地張合著嘴唇就用那些鬼話嚎哭了起來,披頭散髮的女人像是已經無法在好好地說出完整的話,低頭言語含糊地痛哭了半天才讓秦艽和公雞郎勉強聽懂她究竟在說什麼。
而待面色慘白的公雞郎試圖去一點點接近這女人的影子並仔細聆聽時,因為怨恨偏激以至於被惡人蒙蔽而瘋癲了一輩子的老人這才聽到那女人的影子其實僅僅只是在反反復複,絕望而悲涼地重複著三個字。
【對不起】
“!!”
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公雞郎猛然間看向那女人模模糊糊的影子,卻只見那一滴滴如淚水般的東西從影子的面頰上滑落,又張張嘴艱難地再次開口道,
【對不起……嗚嗚……對不起……是我們做的不對……千錯萬錯都是我們貪心……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老翁……對不起!!”
……
那多年前因為貪心才受豹女哄騙,以至於犯下大錯的‘鄭女士’最終如往事雲煙般轉至嗚咽無聲。
表情陰森,紅著雙眼睛的公雞郎懷抱著懷中妻子的頭死死瞪著這欺瞞了自己多年的豹女,一時間竟有將這歹毒心狠的豹子女人生吞活剝了的心。
而眼看著周圍明顯越發不利於自己的一切,額頭上冒著汗,手掌也在輕微顫抖的豹女那尖銳的豹爪和羽毛都陰沉地發起抖來。
“……,……,……”
直到隱約喘著粗氣的她將自己完全呈現出褐色的,充斥著惡毒的貓眼睛猛然間死死地盯著秦艽,半響她才忽然不顧周圍的情況尖嘯著飛起來,又揮開翅膀同身後那一大片黑壓壓的鬼氣一塊撲向了離自己相對最近的秦艽。
“……”
這一幕完完全全地落入了秦艽的眼裏,至少在豹女冷笑著對上他的眼睛時他就已經心中有數,而見狀當下只眯了眯灰色的眸子,手掌上青金色的龍鱗直接竄出來的秦艽當下只按住自己的手退後了一步。
可沒等他打算悄悄動手招出一道雷來活劈了這善於喬裝打扮自己,並用花言巧語哄騙人心的女妖,在一旁目睹這一幕臉色驟然間一冷的晉鎖陽就已經擋在秦艽前面又率先動了手。
“抓著我的手,別動!”
一聽這口氣就知道他是真的急了,沒有想到他會忽然擋在自己面前的秦艽先是面容一怔,隨後才神情怪怪地回了句,
“……嗯。”
而打從看到豹女向秦艽發難就臉色難看的要命,回過頭沖臉色古怪的秦艽這般來了一句就又衝著那豹女冷下臉來,等伴著一貫待人斯文有禮的白髮青年這輩子還算頭一次發起火來的一聲大喝。
‘範氏,現身!”
當下,秦艽,公雞郎包括那目瞪口呆的豹女聽著只聽著周圍有一道道似乎是什麼東西在用力掙脫頂破出白紙的清脆聲響。
接著旁邊那一家家人家的窗戶,門板上邊一個個穿著打扮雖然和年畫上的神話人物有些相似,但只要仔細一看就能知道是冒牌貨的‘白娘娘’,‘齊天大聖’,‘鬱壘神荼’之類的影子也這麼舉著手裏金箍棒,紫金缽之類的東西跳出家家戶戶的窗戶……
——又彷彿群魔亂舞般地就在這一聲不吭冷著臉的白髮青年的驅趕下,張牙舞爪地就將那本還囂張得不得了的羅刹豹女團團圍住又抄起傢伙群毆了起來!
“啊!!這是什麼鬼東西!!這都是什麼鬼東西!!晉鎖陽!!這個三流姓師!!!我要殺了你們!!你這些見不得人的雕蟲小技!!我一定要殺了你們!!!”
而聽到豹女那潰不成軍的嘶吼聲,將那多年來終於重新發出光芒的範氏姓書一下子打進豹女身上的白髮青年只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在居高臨下地收回視線後才皺著眉慢吞吞回答道,
“第一次使用難免三流,就請娘娘多加擔待,餘生就去姓書內在老祖宗的面前繼續辱駡在下吧。”
“……!!!”
豹女如炸毛的野貓一般的慘叫很快淹沒在了巷子裏各種年畫人物一陣陣的毆打聲中,這詭異
嘈雜的聲音驚動了一旁的尋常人家,半天不遠處的小樓上才有個在窗邊認真地做作業的本地孩子好奇地探出頭,又瞬間驚喜又驚愕地指著窗戶外面大叫起來。
“……媽媽……媽媽……你快看,對面阿姨家窗戶上的……大聖忽然跳出去跑了……”
“這傻孩子又說什麼胡話呢,快過來坐下吃飯,你爸爸可就快要回家,這窗戶上的大聖怎麼可能會跑了……”
“真的……真的……媽媽你快看……外頭還有好多好多妖魔鬼怪呢……啊啊啊!!好厲害啊!!!啊啊啊!!!我真的看到了……”
……
——“一個白頭髮的大哥哥用一張發光的紙抓住了一隻貓!!!還有一只好大好大的公雞!!!你快來看看啊!!!啊啊啊!!!媽媽!!你快來看啊!!!他們要跑了!!!”
……
《姓書》雲,羅刹女,雲中豹女也,性歹毒,千面,最愛食人頭顱。
羅刹豹女經年於月下誘一婦上東山,夜至,又化作鄭婦哄其與同行者將母雞屠於窩中,此後
留禍害無數。
此番羅刹海市掩于雲中初現端倪,然公雞郎之怒已消,子孫債已除,實乃善哉,善己。
——《姓書•範氏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