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許正確實去了學校,匆忙轉了一圈後就出來了,路上遇到幾個學校裡學生的家長,村長雖然已經把去樹林找人的叫了回去,不過大家還是自發地繼續展開搜尋。許正跟著飯館老闆娘帶來的夥計一路往樹林深處走。雨還在下,許正抬頭看,樹木遮天蔽日,雖擋去了不少雨,卻讓天氣看上去更陰,仿若夜晚。
許正喊何慕華的名字,喊到後來又叫起了他“小少爺”。這稱呼多少帶著點戲謔的成分,他們以前玩捉迷藏,輪到許正找他的時候,只要他一喊他何少,何慕華一定會從藏身的地方跑出來,一定會拿自己軟綿綿的小拳頭揍他。不過他喜歡許正叫他小少爺,不過換了兩個字,好像就有天差地別,好像就能親密不少。
許正在路上發現了何慕華的拐杖,他那根黑色的,長度似乎比以前更長了些的拐杖。
“應該就在前面了。”夥計往不遠處張望,看到一處樹木折斷的地方,他指著那個方向說:“走,去那裡看看!”
許正忙跑上去,也沒看腳下的路,腳下踩空,摔了一跤,夥計來扶他。許正的腳扭著了,一時間沒能站起來,他抬眼看了看前方,一咬牙站了起來,快步朝著何慕華可能會在的地方走過去。
他想,他來到山上,遇到何慕華大概已經用盡了所有期待和運氣。如果他真能在這片茫茫樹林中找到他,成為第一個找到他,在冰冷的雨中給他溫暖的人,就算耗光他所有生命他也願意。
然後他真的看到了何慕華,他沒有看到他的臉,只是看到一個屈著膝蓋躲在樹木遮蔽下,用自己的外套為身邊躺著的人遮雨的人影。
一定就是他了。許正這麼想著,跨過折斷的樹幹,走到他面前。他沒有再喊他了,只是為他撐傘,彎腰接過他手上的外套。
“找到你了。”許正撩開他耳邊的頭髮,摸到他凍涼了的耳朵,說:“我找到你了。”
夥計也跑了過來,看到躺在何慕華身邊的人,“老方??”
何慕華含糊不清地說著話:“他被石頭砸暈了,傷口不嚴重,還有呼吸……快救他……”
“你帶老方先走,我帶他出去。”許正對夥計說道。
“你們認得路嗎?還是在這兒等著吧,我去通知大家。”夥計扶起老方,何慕華扯了下許正的衣袖,“我沒事……你幫他,帶他先出去。”
許正蹲下看他,他摸了下何慕華的額頭,燙得嚇人,而他雙手卻是冷冰冰的。許正要給他暖手,何慕華卻把手抽了出來。
“又麻煩你了。”何慕華抱著胳膊始終低著頭沒有看許正,許正脫下外套披在他身上,抓著他的手塞進自己衣服裡。他對何慕華說:“你別說話,什麼都別說。”
何慕華的手被他握緊了,再縮不回來,儘管感覺到了確實的溫暖,可他還是冷的直打哆嗦。
“我騙你說方明成是骨爺的兒子是因為我想這樣我們或許能重新來過,”許正緊靠著他,最後在他身邊坐下,用嘴唇去溫暖他的耳朵,“我想我們重新來過。”
何慕華僵硬地坐著,任憑許正挨得多近他也沒有要靠在他身上取暖的意思。
“我來這裡遇到你,看到你,美玲都和我說要我向前看,我知道,我也以為我能做到,”許正的額頭抵著何慕華的脖子,“我以為我是那個一直在向前走的人,其實我根本就只是在過去原地踏步。李朗和你太像了,像到我會問自己,如果他的臉不是長成這樣,我還會不會想要和他在一起。”
何慕華動了動手指,他的指尖已經開始溫暖。許正撐傘的手環住他的肩膀,何慕華的聲音在此時再度響起,他說話時聲音顫抖,咬字也不是很清楚,許正辨別了許久才聽出他是在說:“我聽人說,許願時,心誠則靈,如果付出了足夠多的誠意,那麼許下的願望一定能實現。”
許正知道他還沒說完,靜靜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我以前去一個很靈驗的寺廟,我就許願,希望以前的事能全部忘記,”何慕華的聲音已經低過了雨聲,許正低下頭,認真地捕捉他說的每一個詞語。
“我想晚上再也別做噩夢,那麼多死在我手上的人,他們晚上還來找我,有點恐怖。”
何慕華舒出一口氣,他的手已經暖了起來,他從許正的衣服裡收回手,縮進了毛衣的衣袖裡。許正摸他的額頭,抱緊他。
“許完願之後我真的開始一點一點忘記以前的事了,晚上終於能好好睡覺,早上起來覺得什麼都很新鮮。”何慕華咳了兩聲,“然後美玲來了,她和我說很多以前的事,我發現我都不太記得了,然後你來了……明明心誠則靈,都靈驗了這麼多年,我不明白為什麼看到你,所有好的壞的事我就又全都想起來了……”
何慕華捂著嘴咳嗽,許正問他,“那是不是只要失憶就能解決一切問題?”
何慕華沒有回答他,他終於看了眼許正,他臉上有雨水,連眼神都被雨水感染,變得濕漉漉的。
許正摸到手邊一塊石頭,他眼也不眨地朝自己的額頭砸了一下,他額頭淌下血。何慕華依舊不動聲色地看他,他的手指抓著許正披在他身上的外套,聽到許正對他說:“我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你是何家的小少爺,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一直保護你。有人想要害你,欺負你,我就揍他們,有人笑話你,我就讓他們再也笑不出來。”
何慕華看了眼遠方,“有人來了。”
他看到一些光,忽明忽暗地,他頭疼地厲害,再也不想說話,光線忽然明亮起來,刺得他睜開不眼。許正半擁著他,何慕華的呼吸聲漸漸低了下去,救援的人來了,手忙腳亂把何慕華抬起來,許正的腳踝扭傷了,跟不上他們的步伐,只好看著何慕華離他越來越遠。
第二天卻是個好天氣,雨後的山間空氣格外清新,陽光燦爛,鳥鳴清脆。
許正瘸著腿去看何慕華,他還在睡覺,許美玲坐在他床邊看書,看到許正來了,合上書本說:“我去給他代課。”
許正點了點頭,許美玲問他,“李朗下山去了,你知道吧?”
“知道,他給我留了字條。”
“你說,世界上怎麼有你這麼不負責任的人。”許美玲沒好氣地說,伸手摸了摸許正腦袋上的繃帶,“你這樣子,我好幾年沒見過了,好像去火並了回來。”
許正點頭說,“是,和他一起出生入死。”
許美玲走了出去,站在門口還對許正比了比拳頭,許正對她笑了笑,他關上門,在許美玲剛才坐的位置坐下。
何慕華的這間屋子很小,只擺了一張床,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他桌上有包煙,還有些課本,許正翻了幾頁,看到何慕華的備課本,他的字端正又大氣,比小時候更有力些。許正從筆筒裡抽了只筆,在備課本空白的一角塗鴉了起來。他畫到一半,何慕華醒了,看到聚精會神地在寫著什麼,啞著嗓子問他,“你在幹嗎?”
許正合上備課本,“沒幹什麼。”
“這裡沒有我的作業本給你亂塗。”何慕華坐起身,摸了下自己的額頭。
許正給他倒了杯熱水,“喝水嗎?”
他也去摸何慕華的額頭,按在他的手背上,“退燒了?”
何慕華點頭,接過水杯吹了吹上面的熱氣,“你們什麼時候下山?”
許正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我給秦遠打過電話了,公司的事都交給他處理,剛才遇到阿泉,其實在山上當嚮導好像是個不錯的職業。”
“昨天腦子有些糊塗,要是說了什麼奇怪的話,你別介意。”何慕華靠在床頭小心地喝了口水,大概還是被燙到了,眉心立即皺了起來。
許正示意他把杯子給他,何慕華遲疑了下,還是遞給了他。
“昨天我問你的問題你還記不記得?”許正低頭吹杯裡的熱水。
何慕華覺得肩膀有些冷,拿起床邊的外套穿上。
“我騙你這麼多次,你也騙騙我吧。”許正望著何慕華的側臉,是或者不是,無論是什麼答案他都想聽一聽。
何慕華說:“我不想騙你,不過失憶真的不能解決所有問題,我們每天遇到這麼多人,我遇到過這麼多人,未來還會遇到更多人。有時候我覺得或許我會和一個和你完全不一樣的人好好生活,樣子不一樣,性格也不一樣,他不知道我過去做過什麼,我也一定不會和他的過去有所牽連,”何慕華握著自己的手,瞥了許正一眼,“那樣一定會很好。”
“可是我沒辦法找到那樣的一個人,好像血被抽幹了一樣。”
何慕華沒有再說下去,許正明白他的感受,這種血被抽幹了的感覺。很早之前,他的身體就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在竭盡所能地恨,一半在一心一意地愛。這樣的恨和愛佔據了他的所有,他再沒辦法從身體裡擠出任何一點感情分給別人。他以為那些和他相像的人可以,但是他們終究不是他,終究不能讓他嘗到這般愛入骨血的滋味。
許正喝了口水,把這口依舊有些燙人的水含在嘴裡,他湊到何慕華面前,低頭吻他,將嘴裡已經被他含得不那麼滾燙的水喂給他。
“我不還給你,你也別還給我。”許正摸到他的手,手指在他的手心裡畫著什麼。
何慕華的嘴唇被水濕潤,他看著許正,對他微笑:“這樣吧,如果我們還能再遇到,那時候你身邊沒有別人,我身邊也是空的,我們再努力試試。”
許正說:“好,一言為定。”
何慕華笑著,許正忽然站起來,什麼也沒說就走了出去。何慕華張望了眼,伸手拿到桌上自己的備課本,他翻了幾頁,看到原本空白的角落上畫著一顆糖。他想起來,剛才許正在他手心裡畫的就是一顆糖。
片刻後,許正又進來了。
他站在陽光盛大的地方,對何慕華笑,“這麼巧,我又遇到你。”
聽說,只要和你喜歡的人一起出過生,入過死,就能修成正果。
聽說,你一輩子會遇到很多人,有好的,有不好的,有更好的,有更不好的,但是對的人,就只有那麼一個。沒法說他到底是好還是不好,總之他就是對的那一個。
何慕華抽了根煙出來,皺著眉對許正說:“不要在我的備課本上亂畫畫。”
許正給他點煙,卻沒讓他抽,反而自己夾在了手裡,“病人就不要抽煙了。”
前半生一起出生入死,大概後半生就能都用來修成正果了吧。
——完——
後記:
寫著寫著突然發現好像是完結了????!lz的爛尾本性又暴露了麼??!
總感覺寫在這一章之前的話更像是後記呢,又回去看了看在這裡的發文日期,總之,燃燒生命般地,每天粗長地,完結了這篇文。
大概就是想寫一寫攻對受又愛又恨的文,然後就寫了……感謝大家的支持,有緣的話,下篇文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