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許正在地上睡了一宿,何慕華比他先醒,他趴在床上盯著許正看,一隻手按著太陽穴,眉頭微蹙。他頭疼的厲害,不想動,也不想說話,胃裡難受。丁遙敲門進來看到他黑著臉抓頭髮,忙要去扶他下床,何慕華問他要自己的拐杖,丁遙說:“醫生建議最近還是不要……”
“讓你去拿你就去拿。”何慕華說話音調不高,也聽不出來是在生氣,語氣平平淡淡反而讓丁遙更不敢違背。他給何慕華找來拐杖,遞給他,許正這時也醒了,他半邊身體睡得有些僵,脖子也扭著了,雙手護著脖子僵硬地轉頭看何慕華,問他要拐杖幹嗎。
何慕華用行動代替回答,他拄著拐杖,自己撐著床站起來,身體左右搖擺了下才穩住重心。許正仰頭看他,何慕華徑直往浴室的方向走,許正站起來問他:“早飯吃點粥,怎麼樣?”
何慕華懶得說話,擺了擺手走進了浴室。
丁遙看何慕華關上了浴室的門,壓低聲音對許正說:“芽菜找你。”
“找我?”許正頓了會兒,揉著脖子說,“知道了,你沒和他說何慕華出院了吧?”
“沒說,不過肯定已經知道了。”
許正吩咐丁遙:“攔著點,別讓他們見面。”
他往樓下走,讓在廚房裡忙著的花嬸不用張羅其他的了,煮點白粥就行。丁遙走到門口望了眼外面,沒見到汽車的蹤跡,他對許正說:“那我留下來?”
“你就在這兒留著吧,也不用跟著我了。”
丁遙說這不合規矩,他道:“我不是何少的私人保鏢,我跟的是洪福安的話事人。”
許正說他不懂變通,“就當我讓你來執行一個任務。”
丁遙想了想才點頭答應。許正去了一樓的客房洗澡刷牙,因為行李已經全都搬出何家,找不到替換的衣服,他只好繼續穿著昨天那身酒味有些重的衣服。何慕華看到他,對他說:“你去我樓上換套衣服吧。”
“不用了,尺寸不太對,我馬上就回去。”
何慕華留他吃早飯,兩人對面坐著也不說話,聽到門鈴聲忽然響起,何慕華轉頭望了眼,丁遙搶在花嬸前面去開門。何慕華看他也不放人進來也不來通報來的是誰,便問道:“誰啊?”
丁遙說:“推銷報紙的。”
他關上門進來,何慕華笑了笑:“怎麼和推銷報紙的說了那麼久?”
“對了,丁遙最近幾天就留在你這邊吧,去醫院複檢,要是有急事,他在也比較方便。”許正插了句話,何慕華沒立即答應,他道:“不合規矩,他是跟著話事人不是跟著前話事人。”
許正搖頭苦笑,“你們兩人怎麼用的是一個理由。”
何慕華放下碗筷,笑著說:“沒辦法,教的時候就是這麼教的。”
許正道:“就當我安排他來的,不完成任務不能回去。”
何慕華還是不肯,“最近不是在搞清洗嗎,帶著丁遙在身邊安全點。”
許正沉下聲音,話到嘴邊又被門鈴聲打斷,他下意識地往門口看,眼神也變得警覺。何慕華覺得不太對勁,拄著拐杖親自去開門,丁遙和許正要攔他,都沒攔住。何慕華開了門,看到是芽菜抖抖索索站在門口,笑著和他問好。
“好久不見啊芽菜,最近怎麼樣?”
芽菜見到他,立即抓著他衣袖,原本細瘦的身體抖得更加厲害,活像一根左右搖晃的竹竿。
“找我有事?”何慕華把他讓進門,許正從客廳裡探頭看到他,也笑著和他打招呼,“早飯吃過了?要不要一起吃點?”
芽菜抹了下臉,他的臉色發青,黑眼圈有些重,轉頭看何慕華:“何少,能不能單獨和你談一談。”
何慕華客客氣氣地帶他去書房,他走樓梯時走得很滿,芽菜也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後,時不時瞥一眼樓下的許正。許正吃完了早飯並沒有著急走,坐在客廳裡看報紙。到了書房,芽菜話都沒說就噗通一聲跪在了何慕華面前。何慕華掃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走到自己熟悉的躺椅前,慢慢坐下。
“這裡還是老樣子。”他摸著躺椅的扶手,打量著書房裡的擺設裝飾,什麼都沒變,什麼都還是以前的模樣,只是隱隱約約的,書房裡似乎飄著另外一種別樣的味道。有些像許正身上的味道。
“有什麼事就說吧,別老跪著,坐啊。”何慕華指著書桌一側的椅子,對芽菜說道。
芽菜沒站起來,一個勁給何慕華磕頭:“何少你這回真是要救救我,救救我。”
何慕華皺起眉,手裡的拐杖敲了下地,他最不喜歡這樣磕頭求救的場面。
“有事就說,要是我能幫的上忙我一定幫。”
芽菜抬起臉,揉了下鼻子,對何慕華道:“社團裡最近搞清洗,懷疑有奸細臥底,那天許正把我給抓了,說我有重大嫌棄,還對我用刑,何少,你看看我這兩隻手,”芽菜撩起襯衣衣袖伸長手臂給何慕華看,聲嘶力竭地說:“被他扒了一層皮!!”
何慕華撐著下巴,眼裡沒有一點同情,“他抓你是什麼理由?”
“他聽說他爸以前在我這裡賭錢,就硬要說我知道他爸參與綁架,”說到這兒,芽菜吞了口口水,又低下頭,“還說他以前砸我場子,我對他懷恨在心,說我賣消息給條子!”
何慕華輕歎一聲:“你出賣這事給條子,你能有什麼好處。”
芽菜用力點頭,立即順著他的意思為自己辯護:“我一心一意向著洪福安,是,他爸以前確實總來我的場子賭,欠我不少錢,不過何老大那時候都瞭解了這件事,再說就算我賣這個消息給條子,條子能幹什麼??攪什麼局??”
何慕華點了點頭:“你說的挺對,你和他說了?”
“說了!!”芽菜咬牙切齒握緊拳頭,“什麼都說了,他還是扒了我手上的皮!”
“他爸之後還去你的賭場賭錢,差點把自己女兒賣給周姐的事你也說了?”
芽菜一愣,隨即搖頭否認:“我說這事幹什麼?”
何慕華為了安撫他似的,笑了笑,說:“你到底賣沒賣消息給條子,我不知道,不過想來想去,你確實最有可能,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走一個你也應該知道吧?”
芽菜忙說:“何少,天地良心,我真的沒有賣消息給條子,我為人如何您應該最清楚,許正這回真是鐵了心要弄死我,我手上的場子被他收走不說,我的那些手下也一個兩個都跑了,我現在真是快要混不下去了。”
芽菜說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何慕華看的心煩,讓他趕緊起來,“場子沒了可以再拼,兄弟沒了就自己拼,為這點事就來給我下跪,芽菜,你以前可不是這樣。”
“生活過的太安逸,以前發跡時的苦日子全都忘光了,是不是?”何慕華的眼神輕蔑,他對芽菜道:“許正手上沒有十足把握絕不會輕易下手,他為什麼要弄你,你知道嗎?不是因為你把他爸的醜事和條子說了,讓人抓著這件事攪局,他爸那些醜事確實算不上什麼大事,你賣給條子也確實沒什麼好處,問題是你賣消息給條子,”何慕華看了看芽菜,接著說道:“我們也別用賣這個詞,就當你是不小心說漏了嘴,反正也就是件無傷大雅的小事,也就是一件我交代過你絕對不能和任何人提的小事罷了。”
芽菜聽出何慕華的畫外音,忙從地上站起來,給何慕華賠不是,說他真的是無心,喝多了之後就說漏了嘴。
“找你喝酒的是方明成?”
“是他,就是他,我看他是新來的,就想拉攏他,給他塞點錢,大家以後也好辦事。”
“恩,出發點是不錯,以後少喝點。”何慕華朝他揮了揮手,“你先走吧,你場子的事我會和許正說。”
芽菜一個勁謝何慕華,他出去沒多久,許正就進來了。何慕華讓他什麼也別說,他對許正道:“想去海邊走走,你開車送我過去吧,別喊丁遙了。”
在車上,兩人還是無可避免地提起芽菜的事。許正說:“這事一環扣一環,他和方明成說了我爸的事,方明成就來找我,正巧托尼也出事,方明成肯定與胡言聯手,想利用托尼引給洪福安扣下個罪名。我們沒上鉤,胡言又利用你讓丁遙跳進陷阱,不過如果光是托尼或者丁遙在胡言手上,我絕不會帶人去光業會討人。而且如果我不知道你殺我爸事出有因,我也覺不會去找你。”話到此處,許正沉默片刻,緊握著方向盤繼續說道:“大鬧一場後我帶走你和丁遙,簡直一氣呵成。”
“那你覺得這些一氣呵成的事背後的目是什麼?”
“攪局,把局面弄亂,挑撥洪福安和光業會的關係,挑起矛盾,兩方鬧事,條子就來趁亂打劫。”許正說的頭頭是道,何慕華道:“你去光業會的地盤要人時就想到了吧。”
許正沒說話,專心開車,何慕華摸著拐杖上的龍頭,“去要人,可以不用搞這麼大,找雲爺談一談,肯定也能要到人。這樣也不會落下什麼話柄,不會被光業會的人說洪福安以大欺小,就為了要一個保鏢一個連社團兄弟都算不上的人。”
“胡言和方明成合作,他是瘋的,他不在乎光業會和洪福安會不會火拼,他就是想給骨老爺報仇,方明成也不在乎哪個幫派能活下來,他最好黑社會都抓了送進牢裡,他們兩個聯手鬧,洪福安和光業會都沒好日子過。”
許正不讓他繼續說下去了,“總之,你就別管了。”
何慕華仍舊說著:“和雲爺談談吧。”
許正一個急刹車把車停在路邊,何慕華抓著安全帶嚇了一跳,許正扭頭瞪他:“都讓你別管了,我惹的事我自己來處理,我為什麼當時不去找雲爺談?要是那是雲爺的主意怎麼辦?我去鬧事,給他們壓力,這樣才好談!”
何慕華卻道:“雲爺不可能……”
許正打斷他:“你為什麼把別人都想的這麼好?為什麼就不可能是他指使胡言幹的?”
“我不是把別人想的多麼好,是因為我知道他真的不可能做這樣的事。”
許正捶了下方向盤,“你什麼都知道,知道這個知道那個,誰你都瞭解!”
何慕華知道他在說氣話,便想寬慰兩句,誰料許正忽然偏過頭捧起他臉吻他。他重重咬了何慕華的嘴唇一下,貼著他的嘴唇問他:“我會做這樣的事你知道嗎?你料到了嗎??”
外面開始下雨,雨珠拍打著車窗玻璃將兩人的呼吸聲都壓了下去。許正鬆開手,盯著車前玻璃來回擺動起來的雨刷看。
何慕華擦了擦嘴,說:“走吧,去海邊走走。”
“我去後面拿傘。”許正解開安全帶,縮著脖子下了車。何慕華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咬了下自己的手背,感覺到疼了他才停下。他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做夢,這反而讓他覺得更不可思議了。
許正為他打開車門,何慕華稍微側過身,右腿先踩著地,再把拐杖挪出來。他終於站到傘下,關上了車門,吐出口氣,說道:“下次該查一下天氣預報再出門。”
車恰好停在通往海邊的路口,許正指著不遠處的小木屋說:“走到那裡就好了,別走太遠。”
何慕華點頭答應,他走得慢,許正也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著,誰都沒說話,只有雨聲不停拍打雨傘仿佛在說個沒完沒了。
兩人身高相仿,何慕華要更瘦一些,他怕冷,穿得厚實,伸在衣袖外面的手白的能清楚看到皮膚下青藍色的血管。他的手指又瘦又長,能看出來握住拐杖時用了很大的力氣。許正不止一次想,要是能回到小時候就好了,這樣他就能背起何慕華,讓他趴在他肩上睡覺,然後等到了海邊,他再叫醒他,看他被大海一個浪頭嚇得喊媽。
他們走到了無人的小木屋下休息,何慕華在長凳上坐下,他看到許正半邊肩頭被雨水打濕,叫了他一聲,準備謝謝他時,許正也正好有話想對他說。他說:“上次你問我有沒有想要找女朋友。”
“我找過那麼多女朋友,我覺得她們都不對。”許正沒有收起傘,木屋的屋簷有些漏雨,他依舊站在何慕華身邊為他撐傘。
他說話時,何慕華低著頭,輕撫拐杖。
“後來我發現他們都和一個人很像,有時候是眼睛,有時候是嘴,有時候是鼻子,有時候是頭髮的手感。”許正看著何慕華,他彎下腰,手上的雨傘也跟著向下矮了幾分。
許正湊在何慕華的耳邊說:“他們都和你很像。”
他吻他的臉頰,繼而吻上他的嘴唇。紅色的雨傘遮住他們的臉和大半身體,何慕華感覺鞋子被雨水打濕了,許正的嘴唇上有雨水的濕氣,和他想像中的感覺不太一樣,要更柔軟更濕潤一些。
許正親了何慕華一下,然後又親了一下。雨聲,海浪聲全部淹沒在這樣溫柔的親吻裡,時間暫停了,又往後倒退,退到他們在何家後院玩耍的時候,退到何慕華哭著說許正欺負他,許正沖他作鬼臉,又在別的小孩欺負他的時候挺身而出的時候。然而一瞬間他們都長大了,何慕華不再哭了,許正也不再保護他了,他們越走越遠,偶爾也會回頭看一眼,看到對方的背影後又默默轉過身繼續往遠處走。誰都不知道其實對方也會回頭望,只是時機不對,才錯失許多機會。這麼多時間流失,這麼多年過去,這麼多機會被白白浪費,終於到了對的這一刻。
何慕華看到許正,許正也看到他,嘴唇沾染著對方的溫度,連眼神也因為對方而變得柔軟。
“有什麼事情,什麼話,一定要告訴我,全部都告訴我。”許正摟住他,說道:“我也全部告訴你,全部都告訴你。”
“好啊。”何慕華回答的輕巧,許正摟得更緊了,“我不是在開玩笑。”
“我沒有在開玩笑。”何慕華埋在他臂彎裡,他發現他想對許正說的話有那麼那麼多,這一瞬間卻什麼都想不起來,他只好好好回應他的擁抱,無聲中,輪到許正把他的所有都告訴他了。
他說:“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