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孫、程二力士回京後就跟崔燮打了招呼,說是這趟納米之行走得極順利。他外祖家看在外孫份上,頗為照顧崔家這老女婿,自家出糧替他完了刑罰。
崔燮又是驚訝又是擔心,擔心劉家人真個看在他面子上跟崔老爺和好,叫他往後到邊關的日子都太快活,神色自然不是很喜歡。兩位力士以為他是擔心老父,笑著勸道:「我們哥兒倆有公務在身,是不曾看著令尊回來,但想也知道,親翁婿見了面能不多留他幾天麼?一家骨肉敘敘舊情、談談兒孫,總得親熱些日子,就是晚個十天八天的回來也不算什麼。」
崔燮擠出一點笑容,謝過二人:「多謝賢兄弟相告,得知家父安好,我這就安心了。只是邊關苦寒,如今已時近中秋,路上也多風霜,我只擔心父親還在路上奔波,身子承受不住……」
孫、程二人看看外頭天色,朗聲笑道:「哪兒有什麼風霜!你也忒擔心過頭了,如今正是秋高氣爽,適合秋遊趕路的時節,令尊回來這一路正好玩賞風景。就是九邊那裡也要過了九月才冷,崔翰林只管安心吧。」
崔翰林自己安心不安心且不論,倒先寫了信回鄉,叫祖母與弟弟們安心等待,不用為父親的事擔憂。
兩位力士繳了旨,又還把犯人的消息轉達給了崔翰林,算是徹底完了這樁差事,心頭鬆快,也趁著這金秋時節尋做新衣裳靴帽,準備中秋節後跟著同僚一道去看戲。
是高百戶找秋喜班新排的,抱石居士、水西先生、龍泉隱士等多位神秘才子沉寂數年之後又一力作,根據當今最時興的連環畫改編的雜劇——《錦衣衛之風起雲湧》!
書後一排作者筆名裡還夾著錦衣衛連環畫作者龍泉隱士、鬱洲生等名字,叫人一看便知這雜劇是和連環畫同一班人馬出的,絕不是市面上那些粗製爛造的偽劇可比。連院本封面、夾的繡像也和連環畫如出一轍,而且彩圖更多、更精細,叫人愛不釋手。
只是畫畫兒的仍不具名——約摸就是居安齋自己養的畫匠,專擅仿崔美人畫風,居安齋主人定是看得他如珍似寶,不敢透出其身份,怕叫別人家勾走。
這雜劇本就是按著連環畫改的,連畫書作者也在其中附名,內容自然是和連環畫幾乎一樣的。因著原本太長,四幕的雜劇塞不下這麼多東西,抱石居士還在北曲裡揉合了南戲的曲子和編排法,將四幕戲拉到了十四幕,再加一個楔子,恰好合了錦衣衛主要露臉角色的人數……
嘶,好像還少了個誰似的?
兩位力士細細尋思了幾遍,仍想不起來,只得不理它,專新研究新院本,結合著素日看的連環畫想像臺上演出來是什麼樣的。那些紙人在他們腦中如活了過來,自動化作幾位熟悉的千戶真人模樣,無限瀟灑英銳;而他們也都化身千戶身旁的隨侍,也痛快地提刀大敗倭寇,千里迢迢追至海外……
如今連環畫還正綿綿不絕地出著,院本裡卻給了個結局,十四所千戶教謝鎮領著撫共鬥倭寇,最後乘寶船殺向扶桑!
院本裡也沒寫殺向扶桑後如何,不過都能殺向扶桑了,估計下一齣戲就該寫大明軍士該如何全殲倭軍,叫倭國皇帝白衣出降了。
要不院本名字怎麼特地叫作《錦衣衛之風起雲湧》,而不是直接叫《錦衣衛》呢?必然後面還有接續的《錦衣之某某某某》!
豈只是他們倆,南北鎮撫司上下都盼著十五那天入宮值宿回來能看上新戲,就連素來醉心公務,不捨得花時間消遣的謝千戶也沒逃過這部大劇的誘惑。
在中秋節前兩天,崔翰林因擔憂父親遷延不歸而找上他時,他都忍不住說起此事:「當今不愛看戲,高百戶在宮裡無用武之地,憋得又開始找外頭班子排新戲了。他也租了黃家花園,還找人在裡頭賣吃喝,欲效你那居安齋辦的三國大比,辦個錦衣衛大會。那天你去不去?你去也不要帖子,憑你崔翰林給本鎮撫當了多年通譯,鎮撫司上下都認你是自己人。」
崔燮如今早出了孝,聽戲也不過份,算了算日子便痛快地答應下來:「張家兄弟那天估計也要去,我叫他們跟王大哥過去,我獨自去找你,咱們仍是尋僻淨處看戲?只是怕那天我家老爺從外頭回來,我得提前叫人看著點……」
謝瑛驚訝道:「崔……世伯還沒回來?」
豈止沒回來,跟去的家僕也大多沒回來,反倒是劉家來人送了些銀子、節禮。
他特地挑過去主事的劉管事倒跟著劉家人回來了,卻說是中途就叫崔老爺搶走銀子扔下了,後來煞費周折尋到劉家,才叫老主人安排著送回來,卻不知老爺一行離開榆林後如何。劉家送禮的管事們也只說納米的事不經他們老鎮撫管,崔榷也沒尋過他們,不知道究竟。
他這些日子一次次地派人往西北迎崔老爺一行,家裡都派空了。偌大一個院子竟只剩幾個灑掃的粗役,沒個可待客的人,要勞他翰林老爺親自給鎮撫大人倒茶。
謝鎮撫都替他愁得慌:「這日子怎麼過?令尊是發回原籍為民的,縱然從西北迴來也不能進京,仍得回遷安守孝。你院子裡都沒人服侍,何不暫住到我家幾天,等家人們回來再重新安頓?」
他又想撥幾個家人幫著崔燮找人,崔燮卻擺了擺手:「孫、程二位大人先前便說外祖家對家父多有照顧,也沒準是留他多住了些日子,回程應當也有安排。我叫人路上相迎也不是擔心,只是我做兒子的當盡這份心意而已。」
雖然劉家說沒見過崔老爺,不曾招待,可那是私底下說的,人都回邊關了,也沒有對證,他只當沒聽過就是了。
崔燮笑了笑:「反正祖母與衡哥、和哥兄弟不在,這院子人少些就少些,尋常事我自己隨手就做了,灑掃洗衣的事也有人做。」
他們錦榮堂家還是賣香圓肥皂和純鹼的,洗絲綢衣裳泡在鹼片化的水裡洗,又乾淨又不掉色。拿著自家產的肥皂、桃花鹼片僱洗衣婦,人家都肯給他家減些銀子。
謝瑛聞說,不禁苦笑:「你這日子過得也忒清苦了。罷了,還是我多來看你幾趟,帶人來幫你收拾院子,洗涮縫補。只盼伯父早早回鄉,也能讓你那些家人早些回來。」
崔燮搖了搖頭:「我倒盼著老爺晚些回來……都晚些回來才好。」人多時還總得想法避著人,若就清清淨淨只有他們兩個,哪怕得幹點家務也值得了。
他站起身來,踱到謝瑛身旁,勾著他的領口說:「中秋後咱們去看有謝鎮撫、崔翰林出場的錦衣衛大戲,今日我請你看一出謝千戶義救崔公子的小戲如何?」
謝鎮撫真正想看的是崔翰林夜奔,不過天色尚早,他又想起崔燮早就說要弄個新鮮東西給他看,便順著那隻手指勾動自己衣領的力道站起身來,握著他的手問:「那出小戲怎麼看?這屋裡也沒個外人,莫非是你要親自唱給我聽?」
崔燮抿了抿嘴:「你要真想聽我也能唱,就怕半截給你唱跑了,你不跑我就唱。」
謝瑛一把將他擻在懷裡,把下巴抵在他肩上笑個不住,不知多久才收住笑意,用微微沙啞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要麼你把戲詞給我,若是我會的曲兒,我唱給你聽?」
崔燮其實也沒寫過戲詞,拉洋片要什麼曲子詞呢?人家藝人都是現編現唱的,他雖然不能現唱,但是能現講呀!
他把謝瑛帶進自己臥室房的小書房裡,掀開北窗下一塊罩在桌上的紅布,露出個上下兩層的大木箱,木箱下方鑲著一圈八枚水晶凸透鏡片。
謝瑛瞧著箱子造型就笑了起來:「不愧是做了翰林,領了朝廷薪俸的人,竟弄個箱子鑲嵌上水晶鏡片玩麼?崔弟要請我看的小戲就在這裡?該不會是馴螞蟻、馴蛙、馴雀之類的雜耍百戲吧?」
崔燮拍了拍木箱子,笑道:「戲就在這箱子裡,已經排好了,謝兄閉上一隻眼,貼著這鏡片往裡看就是。」
謝瑛從那敦實的大木箱子裡也看不出什麼來,眼睛貼上去,才發現鏡片後面也是有亮光的,照出一張精細如生的圖畫。圖畫畫的是一條長巷,角門開著,一駕簡陋的烏篷馬車停在門外,車前坐著個有些眼熟的老人,車後被小廝攙扶著,將要登車的那人卻熟悉到不能再熟——
隔了水晶鏡片看的圖其實有些失真,但那張略帶稚氣,卻已俊美得叫人移不開目光的臉龐卻叫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崔燮?這是他離開家的時候?
他剛要問什麼,眼前的畫片忽然變化。長巷與馬車都不見了,化作一條大街,左右延伸出去,模糊得看不清門面,街邊一間客棧卻獨占了畫面最中央的好地方,客棧視窗往裡看,竟能看到一名穿著綠曳撒的錦衣衛官員正與人纏鬥。
他嘴角微微翹起,溫聲道:「原來你把我記得這麼清楚。」
崔燮伸手拉了一下箱後機關,讓裡面的圖片又轉了一張,變成他被白蓮教徐祖師挾持,綠衣千戶持刀峙立的畫面,笑道:「我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你這人真嚴肅,真不講情面,真不走套路,真是能抓犯罪分、罪人的人……」
謝瑛有些地方聽不明白,崔燮也不解釋,只是笑著說了當時對他最深的印象:「你笑起來真好看,真溫柔。」
謝瑛想起舊事,倒時常覺著後怕——若當初崔燮沒撞徐祖師那一記,說不定就叫人砍傷砍死了。
他抓著崔燮的手腕,含著歉意說:「我當時太急了,只怕徐祖師逃走,功虧一簣……我那時候要是知道你將來是我的人,叫我愛成這個樣兒,定會護好你,不讓你受他那一刀,吃後來那些苦頭。」
崔燮將臉貼上他的手背,笑著說:「那不用!我也是有當英雄的志願,願意為國犧牲,幫你抓住亂黨!」
哪怕是抓大明朝而不是他們天朝的犯罪份子呢,維護治安人人有責!
他微微挺了挺胸:「當時我那英勇機智,我自己也特別欣賞,特別滿意,一點兒不後悔啊!再說徐祖師就劃了我那麼個小口子,離弄死我還遠著呢,主要傷又不在那兒。我那次如果沒遇上錦衣衛辦差,沒有你給我尋大夫,才真的要死在路上。」
謝瑛驀地想起他那天雙腿滲血,站立不住的模樣,將目光移到他臉上,臉上微現陰霾,沉聲道:「是你家大人打傷了你,還叫你帶傷回鄉下。若那傷口在路上治不好發了膿……」
崔燮輕輕地說:「我這個故事本想從進了滄州、遇見你開始畫,後來想了想還是把之前的事也畫了一點。那天就是……在我遇上你之前一天,我因前繼母徐氏陷害,叫老爺打去一次;轉天又被趕去遷安,若不是在通州路上遇上你,我才活轉過來肯定就又要死了……」
謝瑛沒聽出他的話外之意,只當他是被打得昏死,崔家又連傷都不給治把他趕出家門。但即便這麼解釋,謝瑛也能感覺到他當時的悲苦無依,忍不住用力抱住他,像是要補償那時沒伸出的手,把他按到自己懷裡,努力按他們文人的說法安慰他:「大舜是千古聖帝,也有『父頑,母囂,弟傲』,親人皆欲害他。你從前遇上這樣的家人,正是上天磨礪,要你做聖人的。」
他話語微頓,又壓低了幾分:「不過你放心,徐氏已嫁了土人,再回不成京裡,你那弟弟我自會替你管教著,崔……老先生也不能再傷著你了。」
他再不會讓那人有機會接近崔燮,擺他做父親的威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