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崔燮在李家看見那般慘狀,更藏著怕是自己改變歷史害了老師的隱秘恐懼,心口沉甸甸似壓著一塊巨石,時刻難安。
直到見著這個人,那塊石頭才解脫落地,灼燒著他的焦躁也稍稍平緩。他不禁直盯著那張似美玉般潤澤的臉龐,從中汲取平復人心的力量,拱手作揖:「謝大人,崔燮此來是為家師因上疏失錯被拿問之事……」
謝瑛托住他的胳膊,不叫他盡全禮,反而扶起他,正容道:「李學士是忠貞之士,我亦仰慕其風采久矣。你為人弟子,能不計自身營救恩師,亦是忠孝仗義之人,我何能受你的大禮。」
崔燮眉頭緊擰,抬眼隱秘地打了個眼色,低聲問道:「你這樣……」會不會招了那兩個太監和萬貴妃的眼?
謝瑛微微搖頭,帶著他進了鎮撫司衙門,到正衙後兩側陰濕沉暗的長條房舍道:「詔獄並非輕易可進之處,裏面的人除了提堂用刑時更不能輕見。但我素知你是奉公知法的人,感你孝心可嘉,今日便網開一面,讓人把這些東西送進去。李家若還有什麼衣服被褥也叫他們早些送來吧。」
詔獄是半埋在地下的,進門便是一片黑洞洞陰森森的,只在外頭看看便叫人心底生寒。
崔燮將酒肉和腰間的銀子都給了獄卒,好叫李東陽在獄中上下打點,過得好些。那獄卒當著謝瑛的面也不敢要錢,恭敬地說:「公子放心,小的每甚是敬重學士為人,自當好生照應他們。」
他們……怎麼還有個們?
崔燮聽得心驚肉跳,目送那獄卒進了詔獄,低聲問:「還有誰?」
謝瑛皺著眉說:「還有兩位禦史。一位你可能也認得,便是當初到遷安審你家書齋案的劉瓚劉禦史,還有一位楊應甯楊禦史。便是他們查知此次選妃之弊,李學士從他們口中知悉,便與二人一同上疏,於是一同獲罪了……」
禦史言官不能因言獲罪,所以就有人暗暗動手,在三人奏章上添改幾筆,使其文字觸犯禦名或廟號。
在這院中說話,四圍衛士離得都遠,倒還不怕說話洩露。但崔燮本就不該是進這地方的人,送了東西還不走,終究招眼。他於是跪在詔獄門前,隔著無數牢房拜了三拜,拜罷起身,低頭執禮,謝道:「老師以後就托賴大人照顧了。」
又低聲問:「我要去為老師和那兩位大人奔走,卻不知走哪條路才能救出人來?」
謝瑛道:「你先備下三人的贖杖銀子。你老師李學士奏疏上犯的今上名諱,當責一百杖,贖銅六貫;餘下兩位官人犯的是廟諱,各八十,贖四貫八百文。那摺子上的字跡清清楚楚,他們自己也看不出改動痕跡,只得認下了——也犯不上為這麼點兒小罪熬刑。宮中限五日內便要繳銀子,若繳不齊銀子便要動刑追比了。」
崔燮聽得心跳耳鳴,連聲道:「銀子我已帶來了,我這便到車裏取去,請大人點驗。」
謝瑛想起他方才給獄卒的四十兩,便知他這回肯定是帶著大把銀子來的,點了點頭:「去取吧。雖說贖了也不能放人,但繳了銀子便能堵一堵太監之口。」
崔燮拱了拱手,轉身趨向府門,幾乎要大步跑起來。謝瑛陪他走到院外,指了個人陪他去取銀子,自己站在台基下目送他出去,微微歎氣。
陸百戶詔獄堂中出來,看著崔燮急匆匆離去的背影,也搖了搖頭:「可憐。這案子可是驚動了皇貴妃娘娘的,恐怕他搭進全副身家,也救不出他老師。」
謝瑛沉靜地說:「別的咱們也無力左右,只是辦好自己的差使,莫辜負良心吧。」
「謝大人說的在理,只是難呵。」陸百戶提起一邊嘴角,嘲諷地笑了笑:「一個翰林院的學士和兩個禦史,上疏時竟同時誤犯了聖諱,哼哼……」
能在奏疏上動這樣手腳的,不是出自司禮監便是出自內閣。這三個人得罪的不只是兩位中官,更是萬娘娘的弟弟們,萬首輔便為巴結萬家也得把他們按下去,肯定不會叫他們贖了杖就像別人一般輕鬆出獄。
他們錦衣衛如今雖然都想當個青天,可終究要聽皇上和宮裏的吩咐,有些事也是力所不能及。
他長歎一聲,轉身回到公房裏。
謝瑛沉默地站在廊下,許久才低低自語:「難又如何……不後悔就夠了。」
崔燮轉眼便抱著一包袱銀子回來,又期冀又緊張地看著他。
謝瑛叫獄吏來數了合當繳納的罰銀,又數了幾十兩銀子叫人散至獄中,好叫牢裏三人待得舒坦些。
因他給了銀子,鎮撫使留他下來說幾句話就更正當了。謝瑛摒退左右,低聲告訴他:「此事不是眾人上幾個摺子就能把他們撈出來的,而是宮裏娘娘、近侍銜恨報復。此事得求高太監,有他與覃太監在御前說幾句話,比上一百道摺子都有用。」
崔燮便道:「那我去求高百戶引薦。卻不知兩位公公喜歡什麼……」
謝瑛低聲喝止他:「你不能去。你好好兒一個學士弟子曲事太監,還有什麼名聲!此事須得我去,你不必管,你只要想法子勸動萬首輔——或找你老師的親友,叫人想法牽制住萬首輔就行。」
崔燮點了點頭,應道:「我本就打算多跑幾個位大人家,能求到一處是一處。你若幫我打點太監,必定要用珠寶珍玩之類,我家裏幾個鋪子都有盈餘,我再取些銀子送去你家吧。」
謝瑛擺了擺手:「那些我家盡有,比你能弄到的還好得多。只有一樣須得是你才能弄來的,就是你畫的那神仙圖——十一月初二便是萬壽聖節,你盡心畫一張神仙賀壽圖給我,我拿這去求高太監替你說情。你且不用擔心李學士他們,獄中如今有我照看著,不會出事。」
崔燮看著他那副堅毅的神情,心中微微生出點不安感,驀地起身環住他的腰,將下巴抵在他肩頭,低聲說道:「謝兄千萬要保重自己。老師的事還有朝中諸賢奔走,你若出事了,我就……我就不只是曲事太監,哪怕要自宮去當太監,也要保住你!」
這麼沉重的時刻,謝瑛都被他逗得笑了起來,輕拍他的背答應著:「我又不是那些愛犯顏直諫的言官,哪里就能出事了?你放心,哪怕是為了保全你的身體,我也得好好兒的。」
他把崔燮的衣裳整好,撣了撣衣擺,送他出了內堂,更目送他離開北鎮撫司。
一出鎮撫司大門,崔燮便小跑著上了車,吩咐車夫:「去綢緞鋪,先去拿些銀子再去楊舍人家。」
從李家到鎮撫司這兩趟就散了小二百兩銀子,真個花錢如流水般,事先備下的三百兩根本不夠幹什麼的。
自己跑過一回官面上的事,才能體會崔參議當初把櫃上的銀子都提走的苦衷。
他從櫃上提了一千兩,綢緞鋪的掌櫃崔金枝都要哭出來了:「這些銀子是留著明年開春去南邊兒採買新貨的,還有三百是老顧客押在櫃上生息的銀子,公子都拿走了,小的拿什麼抵給人家?
崔燮愁結眉頭,有些浮躁地說:「真有人來要,我和居安齋簽契書借錢,不會叫你拿的。今年過年也少不了你的紅利。你先把銀子分開,包成一封五十兩的二十封,再給我取五十兩碎銀,兩串銅錢。」
花這些錢出去甚至不指望能救出老師和那兩位禦史,只要能叫萬首輔、萬喜、萬達兩家略略收手,不要逼著錦衣衛給他們上刑就行。
他背著銀子先去了楊廷和家,楊廷和卻不在家,又受了他家人的指點去了李、楊二人的老師,吏部右侍黎淳家。
彼時黎老大人正與右都禦史耿裕、左侍郎李裕、劉大夏、楊一清兩位弟子以及朝中諸賢商討李東陽和兩位禦史入獄之事。他一個年少無官的舉人忽然通傳求見,眾人都覺得意外,既意外又感慨。
老師得罪權貴,下在獄中,學生能不計自身為之奔走,也算是難得的好弟子了。
黎淳便喚他進門來見眾官,問他:「若小兒輩不在家中讀書,來此何事?」
崔燮先行禮見過諸人,垂首答道:「今日弟子去了北鎮撫司,見過掌獄的謝鎮撫。謝大人言道恩師與兩位禦史在牢中未受委屈,奏疏出錯之事也已查清了,只需繳納些贖杖錢,弟子已代繳了。往後有謝大人關照,三位先生應當不會再受刑,師公、劉師伯、楊師叔與諸位大人可放心。」
「你去了北鎮撫司?你竟能勸動錦衣衛照看他們?」吏部左侍郎李裕當初對崔燮有些偏見,以為他出《四書問對》是為邀買名聲,今日見了本人,聽了他的話,才真正為之改觀,笑著說:「好!好!真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李賓之沒白收了你這學生!」
崔燮叫吏部左侍郎,未來的吏部尚書這麼表揚著,官途肉眼可見地鍍了一層金,擱在平時得是多值得高興的事?
可此時他卻顧不上高興,低眉順眼地問:「學生不能將老師救出,只能坐視吾師與兩位禦史在獄中受苦,雖有孝心亦複何用?此案事涉萬貴妃與兩名得寵太監,只怕大人們雖認了罪、繳了銀子,也會叫宮裏壓著出不來,那詔獄豈是好人待的地方……」
他雙膝跪倒,誠懇地說:「學生雖無能,也願散盡家財,救恩師與兩位大人出獄。」
楊一清上前攙起他,正色道:「這是我等朝臣的事,你能有這份心意已經夠了,不可勉強。否則等師兄他們出獄,知道你為他們奔走而出了什麼事,又當如何自處?」
他們也不肯要崔燮的銀子,把他打發到客房歇著,自去商量如何聯絡親交故舊,上疏救人。崔燮在客房裏哪兒能坐得住,便拿了隨身帶的鉛筆,找黎家下人要了白紙,閉上眼緩和精神,待心境平靜下來,才開始設計起神仙賀壽圖的構圖。
把這張圖給高太監,或許就能促成救回李老師他們的轉機;即便不能救人,只要成化帝喜歡,高太監能記著謝瑛的好處,護著他點兒,也是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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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燮走後,謝瑛便去看了李東陽。
他們三人都關在一間牢房裏,入詔獄時就已受過一番杖刑。但因這等上疏出錯案就只是鎮撫司經辦,沒有東廠大璫監看,下有謝瑛照顧著,三人受刑並不重。他們受刑的兩股都已拿烈酒澆過,敷了金創藥,緊緊裹著乾淨布帛,精神看著也都還好,吃酒談笑,並無半分恐懼不安。
獄卒待這樣的還有出去希望的官人都十分恭謹,只在一旁侍奉,不敢跟著談笑。
謝瑛到牢房門外看視他們,李東陽還笑著對他說:「當日賴君相救,少受一頓拳腳,今日都在詔獄裏受回來,不亦釋氏所雲因果輪回耶?」
謝瑛隨著他們笑了笑,只道:「方才李大人的弟子來過,已繳納了三位的贖杖銀子,大人們以後便不必再受提堂追比之苦。明日我便上疏奏言此事,只是詔獄不比別處,須待聖命才能放人出去,請三位大人暫且忍耐數日。」
李東陽灑脫地說:「謝鎮撫客氣了,我看錦衣衛詔獄比刑部的住著還舒服些,唯一可遺憾的就是不能嘗嘗澆洗傷口的美酒。我這裏也沒別的事,只想勞煩鎮撫轉告崔燮,我等在這裏處處皆好,正要安心住下去,讓他替我照顧家裏,不必再來探望。」
楊應寧羡慕地說:「西涯真收得好弟子,我兒也是這般年紀,亦不能至此。」
劉瓚是曾當面考察過崔燮的,對他的印象更好,聞言也有些悔恨:「早知當初我就該收他做個學生,案子一結便帶他回京讀書,今日卻不好與西涯公爭弟子了。」
謝瑛聽他們誇讚崔燮,心裏便有些微微的喜悅泛上來,嘴角也不經意勾起。他垂眸掩飾住欣悅之色,囑咐獄卒們多看顧三人,便回去寫了結案的奏疏,說這三人認罪言辭懇切,家屬已交上贖杖銀子,望天子早降旨意將這三人釋放寧家。
奏章遞上去,卻全無音訊。
沒有批復、沒有聖旨,他遞上去的摺子就輕飄飄地消失在了中樞。倒是有內侍從宮裏遞出話來,說結案的口供取得不盡不實,叫他們重新審來。
這早在他意料當中。
既沒有聖旨,只是輕飄飄一句話,他就只當沒聽見,吩咐獄卒看顧好三人,繼續寫奏疏請旨結案。同知朱驥看他這樣不顧自身地上本,也勸了他幾次:「這三個是裏頭人打過招呼的,你再怎麼請旨,也不會轉到刑部,更不會赦罪放出。你不要為了他們獲罪於天——」
他暗指北面皇宮,謝瑛放下奏疏,應道:「下官也知道如此,但義有當為……那些文弱書生尚能為百姓據理力爭,我這深負皇恩的人,能眼看著梁、韋二人壞了北京太平,皇爺聖譽麼?」
太子選妃之事本該過幾天禮部準備完畢才告知百姓,限百姓不准婚娶。這時候早早放出風聲,民間不知弄出多少良賤、老幼成親,良家子為妾的惡姻緣。他們錦衣衛不能禁民間婚娶,只能緹騎四出,闖入有婚事的人家一一查證,凡不合婚律的一概勒令離婚。
這麼一鬧騰,反而是他們錦衣衛剛叫戲裏唱得清清白白的名聲又受了汙累。
朱驥想起此事,也自沉默,歎道:「你說這些倒也是,可咱們錦衣衛就是皇上手裏的刀劍,聖意如何,就是如何……」
謝瑛道:「下官亦不敢違命,只是將裏頭人吩咐的事推一推,多上幾道奏章而已,大人不必太擔心。他們傳出來的也不是皇命,不是懿旨,怕也只是兩位老公的意思。下官說句不好聽的,那兩位也還不是當初的汪直、王振,沒有讓咱們錦衣衛低頭的能耐。」
朱驥叫他說得精神微振,眯著眼道:「是啊,他們還不是當初的汪直,甚至不是東廠掌事太監,還沒有那驅使錦衣衛如使鷹犬的身份和榮寵。」
他們錦衣衛受東廠轄制是本份,難道還要受一個禦馬監太監轄制麼?那梁芳又不直管他們,又不是最受聖寵的太監,怎能叫他一句話就嚇得錦衣衛酷刑拷掠大臣?
他咬了咬牙:「不錯。既非皇命,也不是萬娘娘親自下旨,這事咱們便不能私下應了。不然將來這三位官人翻了身,朝廷追究此事,罪過豈不都要歸在咱們北鎮撫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