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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兒》第79章
  第79章 耳

  十二月,金陵的梧桐已經片片枯黃。

  當年法國傳教士帶來梧桐樹苗,如今已經亭亭玉立侯立道旁,大樹成蔭。許寧喜歡站在梧桐樹下,看著時光從青綠變作金黃。身邊的人投其所好,又引進了兩萬棵法梧樹苗,來年春天就要栽下了。可要等到明年的春日,還先得熬過今年的深冬。

  「阿欠。」

  即便已經預先披了一件大衣,許寧出門的時候還是感覺到了冬意。寒風從袖口、領口,見縫插針地鑽進來,即便他已經把扣子系到了最上的一個,也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身旁的孟陸立馬給他遞過一件大裘,黑色的熊毛裘衣,皮毛厚實,手感柔軟。

  孟陸說:「這是將軍前些日子在秦嶺獵到的黑熊,剝下上好質地的一張皮毛,特地叫人送回來給您做了一件皮衣。」

  許寧將大裘披在身上,果然覺得暖和了許多,熊毛蹭在他的頸脖處,暖暖癢癢的,就像每次看段正歧寄回來的信一樣,一邊寬慰一邊又忍不住思念。

  「他還在陝北?」

  許寧忍不住問:「前陣子不是打過秦嶺了麼?」

  最近戰局緊張,北伐軍與軍閥黨派你來我往,交鋒不斷。於是兵力尚足,又驍勇善戰的段正歧就成了一塊好用的磚,哪裡需要往哪裡搬。許寧最近幾次聽到他的消息,段正歧不是正在往湖北趕,就是在去浙東的路上,在全國來往猶如遊擊戰似的,沒有片刻消停。

  江南一代孫系剩餘的勢力,早就在左派和段正歧的聯手下盡數覆滅。孫傳芳只能一路往西北撤退,苟延殘喘。現在唯一還有實力與北伐軍相搏的,就只剩下張作霖的奉系軍隊了。

  想起這個,許寧的眼皮跳了跳,總覺得不安。

  「馬上就要陽曆新年了,他還回來嗎?」

  「這……」孟陸猶豫道,「恐怕要看情況,先生可要寫信給將軍問一問?」

  許寧搖了搖頭,不想拿這點小事去叨擾在外水深火熱的段正歧,他緊了緊大裘的衣領,走進了寒風之中。

  今天許寧出門,是有一件要事。當然平常他也是忙地不停軸,但是那些都遠不如今日的事重要。

  段公從天津轉移到上海,又從上海轉移到金陵,許寧今日就是特地來接駕的。他帶著一隊人,在車站門口侯立許久,懷揣著一肚子要見家長的緊張感,有些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等待的時候,便由孟陸買了幾份報紙來打發時間。他們雖然有自己的消息管道,但是總不如這些靈通的新聞業人士掌握得全面。

  許寧剛翻了幾下報紙,眉頭就輕輕蹙起,孟陸湊過去一看,看到大大的「漢口」兩個字,頓時就明白他為何不開心了。

  自從金陵之後,各地都想效仿接管租界的管理權,尤以漢口、九江兩地為盛。漢口,左派組織了一支工人義勇隊,與租界裡英水兵互相對峙,時不時就引發幾場衝突。許寧今天看到的這些報紙,顯然又是報道傷亡消息的。

  有學生帶著學校宣講隊隊員在租界界外講演,遭到英水軍的阻止,雙方發生爭執,英水兵用刺刀直接刺向群眾,又導致三十多人的傷亡。

  三十多人。

  許寧看到這個數字,就想起今年三月份在北平的那一場衝突,鮮活的生命一夜之間變作浮屍,其中血淋淋的現實,又怎是一兩個數字所能概括的呢?

  想起三一八北平慘案,許寧又想起他的學生方茹生,不知他跟了他叔叔去了廣州,現下可還好?

  「先生,先生。」孟陸在旁邊提醒道,「人來了。」

  許寧驀然抬頭,便看到前方車站走出一群人,為首的是一位黑髮間摻雜著幾縷銀絲的老者,他雙眼精光碩碩,即便年邁,走起路來也是步履生風。這位老人眼睛一張望,就看見了許寧,在許寧迎上去時,嘴角帶著一絲笑意道:

  「你就是許元謐,我兒的心上人?」

  許寧一愣,看向站在段公身邊的章秋桐,章秋桐斜眼望天,一臉與我無關的表情。

  偏偏段公還在很感興趣地盯著他,許寧只能硬著頭皮,拱手道:

  「許寧,見過岳丈大人。」

  段公先是一頓,隨即哈哈大笑。

  「好啊好,沒想到我也有替那小狗子做岳丈的一天。走,帶我去你們新房,我要好好與你絮叨絮叨。」

  許寧沒想到這位三造共和的人物竟然是這樣的性格,他只能一邊掛著笑臉,一邊頭腦僵硬地為岳丈帶路。直到回到段宅,許寧也不明白,段公是怎麼發現他和段正歧的關係,又怎麼會是這樣一幅態度?

  不等他旁敲側擊,老者已經先給了他答案。

  「這件事,還是正歧寫信親自告訴我的。」

  段公說:「這小子,一上來就開門見山,也不給我時間緩緩。我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還要受他的驚嚇。他知道我要來金陵,還提前警告我不准為難你。小狗崽,真是越大越目無尊長。」

  許寧見他說話時還笑意妍妍,稍微放下一顆心來。

  「我與正歧是兩心相悅,自然也希望得到長輩的祝福。正歧向您寫信,大概是希冀能得到您的理解吧。」

  段公卻搖了搖頭:「我不能理解還能怎麼,難道要逼迫你們各自成家,生兒育女嗎?不說他,就你,你肯嗎?」

  見許寧堅定地搖了搖頭,段公笑了。

  「既然如此,我何必做這個惡人。年輕人的事由年輕人自己把握,我既已經退下,還管你們這麼多做甚?」

  許寧心懷感激,誠心誠意地給段公敬了一杯茶。

  段公笑了笑,接過。

  「這就當是新媳敬的茶了。」

  許寧揚眉,想著等段正歧回來,也讓槐叔喝一杯「新媳婦」敬的茶。

  兩人閒談間,陸陸續續有段正歧的下屬走進來,跟許寧匯報情況。段公看著這一幕,有些感慨道:「你們倆不僅似夫妻似師生,在公事上也如此信賴默契。真讓我想起當年又錚還在的時候,他也是如同我的左膀右臂一般,他一走可是生生斷了手足啊。」

  「徐樹錚將軍?」許寧聽他提起這個名字,道,「聽說是徐將軍從小將正歧帶大,也是一把手將他提拔到現今的位置。」

  「可惜又錚走得早了些。」段公遺憾道,「如果他還在,看到當年的狗崽子如今的威勢,不知該多欣慰。」

  「再過半個月,就是徐樹錚將軍忌日。」許寧說,「段公若不嫌棄,請允許我代替正歧,為將軍祭祀。」

  一晃眼時光飛逝,那個收復了蒙古,卻死在自己人暗算下的鐵血將軍,也入土快有一年了。段公回憶著舊人,感慨道:「我和又錚也是相識於微末,就如同你與正歧一般,是打著骨血烙下的關係。我看著你們,總是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

  他說到這一抬頭,看見許寧眼神有些古怪地看著自己,連忙道:「咳咳,當然,我和又錚還沒有你們倆那麼親密。我可是娶了老婆的。」

  不僅娶了老婆,還娶了五六房美妾。許寧想起段正歧以前的本事,大概不少都是從段公身上學到的,不由深深歎息。

  提起老友,段公又感歎道:「狗崽子的脾氣,十成有七成像了又錚,倔,不聽人勸。我告誡他這段時間少在外面出風頭,他愣是不聽,就連上海那邊……」

  「上海?」許寧抓住關鍵詞,「段公,上海怎麼了?」

  上海當然不太平。雖如今上海已經被左派和段正歧聯合把控,可他們不僅要提防時時想分一杯羹的右派,還要警戒各地安插的層出不窮的眼線。當然,最大的麻煩還是租界。

  上海大小租界數十處,各國公使林立,便是連北平恐怕都沒有這麼多的外駐人員。而且上海身為大港,又四通八達,海上的軍艦一日之內便可從日本駐地駛來。因此,即便是已經奪下了上海的控制權,左派暫時也奈何不得這些租界和使團。

  租界與左派維持著暫時的和平,卻不知還能偽裝多久。若是等北伐成功,徹底清繳了北洋軍閥的勢力,左派抽得身來便是要對這些各國公使下手了。

  而租界裡的洋人們,當然也不會坐以待斃。

  上海公共租界,一樁不起眼的小樓內,正聚集了英美法日意荷等各國的使領館大臣。他們秘密聚集在這裡,顯然不是為了談天說地,而是為了應付共同的敵人。然而在這一群碧眼的洋鬼子裡,卻有一個人格外顯眼,他黑髮黑眸,沒有穿著西裝,沒有蓄著日本式的一字胡,顯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

  一個出現在洋人的場合裡,為他們賣命的中國人。

  英國上海新領事顯然情緒激動:「我們不能坐視不理!現在北平政府軟弱無力,我們應該正視現實,正視南方廣州政府的地位。」

  「正視?」一名日本人嗤笑,用蹩腳的英文道,「誰不知道你們英國人最會見風使舵,當年孫文辛亥革命,你們見滿清的皇帝守不住江山了,就去拉攏袁世凱。可結果,袁世凱又是什麼下場?見風使舵未必就有好結果。」

  英國領事冷冷道:「但是情況已經很明顯,南方政府越來越得勢,北平局勢卻越來越混亂。張只是一個人,他抵擋不了這麼多與他為敵的將領。」

  日本使者不滿道:「張是我們看好的人才,他絕不會失敗!」

  眼看兩國領事要先爭執起來。荷蘭領事做和事佬道:「好了,好了,先生們。我們是來議事,不是來爭吵的。我覺得兩位說的都有道理,我倒有一個主意。」

  所有人看向他。

  荷蘭領事笑了笑道:「北方有北方的優勢,南方有南方的能耐。但追根究底我們只是外人,不妨讓這些中國人自己去內戰,我們坐收漁利。嗯,我喜歡這個詞。」

  他賣弄著一個中文詞彙,不懷好意笑道:「我建議,各位向北平公使團發出信函,建議各國大使承認南方政府的地位。等到南北兩方政府都確立下來以後,再由我們牽頭做中間人,提議南北議和。我看劃江而治就很好,到時候一邊一個政府。中國一分為二,既不會影響我們做生意,又可以避免出現一個統一政權威脅到我們的地位。」

  他又補充道:「對了,可以選一個合適的代理人,作為南方政府的首腦。作為承認他們政權合法性的代價,我們也可以與他商談幾筆生意。」

  他這句話一說,在場的其他人也不是庸才,立刻醒悟過來。將中國一分為二,對於這些人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而挑選一個代理人作為南方政府的首腦,更是符合他們的利益需求。現在北伐軍佐佑兩派間隙極大,他們稍一挑撥,就能引動佐佑內鬥,只要有人想去爭奪這個南方政府合法代表的席位,那麼轟轟烈烈的北伐必然敗於內爭,不攻而破。

  這洋大人們,自然也就安全了。

  其餘人嘖嘖稱歎,紛紛讚賞他這個絕妙的主意。而卻沒有人注意到,一直站立在牆角守衛的男人,此時卻悄悄走出了房間。

  他聽見那些用心險惡的秘密,就像一團髒水堵塞在胸腔,令人做惡。走出房間的後,他站在廊外,望著街上昏暗的路燈,似乎想要做些什麼,手指動了動又收了回來。

  還不是時候。他對自己道。

  正在此時,他聽見身後一聲輕笑。

  「真是,我還以為你要給什麼人傳遞消息,原來是虛驚一場。」

  男人驀地轉身,就看到一個穿著長衫,梳著時下最流行的三七分頭的青年,站在走廊的盡頭看向他。

  杜九。男人喉頭湧動著這個名字,終於嚥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九爺。」

  他說:「九爺說笑了,我一個被人嫌棄的叛徒,又去向誰傳信呢?」

  杜九緩緩走了過來,眼神上下打量著他。

  「叛徒?」杜九笑道,「或許你現在回去,許寧會看在與你同窗一場的份上,饒過你也不一定。」

  甄吾抬起頭,道:「不可能。段正歧出爾反爾,追殺我們兄弟。左派又親手殺了我的兄長。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再與元謐重歸舊好。」

  杜九好奇道:「你不後悔?」

  甄吾適時地露出幾分掙紮,痛苦道:「後悔也回不去了。」

  杜九這才滿意,輕輕頷首。他收下甄吾也已經快有兩個月了,在聽到兩兄弟叛出段正歧的消息時,杜九一時是不敢置信,後來又慢慢觀察。兩個月前,杜九親眼看見甄笑死在左派追殺的人的手裡,才放下懷疑收了甄吾做手下。

  但是他對甄吾仍舊是不放心的,所以才有今晚這一番試探。

  即便甄吾沒有洩露這一夜密談的情報,只要在他試探時表現出了對許寧的淡漠,杜九就不會輕易信任甄吾。

  因為人心都是肉做的,甄吾與許寧這麼多年的舊識,即便現在兩人立場相悖,杜九也不相信他能一朝清算過往的情誼。

  現在,看見甄吾表露出幾分對許寧的真心愧疚,杜九倒是能夠信任這個男人了。不過愧疚又怎麼樣,事已至此,甄吾已然是不能回頭了。

  不知是出於某種陰暗的不為人知的心理,又或者是為了更戳痛甄吾的傷口,杜九緩緩開口道:

  「你也不需太過歉疚。這許寧本也是個兩面三刀的人物,世人不過都是被他騙了,要是曉得他真正的身份,我看還有誰敢相信他那一副滔天憫人的做派。」

  甄吾呆愣地看向他:「什麼?」

  只聽杜九譏嘲道:「你可知道,這所謂國耳忘家公耳忘私的大人物,不過一個滿清遺蟲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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