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往西戎的糧草盡數走漕運,此行領衛軍二萬七千人,運船一千二百餘艘。倒像是天佑大燕,這一路走得十分順遂,船隻多半順風而行,待走至陝川一帶,僅用了月餘。
雖如此,可對於楚瑜來說還是太過勉強了,許是雙生子之故,孕期反應來得強烈。原以為此行走漕運比路運要好上一些,至少不用太過顛簸。熟料楚瑜仍是扛不住路途遙遠,食難下嚥,吐得厲害。好在多有嗜睡,勉強撐住。
行了數十日,楚瑜開始低燒不退,又因有孕難以用藥,幾回險些動了胎氣,臥而養胎,日日煎熬。貼身照顧他的是一對年輕的小僕。
秋月年紀大了,楚瑜不敢再耽誤她,私下勸過幾回,她卻只是道唯願伺候二爺身側。一來二去,竟也未許人家。秋月的心思,楚瑜如何不懂,只是到底應不了她分毫,又不忍心見她此生孤獨。
此一別,但願秋月能舍了幾分執念,也免得再誤她。楚瑜特意挑了兩個機靈懂事的少年提拔,年輕人多出來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這倆少年一個叫常平,一個叫常安,正是一對雙胞胎兄弟。也算是應個好兆頭,楚瑜盼著自己肚子裡這倆也能平平安安地出生。
船廂裡。
“二爺。”常安推門進來,見楚瑜難得沒睡著,而是靠著床頭不知在想什麼。
楚瑜按了按額角,道:“常安,將那窗子開些,悶得慌。”
“外面風大,二爺仔細受涼。”常安說著,還是將窗子稍稍開了條縫,又趕緊將楚瑜身上滑落至腰間的錦被往上拽了拽。
楚瑜掩唇悶咳幾聲,擱在腹頂的手緊了緊。
常安趕緊給楚瑜順著脊背,伸手探了探他額頭:“二爺還起著熱,待會兒再服一貼藥吧。”
楚瑜搖了搖頭,勉強壓住咳嗽,道:“不必,那藥還是少用些好……”
常安看了眼楚瑜還擱在肚子上的手,憂道:“二爺可是身子難受,小公子又鬧騰您了?”
“尚好……”楚瑜眉頭舒展一些,掌心貼著高隆的肚子感受著裡面的胎動,唇角也浮起幾分笑意:“一天到晚倒是能折騰得很。”
常安皺起包子般的小臉來:“可是二爺的身子怎麼吃得消。”
楚瑜笑了,撐著腰道:“成了,扶爺起來走走,躺一天了骨頭都疼。”
常安忙過去搭了手,穩穩當當地扶住楚瑜。
楚瑜一手撐著腰,一手托著沉甸甸的肚子,勉強直起身來。他從前腰上有過傷,如今兩個孩子的負荷牽了舊傷出來,隱痛實在磨人。
好不容易挪到窗邊,楚瑜推開窗子,正瞧見夕陽西下,餘暉灑了湖面,像是鋪了一層碎金。又像是星辰落了滿地,映遠處紅雲如火,歸雁齊飛,美不勝收。
隨著一聲長長的號角,船已靠岸。
“咦,今兒個倒是停泊補給的日子。”常安道。
楚瑜將吹亂的長髮拂開,合上窗子道:“正巧,我們也上岸轉轉。”
常安嚇了一跳,趕緊拉住楚瑜的手:“二爺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楚瑜挑眉反問道。
常安急得跳腳:“不成不成,碼頭上魚龍混雜,人又多,若是碰著二爺怎麼辦?”
“那就多帶些人手跟著。”楚瑜不以為意,又道:“也在船上窩了這麼些日子了,你不想下去走走看看?”
常安臉上一紅,悶悶道:“可……可是……”
楚瑜知道這個年紀的少年多半愛玩,估計逗弄道:“可是什麼,跟著爺有什麼不放心的。”
常安皺著包子臉:“不放心的就是爺,若是叫哥哥知道了,非得罵我不可。”
楚瑜斜了他一眼:“你被常平罵的還少嗎,差這一頓了?趕緊伺候爺換衣裳,待會兒天黑了,你想出去爺也不帶你。”
“哎,爺您小心點,仔細腰……”常安打一旁取了袍子輕裘,將楚瑜裹了個密不透風。
……
眼下已行到了陝西一帶,碼頭上倒是熱鬧得緊。
楚瑜裹著輕薄的白狐裘,扶著腰慢吞吞走著,常安方才還磨磨唧唧不肯出來,如今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著簡直不夠看。
訓猴兒的老翁,擺了小玩意兒的攤販,打糕的漢子,往來皆是吆喝聲,瞧得人眼花繚亂。楚瑜後面跟著不少護衛,一雙雙眼都盯在他身上,生怕身嬌體貴的楚二爺有個什麼閃失。
楚瑜走得累了,挑了個小面攤坐下。
這面攤雖小,倒也乾淨。小杌子有些低,楚瑜身子重了坐得難受,乾脆分開雙腿,抱著肚子坐個安穩。瞧得常安直抽冷氣,圍著他打轉轉。
賣面的是夫妻倆,一個負責擀面,一個負責煮面。倆人瞧見楚瑜先是一怔,半天沒回過神來。碼頭上南來北往,什麼人都有。可模樣這樣出挑的,卻從未見過。
“貴人吃點什麼?”賣面的男人上前,將本就乾淨的桌子仔仔細細擦了三遍,生怕髒了貴人雪白的衣角。
楚瑜報以一笑,道:“兩碗素面。”
“哎,好嘞,貴人稍等。”男人應了一聲。
那一旁揉面的女人顯然不似自家男人這樣寡言,瞅著楚瑜笑道:“貴人有身子,哪能就吃這些哩!您吃得飽,肚子裡的娃娃可吃不飽。”
楚瑜彎了彎唇角,揉著腰腹道:“沾不得葷腥。”
“那就臥個荷包蛋上去,沒點葷腥。”女人樂呵呵道。
楚瑜點了點頭:“也好。”
女人見貴人竟然同意了,心裡頭開心,得意地看了眼自家男人。男人憨厚地笑了笑,眼神滿是包容,似乎早就習慣了媳婦兒心直口快的模樣。
“貴人肚子尖朝前頭挺,那腰上一點肉都沒有,這一胎八成是男娃。”女人笑著道。
楚瑜當真仔細低頭看了看:“嗯?這我倒是瞧不出。”
女人將面揉得飛快,甩出的麵條又細又長,一邊俐落地扯面,一邊道:“您那樣看當然瞧不出,不過我瞧得可准了,貴人就等著得個小公子吧。瞧著這模樣,得有七八個月了吧?”
楚瑜笑了,這回倒是叫她猜錯了。他只手揉著肚子,道:“才六個月。”
“呦,這娃娃長得可真好。”女人道。
常安在一旁插嘴:“我家爺這胎是雙生子。”
“貴人好福氣哩,不過懷著也辛苦,貴人瞧著身子骨弱,可得當心。”
楚瑜含笑點頭。
“貴人自己個兒出來的?您家男人呢?”
楚瑜看著遠處,輕聲道:“邊關呢。”
面攤上的夫婦倆相視一眼,女人道:“貴人這是往邊關去?那裡可不太平,您這身子也沉了。”
“想要他爹也能瞧見孩子。”楚瑜道。
女人歎息一聲:“說的也是,生娃這事,自己太難撐著了,總想著家裡那口子能在身邊守著,心裡頭才踏實。”
男人看了眼女人,眼中的愛意更濃。
楚瑜垂眸,平白起了幾分豔羨。
“貴人那口子該是個了不起的軍爺吧?”女人篤定著,不然如何能配得上眼前這雪雕玉琢般的美人。
楚瑜響起秦崢,眼底帶了笑意:“是,他是世上最了不起的男人。”
女人笑了,下意識看了眼身旁寡言的男人。相愛的人心裡,總是這樣的。他是天,是地,是英雄,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面來嘍——”
熱氣騰騰的面,色瑩而白,粗細瞧著竟都是一樣,翠色的蔥絲如碧絲,零星散落在面上。雪白的蛋臥在上頭,筷子尖兒輕輕戳一下,溏心就流了出來。咬上一口面,口感勁道,香氣撲鼻。
常安恨不得把舌尖都咬下來,嗚嗚道:“好,好次……比府裡大廚子煮的面還好次……”
“嘖,當心嗆著,不知道的還以為爺多苛責下人。”楚瑜嘲了一下常安,自己也是食指大動,難得有了食欲,竟是將一碗面吃了個底朝天,連湯都沒放過。
吃完了面,辭了那攤主夫婦,楚瑜才捧著吃飽了的肚子上了船。
站在船頭,迎面清風拂來,水波不興。
看著明月從海平面升起,楚瑜抬眸。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剩下的路途已經不遠了,每行一日,便離他又近一步。
楚瑜望月,一時起了相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