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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嫣華》第93章
九十一 舐傷

張嫣大聲叫道,“舅舅。”聲音中含著驚惶。

而同時,因為她竭盡全力的後仰,少年的唇從她的右頰上擦過,醇酒的氣息夾著一絲甜膩,混合著少年身上的熱力,充鬱在口鼻之間。一瞬間,知覺特別敏銳,其上細小的絨毛,分明能感觸到少年雙唇的溫熱和如羽毛般的柔軟。

劉盈渾身一個激靈,頓時清醒過來,雙眸望著懷中的少女,她低著頭,身子微微顫抖,嬌柔動人,而左耳垂上一粒胭脂痣,色澤鮮紅,微微凸起,很是可愛。

“阿嫣。”劉盈嚇了一跳,連忙將她推開,“你怎麽在這裏?”

她蹌踉了一步方站住,抬頭道,“那就要問舅舅你了。”

她力圖說的義正言辭一些,然而適才的場景盤桓在心頭,揮之不去,面上的熱度一直在灼燒,最終燒的連頭都抬不起來。劉盈亦是尷尬的目光都沒有擺放之處。

這意外的變故,讓二人之間氣氛曖昧而又尷尬。一時間,張嫣有點惱,有點想哭,有點想伸袖狠狠的擦拭面上的痕跡。最終卻只是歎了口氣,軟軟問道,“舅舅如今這般自暴自棄,可還記得當年延請商山四皓之時,曾經說過的話?”

當時他正是胸懷天下志的時候,心志堅定而目光清亮,在鬚髮皆白的東園公面前侃侃而談,自信道,“煌煌者為華,恢恢者為夏。”

那個說著“我只盼能讓百姓漸漸富足安樂,不再受戰亂之苦。”的少年,到哪兒去了?

劉盈目露痛苦之色,淡淡道,“阿嫣,你還太小,不會懂。”

“你怎麽知道我不懂?”張嫣尖銳質問道。“當年高帝與西楚霸王逐鹿天下。又何嚐戰無不勝,幾死者數焉,若他也像你這樣,一遇到挫折就頹然放棄,這天下如今會姓劉?”

“這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了?”

劉盈煩躁的動了動腿腳,“如果是面對敵人,再多的挫折,朕都不會畏懼。可是,”他的眸中透出一點軟弱迷茫,“若那個人是你嫡嫡親的母親。”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你能怎麽辦?

正因為是血脈相連,所以不能放棄,不能妥協。不能背離,不能……

不能面對。

他伸手撫額,“朕永遠都想不通,殺人亦不過頭點地,她就有必要做到這麽狠決的地步?”

“為什麽?”張嫣冷笑揚聲道。“那你可得去問先帝。”

“阿嫣,”劉盈嚇了一跳,揚聲斥道,“你不得對先帝不敬。”

“無禮?”張嫣瞥過他一眼,“陛下大概忘了,只要我覺得有理。縱然是先帝在世時,我也是敢在他面前說話的。而今日太后與戚夫人鬧到這樣慘烈的地步,不得不說。當年先帝也要付上一半的責任。”

“你這是欲加之罪。”

“呵呵,”張嫣笑著搖頭,“陛下是男子,所以不懂女子在想什麽。古語有雲,‘齊家。治國,平天下。’先帝在後兩者做的都算出色。偏偏在齊家之上,端不平水,於是埋下禍根。先帝寵愛戚夫人,於是放任她挑釁皇后,甚至……。他若是真的為戚夫人好,就該教她知進退之道,明處事之分。很多時候,家庭就像一個國家,為人夫需有平衡之道,正妻無寵而擘妾當道,焉有不取禍之理?”

“照你這麽說,”劉盈苦笑道,“丈夫在自個家中也要兢兢業業,不能隨心,豈不是太辛苦?”

“比不上女人辛苦。”張嫣揚眉,忽的冷笑,“還是,在你們眼中,女人就是一個消遣,根本就不必管她們的喜怒哀樂?”她瞧了瞧淩亂的禦榻,“陛下可還記得,昨夜躺在這張榻上的女子,她叫什麽名字,長的什麽模樣?”

“這——”這回劉盈是真的尷尬了。

“所以啊,”她撇撇嘴,將聲音放的很輕,“男人,都是這樣的。一方面痛苦於不能理解那些為上代恩怨所誤的女子,另一面又在製造別的女子的痛苦。”

“阿嫣,”劉盈惱羞成怒,辯解道,“朕是大漢的皇帝,召宮女侍寢,本是常事。”

而對於未央宮中如雲的妙齡宮女而言,能受到皇帝的寵幸,也是一種榮幸。

“可是那些宮女也是人,”張嫣針鋒相對,“她們也有感情,對你而言是常事的事情,對她們而言,要付出一輩子的代價。而舅舅你甚至連她們叫什麽名字都記不得,你就不覺的很殘忍麽?”

“好了好了。”也不知道是因為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於是心虛,還是因為和自己年幼的外甥女談論帷幄之事,渾身不自在,劉盈板臉道,“不說這個了。是母后讓你來的麽?”

他苦笑一聲,將面容深深埋在掌間,“朕都已經將她要的都交給她了,她還想做什麽?”聲音充滿厭棄。

張嫣仰首望著他,“你又知道太后想要做什麽了?”

“不過是爭權奪利的事罷。”

母親喜歡弄權,她總要所有的人事都在她的控制之下井井有序的運轉,而容不得一點不如意,哪怕,那個人是她的兒子。

“不是這樣的。”張嫣搖頭道,“至少,不僅僅是這樣的。”呂后固然喜歡權利,但是,沒有一個女人是不在乎情感的,哪怕,那個女人是剛強,鐵血的呂后。剛硬和柔軟是呂后的兩個面相,缺了其一都不能構成完整的她。

“舅舅,”張嫣忽發奇想,“你到底在氣什麽呢?——是氣戚夫人無辜慘死,還是,氣太后剛剛允諾了你,轉過頭來又馬上破壞了承諾?”

劉盈怔了一怔。

他真的有些不懂母親。

倒也不是真的如張嫣所說的那般偽善,對於戚夫人的慘死,他的確有滿腔的不忍與同情,但是在這不忍與同情之中,他捫心自問,有幾分怒氣是來自於對母親的失望?

在母親的強勢之下,他已經做了讓步。為什麽,母親還是不肯相饒。一而再,再而三的對他許下諾言,卻在轉身之後輕飄飄的放棄,仿佛心中一點都沒有自己這個兒子這樣。

“你瞧,”張嫣瞧著他,眼光帶著一點點的通透,“陛下在懲罰自己,然後讓太后難過,以此來報複太后。可是這樣的陛下也是知道太后是愛你的。她才能跟著難過,是不是?”

“不是。”劉盈一時啼笑皆非,怎麽他背負無法消解的心結。在她的口中,就像是小孩子過家家酒一樣的無理取鬧小題大做。

“阿嫣,不是這樣。”他望著女孩,嚴肅道,一時間沒有注意到自己竟將這個自己一直以為是孩子的十歲外甥女當作了可以平等交流所思所想的對象。“朕……我只是,突然覺得,這個大漢,有沒有我,都是一樣的。我拚命想要保護的如意,最終還是死去。我希望戚夫人能夠安老長陵。母后卻罔顧了我的願望。”他的聲音微微陷入迷茫,“如果,我連身邊的人都保護不了。那麽,我又談何保護這個國家,以及國家的百姓。事實上,就算沒有我這個皇帝,所有的國事還是會照常的進行。文武百官各行其位。而母后能夠將他們統治的很好。”

“那麽,”他低低道。“我這個皇帝,到底是做什麽的呢?”天光在他身後投下一個寥落的背影。

“才不是這樣。”張嫣從背後擁住少年並不厚實的身子,激動道。

“阿嫣?”劉盈有些訝異,伸手去拿開她的柔荑,然而少女卻將半邊臉頰放在他的肩膀之上,啜泣道,“誰說舅舅沒法子保護人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我們的一種保護。”

“因為有你,太后才是名正言順的太后。長公主才是榮華尊貴的長公主。你若不在,也許,我們就什麽都不是。孤兒寡母受人欺。你也看到了,先帝故去,戚夫人與如意落到什麽下場。你若不幸早逝,說不定,那就是我們的前車。——男兒在世,可以什麽功業都不要,但至少要保全自己的母族,妻族與後人。你也不想你身後,太后和阿母受人欺淩麽?”

“而且,”她的聲音漸漸變的有些冷酷,用只有他一個人能夠聽見的聲音悄悄道,“若是想要堅定無畏的保護人,你首先就得,自己變強。”

只有讓自己成長的足夠強,才能夠讓自己的意願真正的貫徹下去。很多時候,你的親人同時意味著就是你的對手。憑什麽她可以暢通無阻的進入這個寢殿,因為在兩宮中,呂太后的權威,太盛。

這對於劉盈而言,並不是一件好事。

在他登基為帝之前,在世人眼中,呂皇后與太子是一體的,在維護呂雉的中宮之位與劉盈的太子之位之上,他們的利益是全然一致。縱然呂后強勢一些,也沒什麽不好。反而能夠彌補劉盈個性裏的不足。

但是,強勢在劉盈登基之後便完全不同。一個強勢的太后,必然在某種程度上損減帝王的威嚴。別的不提,在劉盈表現出明顯的護衛意圖的情況下,太台的手下,依舊能堂而皇之的進入宣室,並鴆殺如意。這至少說明,在皇帝所居未央宮中,宮人懼怕呂太後,更甚於年輕的皇帝。

劉盈身子微微震了震。

良久之後,劉盈方淡淡道,“母后那麽強勢的人,也需要朕保護麽?”

張嫣破涕為笑,道,“是的。不信你去問她。”

哪怕只是為了兒子,呂后也得點頭。

禦前總管長騮公公親自送張嫣出宮,“多謝張娘子。”他咳了一聲,借著手勢的遮掩,低聲道。

“不客氣。”她淡淡微笑。“舅舅,”她的眼神中出現一種懷念的色澤,悄悄道,“也曾經點醒過我的。”

她說的是當年在酈邑,夜晚的澧水邊,河燈光色迷離的那一夜。

長騮並不清楚這段往事,目光有些茫然。

將近東闕闕門,遙遙的經過郎官署,一行幾個郎官服飾的男子入得宮來,遠遠拱手道,“韓公公好。”

長騮點了點頭。

其中一個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年紀,容貌清秀略帶一些稚氣,身材纖細。

而在張嫣好奇的視線下,他的臉微微發紅,揖道,“閎孺見過張娘子。”

這個名字,讓張嫣的心中,咯噔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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