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挑明
紀仁德還真是聽說紀居昕到了,特意過來的。
今天是秋闈舉子名額公佈日,也是官員例行的休沐日子。一大早他就悶在書房裡,不說坐立不安,心情不愉是真的。
他做了那麼多準備,想著一招不成還有後手,總能斷了紀居昕科舉路,不想處處意外,最後竟沒一處成功!紀居昕順利地考完所有考試,若真爭氣,今日就會有結果……
自打他確定紀居昕對紀家存異心開始,他就開始派人小心跟蹤紀居昕,可惜紀居昕身邊有個衛礪鋒,他能得到的資訊並不多。
但他至少知道了,紀居昕住的宅子並不是他以為的那樣,小門小戶不值什麼錢,反倒內裡奢華精緻,不是一般人家能買得起的,租金絕對不便宜。宅子緊鄰將軍府,護衛嚴密,他的人混不進去,裡面伺候的人嘴又極嚴,能套出來的消息非常有限。起先他還想辦法買通紀居昕的大丫鬟畫眉,可惜不知怎麼的,畫眉好像被派了其它的活,甚少出來,直到現在,他連紀居昕的宅子什麼佈局都沒搞清楚。
他至少知道,衛礪鋒對紀居昕不一般。紀居昕並不像旁的沒身份沒地位的窮家子一樣,碰到一根大腿就不要臉皮地狠狠抱住,反而是衛礪鋒事事主動為其著想,關心的程度幾乎媲美知交好友。
他至少知道,紀居昕在京城有些不錯的關係網,比如在臨清認識的夏林徐三家在京城的關係網,比如崔三,崔閣老,比如新一任內閣成員程家,比如隱約像有來往的安王世子和郡王……
他想,不能查到紀居昕更多資訊,是衛礪鋒是故;針對紀居昕的動作沒有成功,也是衛礪鋒之故。
但衛礪鋒權勢不小,能制止他卻沒有對他的人下殺手,證明他應該比較看重宗族……
最近家裡生意屢屢受挫,應該有旁的原因,不是衛礪鋒,衛礪鋒再厲害,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
聽到外面熱鬧鑼鼓響,有差吏來報喜紀居宣中了舉人,他掐斷了一支毛筆。他的大兒子紀居中在臨清,不知道考的怎麼樣,他與田氏的兒子紀居宏卻流放在外不得歸來,這輩子怕是與科舉無緣了,兩相對比,他一點也不想聽到這樣的好消息。
他的宏兒……雖說課業並不太出色,可人其實很機靈,又尚年輕,他好好教,總能學出來,可恨那李氏!想到李氏又想起紀居昕——他就不信當初李氏鬧起來,沒有紀居昕的手筆!
再想到初初回京時,他站在那宅子外與紀居昕說的話,紀仁德就覺得一張老臉臊的慌。紀居昕小兒,這般會瞞哄,實在欺人太甚!
紀仁德心緒起起伏伏,覺得不管怎麼樣,都得收拾收拾紀居昕,得讓他知道害怕才好……
正想著,下人來報,紀居昕來了。
說他中了亞元,特意回家看看。
紀仁德眼一暈,扶了桌子才站穩,竟然中了亞元?若來年春闈再中,紀家可還拘的住他!
問了人沒走,他換了件衣服,匆匆朝正院走來,行至廡廊轉角,就看到了紀居昕。
紀居昕面容仍如以往一樣,精緻俊秀,眉眼溫和,面上帶笑,看著十分乖巧,見了他不緊不慢地拱手行禮,姿態行雲流水,非常好看,“四叔。”
他穿著珍珠藍杭緞雲水紋的長袍,外罩淺青紗的外衫,綰發的玉冠膩白精巧,垂在腰間的佩墜香囊相映成趣,周身散發著貴公子才有的從容氣派,一站一停,一動一靜,禮儀神態,哪裡像不入流的世家小庶子?
紀仁德仿佛一口痰哽在喉間,吞吞不下去,吐吐不出來,非常難受。
“聽說你中了亞元,四叔很高興。”他最終仍然擺出一個笑臉,想先試探紀居昕態度。
“是麼?”紀居昕眼角微挑,笑意明瞭,“我瞧著四叔好像不高興,口是心非不好。”
這是不想好好說話了?
紀仁德笑容僵在臉上,“昕哥兒,你想走仕途,宗族,名聲很重要。”他微微眯了眼,聲音壓低,不知道是提醒還是威脅。
紀居昕笑的歡快,“侄兒的仕途,不勞四叔操心,畢竟侄兒獨居莊子裡十三載,四叔也從未問過。”
紀仁德冷了臉,“男兒當心存大志,你如今中了舉人,下一步就要春闈,說不定很快就入官場,已然是個大人,卻仍為些經年小事耿耿於懷,怨忿亂家,私德不修,如何成大器?”
紀居昕哈哈大笑,笑的眼淚都出來了,“四叔這諄諄教誨,實是用心良苦……可四叔若真想侄兒成長,之前何必阻侄兒入考場?”
他目光突然犀利冷凝,黑瞳隱隱泛出殺氣,“四叔不會以為你做過的事,侄兒不知道吧。”
紀仁德心下一驚,面上神色卻不改,聲音帶著疑問,“你……此話何意?可是在哪裡聽到了讒言?”他目光嚴肅,沉聲如長者叮囑,“你不懂事,又對家裡諸多誤會,四叔不怪你,但小人讒言不可輕信,與家族做對,不幸的只會是你自己。你多讀些書,或再長大些,便會明白,族人不會害你。”
“四叔真會開玩笑。”紀居昕聲音清朗,“其實事實如何,大家心知肚明。多說無益,四叔若沒事,侄兒便告辭了。”
他越過紀仁德往前走。
這想停就停想走就走,完全沒把長輩放在眼裡的態度……紀仁德氣的手握拳,厲聲道,“你給我站住!”
紀居昕慢悠悠轉身,“四叔還有何事?”
紀仁德轉過身,往前一步,目光森寒,“不要以為你巴上衛礪鋒,就能一往無前了,大夏朝不姓衛,衛礪鋒不能一手遮天!”
微風陡起,吹來桂花香氣,衣袂飄搖,似仙人踏雲拾風。紀居昕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享受這一陣的秋風。
廡廊很安靜,看到他們叔侄二人聊天,大家都自發退開,除了青娘死死瞪著紀仁德,手蠢蠢欲動地伸到腰間,好似在拿鞭子。
紀居昕不由笑出聲,聲音裡透著一股慵懶,“四叔到現在還以為,這一切,皆是因為我靠上了衛礪鋒?”
他眸底含了三分鄙視,用‘你這麼大年紀這麼自認聰明到現在竟然還猜不出事實真太憐’的眼神看紀仁德。
紀仁德這下真是心下大亂了,如果不是靠著衛礪鋒,難道是他一個人做的!
紀居昕靠著自己,阻了他官路無數次,攪的紀家波瀾從生不得安寧?
是紀居昕害田氏落至如此地位,害他官位困束不得寸近?
甚至這次考場佈局是紀居昕破的,家裡生意不堪是紀居昕的反擊?
紀仁德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腳步踉蹌後退兩步,死死盯著紀居昕。
紀居昕迎風負手而站,墨發飄揚,唇角彎起的弧度優雅貴氣,仿佛變了一個人,非常陌生。
“四叔最不應該的,是看輕了我。”
他聲音悠長,“我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紀居昕了。”
這個瞬間紀仁德心跳加快,明明不理解紀居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內心卻仿佛對他曾有虧欠一般,感覺非常不對。他的意識裡,紀居昕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他應該是畏縮的,膽小的,怕事的,逆來順受的……
紀仁德猛的閉了眼睛,心內用力搖了搖頭,讓自己冷靜下來,他一把年紀,如何能被一個黃口小兒唬住了!
“你若執著,為了紀家名聲,四叔不得不辦你了!”
“我勸四叔不要再以什麼家族名聲唬我,你以為我會怕?”紀居昕姿態自信從容,“我即能站到這個位置,做這般多的事,你以為家族名聲對我還有多少束縛?”
他亦上前一步,微眯了眼,視線裡全是壓迫,“四叔信不信,你敢動一動,我就能把你從刑部郎中的位子上擄下來?”
紀仁德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紀居昕再往前一步,笑容似地獄惡鬼,“從今往後,四叔若是聽話,我就讓你好好的做官,如若你不聽話,你的位子,紀家的爵位,什麼都別想留住!”
紀仁德瞳孔緊縮,他從來沒想到,紀居昕對紀家恨到如此地步!雖十三年不聞不問,吃穿總是不缺的,紀居昕這小白眼狼竟一點也不念恩,竟要毀了紀家才甘心!
他真是想錯了,從頭到尾,就不應該試圖安撫拉攏這小兒,他應該從一開始就將這小兒打壓下去,讓他冒不出頭,也就起不了這些爛心肝的念頭!
可恨他當初沒注意,失了先機,讓這白眼狼長大了!
“不可能……你做不到!”紀仁德畢竟心機深沉,又為官多年,即使一下子被打了個錯手不及,仍然能恢復思考,正如他之前所說,大夏朝姓劉,衛礪鋒不過是武官,紀居昕如今也將將是個舉人,半隻腳都沒踏入官場,如何能影響他的官位?更遑論紀家爵位!真是天大的笑話!
紀居昕笑的眉眼彎彎,似狡黠的小狐狸。他微掩了唇,聲音似帶著鼓勵之意,“四叔不如試試看?”
不等紀仁德再答話,他哈哈笑著大步離開,任紀仁德說什麼,都沒再回頭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值得他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