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境況
一雙雙圓圓的眼睛看著他,好奇又害怕,純真又懵懂,竟是一群孩子。
紀居昕歎了口氣。
這個房間並不大,開間窄進深長,是個狹長的長條形狀,紀居昕覺得他再長高些,雙手平舉,手掌能抵住側邊兩面牆。
側邊兩面牆相當長,右側牆上中上方有個小窗,窗子太靠外,高度也太高,從下往上看,看不到外邊一星半點,就算貼緊了牆壁,也只能看到黑漆漆一片,且並沒有任何光線從那裡透出,映在左側牆上。
聯想到這個房間是用來關人的,那麼這個窗子的作用大概只是為了透氣。賊人行事小心,一路行來,他眼睛都被蒙了黑布,現在想通過窗子判斷時辰,基本是做夢。
房間裡很黑很暗,一點點燭光用處有限,紀居昕只能看到孩子們全湊到一塊,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臉,擠在最裡面的牆角。
雖然在這種時候遇到這群孩子,證明這些孩子遭了難,並不是好事,但心情還是難得被治癒了些。
“你們別怕,我不是壞、咳咳、人……”
說到一半他忍不住咳嗽,不想嚇著孩子,他以袖遮面。
“我們知道。”有一道不怎麼友好的少年聲音傳來,“不過你這麼大年紀被抓來,還弄成這個樣子,真有出息。”
紀居昕微微一怔,密長眉睫一抖,臉上緩緩綻出笑容,看來這群孩子,不一般啊。
他清了清喉嚨,手放下,負在背後,慢慢走近牆角,看清了這群孩子。
十八個孩子,特徵非常明顯。其中十個年紀幼小,約在七八歲之間,另外八個皆是十一二歲左右少年。
兩拔人中間又有相同特徵,一半身上衣料華貴,眼神清明,相貌姣好,各有各的氣質韻味;另一半相貌很是相似……細看會發現並不是相貌相似,而是骨骼相似。
他們頭型一樣,眉骨鼻子下巴,胳膊腰腿都很像,粗粗一看覺得他們長的很像,甚至會懷疑是不是兄弟,細看就能看出區別。
大約是用處不同……這個組織找擄人,很有目的性。
不知道這樣的事他們已經持續做了多久,禍害了多少孩子,其心可誅!
紀居昕壓下眸底激憤,輕輕呼了一口氣,看向人群裡蹲坐在最前面的孩子。
看他提防的表情,就知方才是他在說話。
這孩子最多十一歲,身上衣服很髒,沒半點飾物,看他腰間懸著的繩結,和鬆鬆垮垮很不俐落的頭髮,紀居昕猜他身上的飾物一定都被搶走了。
燭光太暗,紀居昕認不出他身上的料子,但就在這樣情況下,他衣服還隱隱泛著銀光,定然不是一般衣料。
少年長的也很漂亮,劍眉,鳳眸,瓊鼻,薄唇,尖下巴。膚色很白,臉有著少年人獨有的豐潤可愛,眼睛也不似成年人的鳳眼狹長有氣勢,略圓,眼尾微挑。
許是出身極好,少年身上有上位者的氣勢,說話不客氣,眼神也很兇狠,結合他的長相,有了另外一種不可言說的氣質,很吸引人。
見他走過來,少年瞪著他,眼神更加厲害,小身板也擺成蓄勢待發的姿勢,好像他有一點不友好,他就能撲過來咬他一口似的。
紀居昕失笑,“放輕鬆些,少年……”
“你是誰!”少年驕傲又鄙夷地看著紀居昕,好像在說你是哪根蔥,管得著本少爺?
紀居昕真不想笑,因為大笑實在太費力氣。
他索性偏頭不看少年,看著牆壁平緩心情,之後慢慢盤腿坐了下來,面對少年,“我是誰不要緊,要緊的是,怎麼脫離這個困境。”
他眉眼肅穆,聲音清冽,平靜地看著少年,“你這樣渾身帶刺,一點用都沒用。”
少年瞪了他一眼,別開頭,“你以為我們不想出去?是出不去!”他冷哼了一聲,“告訴你,你也別想了,這裡進來了就出不去,想出去就只有一個下場——死。”
少年的聲音冰冷又殘酷,還帶著說不出口的絕望,“十天前,這裡有三十人。”
紀居昕眼梢微垂,這些孩子,大概被抓來很久了。
“哥哥……你不要那麼凶……”突然一雙小手拉了拉少年的袖子。
小手的主人是個七八歲的孩童,眼睛大大的,嘴唇小小的,臉蛋圓嘟嘟,粉雕玉琢,非常漂亮。
少年身子一僵,瞪了紀居昕一眼,回頭把孩童的頭摁下去,“不是說過了,不許冒出來,躲在哥哥後面!”
孩童扮了個鬼臉,身子藏在少年背後,小心翼翼地偷看紀居昕。
“你弟弟?”紀居昕指著少年。
“要你管!”少年瞪他。
紀居昕看了看房間裡的其它孩子。
年紀小點的孩子懵懵懂懂地回視他,有的還小心翼翼地笑,大點的孩子避開了他的視線,偷偷看向少年。
紀居昕明白了,同樣的經歷下,面前少年大概表現的不錯,已是這群孩子的頭了。
少年倔強又防備,坐在最前面,承受著最重的壓力和責任,用小小的肩膀,弱小的力量守護著背後的人……紀居昕大概明白了少年的想法。
“你擔心什麼?”他子漆般瞳眸裡帶著笑,一閃一閃似夜空繁星,“擔心我攛掇他們逃跑,卻沒有足夠的本事逃跑成功,反倒害了他們性命?”
像是被說中了,少年臉上出現可疑的紅暈,咬著唇,“做人當看清現實!跑不了時就該保持力量,等待時機!你們話說的都好聽,還不是想讓別人幫你們探路!”
“你們?”紀居昕敏感地抓住關鍵字,眯了眼睛,“有人這麼做過?”
少年面色一僵,半晌呼了一口氣,小身子縮成一團,“他們死了。”
少年說話的同時,他背後的孩子們也齊齊縮了縮,抱著膝蓋緊緊靠在一起,像是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房間裡氣氛安靜到嚇人。
紀居昕不忍看到孩子們這個樣子,故意語態輕鬆,“那我不是不知道情況麼,不如前輩同我講講,或許聽完我就改主意了也說不定哦。”
少年抬起頭來,仔細打量紀居昕。
這人被甩進來時那麼虛弱,很明顯遭了罪。可他那麼難受,還掙扎著坐起來了,眼睛亮亮的一點不認命,肯定是個難相與的!他長的還太好看,一雙眼睛好像會說話,聲音又輕輕柔柔,最容易騙人的!他不能讓孩子們被他騙過去,真的被說動再想跑,丟了命怎麼辦!
結果他一來就說要逃!根本不怕他的下馬威!
是該嚇唬嚇唬他……
少年眯眼。
明明看起來只比他大一兩歲,也還是個少年,裝什麼大人樣子,他才不會信他!
少年開始講述這些天的事情。這些事於他來講,也像做惡夢一般,他不願回憶死人的樣子,便在事情發生前後和各種細節上大做文章,所有能想起來的全說了,意在渲染那群賊人如何厲害,如何像背後長了眼睛般,什麼都騙不過,如何手段狠辣,小孩子的性命一點都不顧忌,說殺就殺。
說到記憶模糊點時,他還發動小夥伴們一起回想補充,總之希望紀居昕能充分認識到這夥賊人的厲害之處,暫時不要想逃跑之事。
話中又有暗示,他們也不想被關著,只是目前時機不成熟,賊人們偶爾在外面聊天,他們能聽到一些,大約不久後他們會換地方,不如到時再謀出逃之事。
不說少年言語間出現的威脅誘導,這裡發生的事前前後後的細節,正是紀居昕想知道的。
原來此處算是賊人的一個小窩點。這些孩子並非只來自陽青,很多是從附近別的州縣拐來的,被關在這裡,前前後後關的最久的,已經關了差不多十五日。
當然,這個十五日是他們自己估計,投票認同的,反正是過了很久很久了。
他們都是各種意外被拐,同樣中了迷藥,眼睛蒙了黑布,手腳被綁丟在馬車上,帶來這裡的,都不記得來時的路,不知道這是哪裡。
這裡暗無天日,只有唯一一盞小油燈,會有人進來換燈油,盯著他們喝弱,換乾淨的馬桶,這個期間不准說話,說話的會被拽出去,然後再也見不到人。
每隔三四日,這就裡會有新人進來,每次至少三四個,直到紀居昕這一個的。
進來的人裡,年紀小的害怕總愛哭,哭的太厲害的,也會被拽出去,再也見不到。年紀大點的,總想找機會逃跑,比如會在人來換燈油馬桶時往外沖,這樣的當場就被門外的守衛殺了,流一地的血。
這些賊人殺了人也不收拾,就任血流淌,讓他們看著死人瞪大眼睛的樣子,特別嚇人。
還有人裝病,被拉出去,有些再沒見過,有些,殺了送進來讓他們看一眼。賊人也不說話,但每一個表情都在說:想逃跑,就是這個下場。
之後又有聰明人,或一大一小結成組合,或攛掇小的出頭,各種方法都試過,基本全死了,沒一個活著的……
紀居昕為這些孩子的聰慧程度感歎,很多方法他根本想不到!
想想這樣的孩子將來不定能有怎樣的際遇,卻夭折在了這裡,他忍不住特別痛恨門外賊人,這樣喪心病狂!
“你說所有人都沒回來過?”紀居昕看著少年。
“嗯。”少年點頭。
“那你們怎麼知道外面賊人守衛有多少?”
“笨,”少年鄙視地看了紀居昕一眼,“他們偶爾會聊天,進來嚇唬我們的每次也不是一個人,給我們換馬桶的也都沒重過!”
那是怕跟你們熟了不忍心……紀居昕暗想,這群賊人做事相當謹慎。少年給了個十五六個人的數位,但紀居昕覺得,外面的人數,比這個高很多。
看管這群孩子只是一部分人的任務,別的人身上,大概有別的任務。
“為什麼沒有人嘗試從那裡逃跑?”紀居昕手伸高,指向側面牆壁上的小小窗子。
少年抬眼望去,“那麼高,爬不上去啊。”
“你們不是挺懂合作的?”紀居昕微微抬了抬下巴,剛才不是還說為了逃跑有組成組合的?再說眼前這些孩子不是都挺聽你話的?
少年瞪了紀居昕一眼,再次看向小窗,“看不清大小,不知道有沒有被封住。這個窗子從來沒有一點光線漏進來,應該是被堵住了,真爬上去沒准也跑不了。”
少年回憶著以往,也不是沒人試過,總是爬不到頂就放棄了。因為爬上去看清了窗子,視野裡也是黑乎乎一片,不像有路可逃的樣子。
紀居昕摸了摸地面,吹了吹手指上的灰,又湊到鼻前聞聞,眉眼彎彎笑容燦爛,“這次還真是你們錯了。”
“髒死了……”少年皺了皺眉,“你說什麼?我們錯了?哪錯了?”
紀居昕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你說這裡三四天會進來一次人?”
“是。”
“門外有人守著?”
“是。”
“門外的人多久換一次?我聽著現在沒人的樣子,一點聲音都沒有。”
“因為我們剛吃了粥。每次吃過粥,或者換過燈油,門外就沒人守著,大概過一會兒,才會有人過來守著。”少年撓頭,“大概有一個時辰?”
“什麼時候會換燈油?”
“吃過粥很久,要困了時候。”
“會不會有時候覺得很安靜,外面聲音特別大?”
“有……一小半時間覺得很安靜,突然有什麼聲音就很大;一大半時間就很普通,沒什麼特別的……”
“那現在,是安靜的時候,還是普通的時候?”
少年歪了歪頭,“好像是安靜的時候……但並沒有到最安靜的時候。”
“這就好。”紀居昕想了一會兒,笑了。
他站起來,背緊緊貼在側牆上,靜靜抬頭看向小窗。看一會兒偏過頭,摸了摸牆上灰塵,湊到鼻前聞聞,之後慢慢走起來,在房間時來回打轉。
少年有些奇怪,想問他在做什麼,出口的話卻帶著嘲笑,“哼,你還真有力氣。”
“過獎。”紀居昕忙完,再次坐到少年面前,呼呼喘氣。
看他累的一頭汗,少年掏出懷裡帕子甩過來,“讓你作死!”
紀居昕不客氣的拿帕子拭汗。
看的出來這帕子很乾淨,邊角繡了水波紋,大約是心愛之物,保護的很好。
真是個彆扭的孩子,關情之意都能傳達成這樣。
紀居昕笑出口白牙,把帕子收在懷裡,“這帕子我收了。”
“你——憑什麼!”少年惱怒,“還給我!”
“憑我——要救你們出去呀。”紀居昕看著少年,“你別說你們不想出去。”
難道剛剛那麼些話都沒嚇住這人!少年一臉驚訝,複又氣急敗壞,“不是跟你說要消停點嗎!”
“我跟之前那些想跑的人不一樣,”紀居昕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有這個。”
他微傾了身體,眼底笑意融融,特別親切,特別讓人想相信,“我有辦法讓你們全部逃出去。”
“你——”少年瞪大了眼睛,搶帕子的動作停滯,一時沒了反應。
“你不信是不是?”紀居昕左手手肘撐在膝蓋上,手掌托著下巴,右手轉玩著帕子,好整以暇地看著少年,“沒關係,我分析給你聽,你自己判斷,要不要逃。”
“你……”少年有些猶豫。
他們都是天之驕子,父母兄長寵在手心的寶貝,突然被綁了,關在這暗無天日的黑屋子裡,不能動不能跑,怎麼能甘心!面對突如其來的危險,一時被嚇住不敢動,可一顆自由的心從未變過!
“聽一聽總沒壞處。”紀居昕笑著看向少年,眉眼淺淺彎起,墨黑瞳眸仿佛春日潭水,讓人望不到底,神秘又誘惑,“決策權交於你。如果你決定不動,那麼從此之後,我便乖乖聽你的,再也不鬧,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