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約定
“王少爺是不是買錯東西了?”
清脆動聽如黃鶯一般的聲音入耳,眾人的注意力立時被吸引過去,齊齊轉頭看向來人。
來人一身鵝黃衫裙,削肩細腰,體態纖盈,是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女。
少女一頭烏髮梳成結環髻,未簪釵戴玉,只以亮黃緞帶卷與發中做裝飾,頭側佩了朵亮白珍珠頭花,耳墜滴水珍珠,腰懸白玉鏤空透雕蝴蝶壓裙,細長柳眉下,是一汪春水生波的杏眸。
她面覆輕紗,讓人看不清臉,可僅憑一副好眉眼,一身優雅矜貴氣度,就能知道她相貌一定不俗。此刻她正微低了頭,提著裙角,朝灰牆走來,可謂是蓮步生輝,嬌俏動人。
“哪個不長眼的混——”王少爺扇子‘刷’的一收,淩利地轉身就要罵,待看清來人,陰雲遍佈的臉突然放晴,仿佛一夜不見千樹梨花開似的,綻開大大的笑臉,沖著來人走去。
他脊背挺直,扇子輕搖,踱步方正,一步一笑,看著……裝君子裝的挺像,如果眼睛沒轉那麼快,臉上的笑容再淺一點,就更像了。
“原來是劉四小姐,方才沒看到,真真失禮。”王少爺在離少女不到三尺遠的距離站定,雙手拱起,行了個非常君子的禮。
少女微微皺眉,她身後的丫鬟站了出來,“你少纏著我家小姐,快些離遠點!每次出來都能看到你,真真晦氣!”
“姑娘此言差矣,有言道,有緣千里來相會,千里姻緣一線牽,劉四小姐——”他看了眼丫鬟背後的少女,“我們能如此頻繁相遇,正是證明我倆有緣啊。”
“呸!誰跟你有緣!你瞧瞧你那張登徒子的臉,我家看門的大黃都比你好看!”那丫鬟是個嘴利的,叉著腰就把王公子罵了一頓,“我告訴你,看到我家小姐離遠點,否則有你好看的!”
王少爺也不介意,看著像是被罵多了,早皮了,現下笑的一臉無賴,“要我好看?我本來就很好看了喲……我知道劉四小姐喜歡好看的後生,我就是照這樣子長的。怎麼樣,劉四小姐今天能否給在下一個准話,回頭我讓我爹上門提親去?”
少女輕輕歎息一聲,轉而輕問,“你當知辱人者,人恒辱之。”
少女和王少爺一打對面,就劍拔弩張氣氛激烈,眾人一看便知,這二人是舊識,還有些矛盾,卻不知少女和這王少爺,不對付還有別的原因。
少女姓劉,名椒,是陽青縣丞嫡女。劉縣丞子息不算多,膝下兩個嫡子兩個庶子,只有這一個女兒,自是千般寵愛。
依著她讀書認字不說,也任她在縣裡隨處走動,只消身邊配齊護衛,吃不了虧就行。
而王少爺的父親,是陽青縣令。
此前說過,陽青縣令和縣丞不和,兩個家族家長不和,私底下兒女也免不了不對付。
只是這王家少爺同別人不一樣,他不愛找劉家少爺們鬧,偏偏愛尋劉椒的麻煩。
每每看到她都要上前打趣一番,也不知是真看上她了,還是刻意找事,就為壞她名聲。
劉椒是姑娘,怎麼說碰上這種事都吃虧,以往回回都是躲的了。可是她性烈,被人纏著總是躲,顯的自己很弱,哥哥們雖偶有陪她,但總有事多無法兼顧的時候。
她不想被欺負,就只能自己想辦法,讓姓王的不敢再靠近!
“小姐此話何解?”今日劉椒似與以往不同……王少爺微眯了眼,聲音仍然帶了調戲,“這裡人多,不如我們尋個淨靜之地……”
劉椒卻不理他,越過他走到灰牆面前,細細欣賞,“這嚴天的字,我瞧著極好。”
在場眾人有在陽青呆了很久的,就算不認識劉椒,也少有沒聽說過這位姑娘大名的。這位姑娘以才學聞名,聽說會吃飯起就握著筆練字,如今已是十多年,寫出的字連大家都稱讚。
可惜是閨中女子,字體不好外傳,外面皆看不到。她朱唇輕啟說這是好字,眾人皆興奮非常,證明他們的眼光沒有錯嘛!
王少爺卻眯了眼,“我說這字不好,我從臨清蘇家鋪子買的字才是真的好,想必是劉四小姐家裡沒有人脈手段,找不到這樣的好字也買不到,是以眼光……低了些。”
劉椒眉微挑,杏眸內全是嘲笑,“蘇家鋪子的字?我方才就說了,辱人者,人恒辱之,王少爺若是沒見識,對自己的東西沒把握,就別說出來貽笑大方了。”
“你說什麼!”王少爺手中扇子刷的收起,顯是動了真氣。
劉椒冷笑,“臨清城內,南街蘇記的紙墨鋪子,開張不足兩年,名聲已傳遍整個臨清,甚至散到我們陽青小地,前兒個我父親有一好友從京城歸來,提起時也對這鋪子熟稔非常,可見此鋪子已名揚天下,別人不知道或許是因為資訊滯後,你一個縣令兒子,以此來彰顯優越,豈不是笑煞人也!”
“我才——”
“再說這蘇記鋪子,鋪裡聞名遐邇的,是石屏先生的畫。石屏先生擅畫山石巨鷹,胸中有大天地,才華傲世,無人能及。石屏先生還非常有情操,所有畫作,去蘇家鋪子裡皆能欣賞臨摹,但所有作品不賣只換,只願結交有才之士,引為知己,不慕名利,不斂錢財,實是天下才子榜樣。”
“這些事,但凡去問一個對臨清熟悉的人,都會知曉,怎麼王少爺你竟不知麼?”
劉椒水眸一轉,恍然生波,“瞧我,倒是忘記了,方才王少爺說在蘇記鋪子裡買了好字……蘇記鋪子可沒什麼名人留字,掛上的字也是出自近期學子之手,鋪子不收中間費,願意幫助字好學識好的學子換得些許銀錢,助其求學之路……非是學子們的字不好,這些字也是臨清年輕一輩佼佼者所書,其中各有韻味,但皆是只消付銀子便能購得,比千金難求的石屏先生的畫可就……”
“王少爺是哪裡道聼塗説,自以為是的買了幅字,在此誇誇其談,矇騙世人的?”
劉椒一番話,眾人皆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王少爺臊紅了臉,指著劉椒氣的說不出話來。
劉椒十分滿意,這姓王的慣好面子,她待要如此這般,光天化日之下折他幾回臉,他便會懂得知難而退,看到她就繞著走了!
王少爺氣了半晌,突然眯了眼,哈哈大笑,走近兩步,看著劉椒,“真是謝謝小姐替我解惑,不然我可是被人騙的死死的……小姐對石屏先生如此推崇,定是極想一觀的,不如——”
王少爺搖著扇子,面容驕傲,“我替你弄一幅畫來。你即說那畫不好得,我們便在此打個賭,如若我弄了來,你便嫁與我,如果我弄不來……我以後就繞著你走,如何?”
“你憑什麼——”劉椒身後丫鬟又跳出來,指著王少爺就要罵,被劉椒擋了。
劉椒笑吟吟看著王少爺,“好啊,你若是能弄來……我便嫁!”
“我就知道你不——你願意?”王少爺差點眼珠子瞪出來,這劉椒答應了!她竟然答應了!莫不是什麼有陷阱!
他有些猶豫,可他一猶豫,圍觀眾人不幹了,你堂堂男子欺負一個小姑娘,人家小姑娘膽識過人,一口答應了,你倒猶豫了,是不是男人!
王少爺越發覺得有陰謀,但是情勢已不可逆,只好匆匆答應,頗有些灰溜溜地走了。
他走後,留下一票人和劉椒主僕。劉椒主僕都是妙齡少女,一群男人不好亂看,識趣地結伴離開,現場就只剩坐在不遠處觀戰的紀居昕四人。
林風泉摸著下巴,“這小妞夠辣啊,膽子忒大。”
“不可隨意評價人,姑娘家名聲尤其重要。”徐文思提醒。
“知道了知道了,”林風泉點點頭,又不死心地問小夥伴裡最聰明的紀居昕,“唉唉昕弟,你說這姑娘是真傻還是假傻,怎麼就答應了呢?”
“誰知道呢……”紀居昕聲音悠長,頗有點意味深長的意思,“人家是姑娘啊……”
“我等應避嫌。”夏飛博起身,提醒他們該走了。
四人都不是見了漂亮姑娘走不動道的,或者家教好,或者腦子裡缺那根弦,都沒磨嘰,站起來就走了。
見所有人走完,劉椒身後的小丫鬟忍不住了,“小姐怎麼好答應那個登徒子……”
“這有什麼,”劉椒接過丫鬟手裡團扇,徐徐扇著風,眼神篤定,“石屏先生的畫何止千金難求,我聽聞去年年底,一位商人欲使萬金也沒購入一幅,顯是石屏先生下了死口,這等氣節,我們根本不需要擔心他會因財動心。王家我最清楚,不管是家裡族親,還是通家好友,沒有一個擅畫的,想從蘇記鋪子裡換得石屏先生的畫,三個字,不可能。”
“那不是還有別人換得了石屏先生的畫?”小丫鬟憂心衝衝,“石屏先生不為財動,別人不一定啊……”
“你當石屏先生誰的畫都能換呢?”劉椒尖尖手指戳了戳自家丫鬟的腦門,“石屏先生畫技出神出入,能被他看中的畫作,定也是技藝非凡,有獨特之處。然就算技藝非凡,也需外物加持,使之生輝。你可知好的畫筆,顏料是什麼價?學畫之人,能到那種水準,定不是缺銀兩的,他們缺的,是可以進步的鞭策,是知已,又或者……是名聲。”
“不管那一樣,姓王的皆不能給。”劉椒看著灰牆上的字,面紗隨風輕拂,“據我所知,石屏先生換出去的畫,到如今,也沒數過一隻手,這物以稀為貴……”
劉椒停了口,小丫鬟歪著頭,似懂非懂,“就是說,登徒子想得到畫非常不容易?”
“自然。”劉椒自信點頭,“只要他得不到,以後我就省了個大麻煩。真有萬一……我是女子嘛,婚約之事,當從父母之意,媒妁之言,我年紀小不懂事,胡亂開口,自有長輩管束……”
“哇小姐你使詐!”
劉椒微笑著朝前走,這事最後真有萬一,她也會想辦法,今日之事這麼多人見證,姓王的出口不遜,欺負她一個弱女子,還逼迫她訂賭約,人言可畏,很多地方可以利用,很多地方可以模糊……
紀居昕四人早已離開,沒有聽到劉椒主僕的話,他們為避嫌急走了一段路,終是低不住灰牆上字的誘惑,很快沉浸進去,腳步不由自主慢了下來。
直到一處空白。
“咦這裡沒字?”林風泉招呼小夥伴們來看。
“大約是可以留字的?”徐文思指了指一邊放著的筆墨。
夏飛博指著遠處,“那處牆上也是空白。”
四人齊齊看過去,果然前面不遠處有很長一段空白,方才過去的一群人此刻正在牆前,有幾個膽大又有自信的人,正挽著袖子拿著毛筆在牆上揮毫。
“原來真是給人寫字的……”紀居昕喃喃自語。
此情此景,要說不激動是不可能的,但凡來了,但凡對自己有一點自信,沒有人不想在牆上留下字跡,展示自己。
紀居昕手有些癢,但他知道自己字寫的不好,寫上去頗有些丟人,畫倒是行,但他又不想讓人知道他是誰,只好做罷。
他看著夏林徐三人,“你們字都寫的不錯,不如一試?”
“會不會……浪費?”徐文思有些猶豫。
看過很多先賢名人的字,想著自己的字能跟他們挨著,頗為激動,可相差程度那麼遠,實在有點自慚形穢,他們到底年輕,練習時間不夠。
“我猜這道牆大概是專門為我們這樣的人準備的。”紀居昕指著這道牆,“你看這牆色瓦色,似是新建,碧瓦也不如方才看過的長……”
他又湊過去看了看牆邊放著的墨,笑了,“你們看,這裡筆有無數,墨卻只有兩種,一種真真是墨,一種是清水。”
三人走上前去。
因為放墨的硯臺皆是黑色,當下沒注意,此刻認真一看,果然有一盞裡放的是水。林風泉甚至用手指沾了沾,看到手上乾乾淨淨的,“真的是水!”
“寺裡僧人想的極是周到,對於某些信心不足,又想上手試試的人,用水是個好辦法。當下可以看出不足,水乾了又無痕,簡直不要太好。”
幾人不再猶豫,紛紛拿起了筆。
他們雖年少氣勝,可對先賢的尊重一點也不少,極瞭解自己水準,也極有自尊,皆是沾了水,在牆上寫了起來。
許是心中懷著‘總有一天我會回來,用真正的墨在此留下印跡’的雄心壯志,幾個人的字都氣勢十足,磅礴豪邁。
寫的最好的當屬林風泉。
他比在場的另外三人少了些心眼,習字練字時多了幾分純粹,本就是三人裡寫的最好的,現在寫在牆上,字裡有種特別的味道,非常耐看。
紀居昕看的直點頭。
“這位公子的字……可以用墨寫上去的。”
幾人正互相品評,方才聽過的悅耳聲音又傳了過來。
幾人齊齊轉頭,果然,是劉椒。
劉椒看著林風泉的字,眸中有笑意閃動,“公子這字矯勁婉轉,看似中直,細看筆鋒內蘊了千百變化,靈氣斐然,實是好字。”
一個姑娘,還是一個長的很漂亮的姑娘,誇自己字好,林風泉做為一個少年,肯定是高興的,笑的眼睛都眯了起來,拱拳施禮,“姑娘謬贊。”
劉椒福身還禮,“實是公子字寫的好,小女子見之心喜,這才擾了幾位興致,實在是對不住。”
“哪裡哪裡,他們都不介意……”林風泉沖著身後眾人眨眼。
徐文思瞄瞄一臉肅然的夏飛博,再看看帶著淺淺笑意明顯扮懵懂小孩的紀居昕,無奈地邁出一步做代表,“我等並沒介意,姑娘自如就是。”
劉椒像是很懂字,林風泉在春情之思這點上稍稍有些癡,人家是個好看的大姑娘,還胸中有點文墨,他自然願意跟她淺聊幾句。
其實兩人說話時間並不久,旁邊還有夏徐紀三人,再加上一票的下人,並不會引人誤會。
可若是碰上的來人不一般……那誤會也就是顯然的了。
王少爺被劉椒氣走後,越想越不對勁,他得回來再同劉椒確認一遍,不然以後劉椒變卦不認怎麼辦?
結果一來,就看到劉椒和一個小白臉親親熱熱地在聊天。
“你們在做什麼!”王少爺眼睛瞪大,烏骨扇子直直指指林風泉,又指指劉椒,“光天化日的,好不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