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除夕(上)
衛礪鋒果然來的很快。
紀居昕面前的茶還沒冷,就遠遠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仍然穿著今晨離開家前的那身深青官服,官服上微有褶皺,卻並不髒,顯是他今天忙碌很久,卻並沒有遇到什麼麻煩事。
紀居昕看向宋飛。
宋飛抱著劍站在他側前方,明明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卻紋絲未動。
衛礪鋒本來走的很快,距離越近,反倒慢了下來。走到紀居昕旁邊,連臉上笑容都收了起來。
“怎麼了?”小傢伙竟然不看他只看宋飛!
他聲音儘量放的低沉,可內裡隱隱薄怒,只要稍稍注意就能聽出來。
宋飛立即單膝跪地行軍禮,“回將軍,方才巷子口有些危險,屬下未經允許,擅自帶紀少爺避開,請罰軍棍!”
衛礪鋒聽完此話,再看紀居昕眉心微擰,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揮手,“你自行去刑房領罰吧。”
“是!”
宋飛走後,紀居昕的眉頭仍然沒鬆下來,“你說把宋飛給我,實際上他還是你的人。”
“很生氣?”衛礪鋒坐在他對面,身邊卷來微凜寒風,氣氛都好像跟著冷了不少,“他在我手下多年,初初跟你,總有個適應期。你放心,我會教會他,誰才是他應該效忠的主子。”
紀居昕微微搖頭,“我其實並不是介意他是你的人,我信任你,所以只要你信任的人,我也能信任。宋飛的出發點是為了我的安全,我懂,我只是希望任何情況下,自己被不要被蒙在穀裡。我需要知情權,我需要他信任我可以做出正確的決定,而不是替我做出決定。只要給我足夠的尊重,是你的人,還是我的人,於我而言不重要。”
衛礪鋒點頭。
“你剛剛說讓他去刑房領罰……很嚴重麼?”紀居昕又有些不忍,“我不大喜歡有人因我倒楣。”
“並非如此,他們受罰,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軍令就是軍令,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只要違了軍令,都應受罰。”衛礪鋒大手越過小桌,摸了摸紀居昕的頭,“與你無關。”
“那別太過了……”
紀居昕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不過他尊重衛礪鋒的行事手法。想來軍營行事,與平常的人情世故不一樣,只要人不會有事就好。
“來,嘗嘗我準備的年夜飯——”紀居昕招手,讓護衛們把食盒送上來,一一擺在石桌上。
孫旺準備的食盒相當不錯,蓋子一打開,氤氳熱氣浮動,各樣菜香味瞬間飄出來,彌漫在空氣裡,勾的人十指大動。
衛礪鋒很驚訝,“這些……都是你準備的?”
“嗯。”紀居昕拿了一雙牙筷遞給衛礪鋒,“我四叔今日與同僚一起守歲,我落了單,想想你雖然當值,飯還是要吃的,回家後便讓下人們準備了這些……我只動嘴,沒一樣是親手做的,你可不要誤會。”
衛礪鋒握著牙筷,靜靜看著紀居昕忙碌,眼眸異常溫柔,“我不會誤會。”小傢伙就是對他好,想著他也不願意直說。
紀居昕悶頭把食盒安排好位置,拿出兩隻小巧青瓷酒杯,親自執壺倒滿酒,一杯給自己,一杯遞與衛礪鋒。
衛礪鋒雙手接下。
紀居昕舉起酒杯,與衛礪鋒碰了一下,“來,今日除夕,我們也應個景。這一杯,敬我們相聚於此;敬我磕磕絆絆走來,你助我良多;敬我們的未來能繁花似錦,我能榜上有名,你能稱霸朝野……咳咳,不能這麼說,是希望你能一直威武霸氣下去,萬事順遂,福運綿長!”
衛礪鋒被‘我們的未來’幾個字閃的眼睛發酸,第一次笑容有些傻,話都沒說,直接仰脖,把酒悶了。
紀居昕有些意外,一向嘴賤話多的衛礪鋒怎麼格外爽快?
不過喝酒就是要這個勁,紀居昕很滿意,也把杯中酒喝了。
酒一下肚,火辣的勁頭就從胃腹沖上來,瞬間臉熱手暖,一點也不冷了。
紀居昕鬆了鬆圍的緊緊的大毛領子。
他身上穿的這件披風仍然是衛礪鋒給的,大毛領子是照衛礪鋒的意思特別加的,純白的,一絲雜毛都沒有,柔軟蓬鬆,保暖又好看。
就是太大了,紀居昕下巴埋在毛毛裡,臉更顯小了。
紀居昕粉白指尖只鬆開毛領一點,就不敢再往外拉了,雖然現在不冷,但染了風寒可不是好玩的,他很注意保護自己身體。
體內熱氣止不住的往外激,他臉上似染了胭脂,眼睛似含了水,舌尖舔去嘴角遺留的酒液,不自覺間散發著純真媚惑。
衛礪鋒覺得簡直不能好了,這是逼他起反應啊!這麼多人在側……
他索性站起來,迅速收拾了兩隻食盒,提在左手,右手攬住紀居昕,腳下一點,躍至空中……
紀居昕也覺得簡直不能好了,幹什麼能不能給點提示?突然躥到空中什麼的……
不過很快,他被眼底美景吸引住,再也移不開視線。
地上的街道,不管長的短的,彎的直的,都有紅燈籠相伴,遠遠看過去,如同裝扮過的長蛇!隱隱可見高低不同的民居,圍繞在這些如星光拱衛的長蛇邊,映襯著依稀可見的屋頂房後殘雪,真真是……漂亮!
再仔細看,能看到人家屋頂冒出的灶煙,笑鬧聲依稀可聞……
這樣的人間煙火,這樣的親切美妙。
紀居昕再次腳著地時,發現被衛礪鋒帶到一處屋頂。
他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這裡很高,沒有任何東西阻擋視線,抬眼能看到星星,低下頭,左邊是靜靜流淌的護城河,右邊是熱鬧守歲的民居。護城河畔有冰,隱隱泛著銀光;民居傳來各種笑聲,熱鬧勁可比集市,這一動一靜,竟然說不出的和諧。
轉頭看衛礪鋒時,他已經盤腿坐好,並且連食盒,筷子,酒,全部都擺好了。
他這樣的舉動,明顯是想與自己安靜喝酒。
紀居昕笑了,本來今日出門來找衛礪鋒,就是想陪他守歲的,遂並不介意,也盤腿坐下,姿態極為隨意。
這次衛礪鋒倒酒,遞給紀居昕。
紀居昕一手接了,另一手托著下巴,頗覺玩味地看著衛礪鋒。
“怎麼,在期待我的祝酒詞?”
紀居昕很老實的點頭,“我們喝過幾次酒,我卻從未聽你說過祝酒詞,便是剛剛,你也只是喝酒很痛快。”他眉眼彎彎,“莫非我們的全能將軍,竟然說不來祝酒詞?”
“還真讓你猜著了,”衛礪鋒笑了下,聲音好似在喉嚨裡滾過,低沉醉人,“不過我祝酒歌唱的不錯,要聽麼?”
紀居昕眼睛發亮,“當然!”
“那先把酒喝了。”衛礪鋒伸手,碰了碰紀居昕的酒杯。
二人碰杯時,不小心手指挨到,衛礪鋒的手溫度很高,燙的紀居昕一愣。
還好他及時反應過來,把酒喝乾,默默平復心跳,若有似無的抱怨,“哪有先讓人喝酒,再致酒詞的!”
衛礪鋒墨眉一揚,放下酒杯,拿出隨身長劍,有節奏的一下下彈著劍身,緩緩唱起來。
“塞上長風,笛聲清冷。大漠落日,殘月當空……”
說是唱也不對,衛礪鋒聲音有種獨特的韻律,半是訴說半是低吟,偶有音色上揚,便像在唱了。
他靜靜盤腿坐著,眸子半闔,手指一下一下彈著劍鋒。冷冷星輝灑在他身上,低沉蒼勁的聲音突然顯得空曠高遠,紀居昕覺得自己仿佛看到千里之外的沙場。
那裡有軍隊對陣,一將功成萬骨枯;有擂鼓約戰,單槍匹馬生死決鬥,一戰成名一戰身隕;有攻城有偷襲,有狂風肆虐,有雨雪相逼,一年三百六十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士兵們用汗水和鮮血澆灌著那片大地,多少人馬革裹屍,無名塚上碑文不留!
可他們為何這樣做?難道只因為家窮沒有出路,只有當兵?不,他們眸中有堅毅,他們背後有兄弟,腳下是疆土,他們心懷信念,不需要被人知道,不需要被人記住,他們願意為了守護而戰!
“手中三尺青鋒,枕邊六封家書,定斬敵將首級……報朝廷!誰人聽?”
這是一首將軍令!
紀居昕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將軍令,並不過分激昂,卻唱的他有流淚的衝突。
衛礪鋒唱的不是他自己,紀居昕卻好像隱隱觸碰到了他的內心。
一曲罷,衛礪鋒收起劍,微笑問紀居昕,“是否可堪一飲?”
“自然!”紀居昕豪氣地與他碰杯,又飲一杯。
“你與同袍感情定然極好。”紀居昕看著衛礪鋒,“好生讓人嚮往。”
“沒什麼好嚮往的,”衛礪鋒看著左側護城河,“今日還大碗喝酒說葷話的兄弟,明日可能就回不來了。”
紀居昕心尖一顫,不知怎麼的,竟然握住了衛礪鋒的手,“總有一直陪著你的。”
“你說的對。”衛礪鋒反握了他的手。
一會兒後,紀居昕想將手抽出來,卻發現被拽的死緊。衛礪鋒發覺他意圖,仍然沒放,“我怕你冷。”
“還好,我沒有很……”
衛礪鋒卻不由分說的把人拽到懷裡,“互相依偎著就不會冷。”
紀居昕剛想掙扎,又聽衛礪鋒說了一句,“有幾次突圍,遇到暴雪,我與兄弟們就是如此,才保得性命。”
紀居昕立刻不動了。衛礪鋒的日子好像過的很苦,大年節的,他好像應該給這樣的將軍一點溫暖……
“雖然你受過很多苦,但走到今天,應該有認為值得的地方。”
“嗯,我已經找到了。很值得。”
“話說衛礪鋒,今年除夕,咱們不談不這些,聊些高興的事好不好?”
“好。”
“你來說說,方才宋飛說的‘危險’,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