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線索
冬月祭是大夏朝最重要的盛典,每年一次,皆在十一月。
大夏朝的皇室及文武官員,會在這一天,由皇帝親自帶領,前往皇陵舉行盛大的祭祀禱告活動,總結這一年的功績事件,報與祖宗知曉,並祈禱上蒼護佑國勢。
因其特殊的時間和目的,這件盛事非常重要,文武官員要表功,聖上功績要讚頌,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更是必須,要揚國威固皇權,流程專案非常多。
比如會有文臣獻祭文,比鬥文采;有武將帶兵列陣演練,展示兵將悍勇之氣;有百姓獻上飽滿新糧,說明聖上治下百姓幸福四下昌平;有青年才俊聚集爭鋒鬥技,顯示後繼有人,國運綿長;甚至會有異族人獻貢,顯示萬邦來朝。
若禮部多花心思,會有更多名目流程加進去,討聖上歡心。
安王世子劉昔曾示意紀居昕,他會給紀居昕一個名額,紀居昕當時不置可否,現在紀仁德給了他理由。
待到入夜,周大腳步輕快地帶來一個消息後,他又多了一條理由。
周大順著紀居昕給他整理出來的名酒,酒鬼名單,一樣樣去查,終於有了點結果——一個皇陵守墓老兵,有幾分可能。
有好幾條特徵都對得上,只要能看看他身體上是否有紋身圖樣,幾乎就能確定此人是否師傅舊人。
忙了近兩個月,才得出這一點小小進展,實在不容易,周大冷硬的聲音有了幾分激動。
紀居昕亦是瞳孔倏地瞪大,“果真如此?”
周大認真點頭,“只有一點,這老兵幾乎從不出門,鎮日窩在皇陵,有假也不用,皆賣了人情與同僚替他們輪值,他的酒都是同僚們給帶的。”
“還真是巧。”紀居昕眉目低垂,細白手指托著茶盞。
皇陵,正是冬月祭舉行地址。看來這冬月祭,他不去不行。
第二日一早,他讓人給安王府遞了信,他真心感謝劉昔,這個機會對他非常重要。
劉昔接到信樂的不行,心道紀九到底年輕,這口是心非的模樣讓人忍不住想逗……他親自寫了一行字,和冬月祭名貼一起,返還紀居昕手裡。
紀居昕看到劉昔的字一愣,之後無奈笑了,他真不是如世子所想,迫不及待想看衛礪鋒英姿,用這樣的方式彆扭提醒世子兌現名額,他只是……算了,不提也罷。
誤會就誤會吧,時間長了自會解開。
衛礪鋒知道紀居昕要去冬月祭,並未阻擋,只是擔心小傢伙剛剛病好,萬不能再病,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親自打點紀居昕衣著配飾,衣料,大氅,靴子,用什麼顏色什麼毛料,樣樣備的仔細。
冬月二十是冬月祭的正日子,這日聖上要三更起床,五更前出發,禮部一套行程安排精確到半盞茶,一點工夫也不能浪費。聖上出行是大事,聖上都要這麼早起床,隨行人員更不用說了。
做為負責聖上安全問題的衛礪鋒,前一晚基本沒什麼時間睡覺,一更天就要往外走。他特意提前到過來紀居昕的房間,一一檢查看東西是否全部準備好,有沒有什麼疏漏,都沒問題後,抱了抱紀居昕,“明日我在皇上身邊時候多,大概顧不上你,你……萬事自己當心。”
紀居昕推衛礪鋒的胸膛,努力把人推開,“我知道——”
“宋飛會一直跟著你,你可隨便用。”
“嗯——”紀居昕聲音有些悶,“你起來——”
衛礪鋒卻是胳膊又緊了一緊,聲音中含著調侃,“不要太想我啊……”
話音一落,立刻鬆開懷裡的人,腳尖一點,從窗口飛了出去,回頭對上紀居昕驚訝的臉,痞痞笑了下,擺擺手,躍起——離開。
整個過程非常迅速,迅速到紀居昕一句誰會想你還卡在喉嚨裡沒時間吼出來!
紀居昕氣的胸膛鼓動,好半晌才無奈咽下,對上衛礪鋒,他就沒占過上風,總在被開玩笑!
二更天,紀居昕被綠梅叫起,收拾準備,坐上馬車出發。
此行跟著聖上一同出城的人很多,他的位置在隊伍後面,被禮部嚴格排了序,要什麼時間到達哪個位置,什麼時候匯入隊伍,有專門的人盯著。
紀居昕按時到了指定位置,發現陰暗天色下,有不少馬車或前或後的排隊等候,那麼多人,竟是出奇的安靜,沒人敢說話,嚴肅的不行。
紀居昕沖周大做了個手勢,讓他好生管制自家人。
這一等等了很久,直到五更天,才聽到鞭響鼓鳴,前方聖駕出城。
紀居昕聽到傳令官發聲示意,走下馬車,換上馬,按順序匯進隊伍。
隨聖駕出行的人多,大都不能坐馬車的,尤其他這種毫不起眼的身份。紀居昕之所以坐馬車前來,是衛礪鋒叮囑。
隊伍行進起來,出了城,慢慢加速,大家興頭上來,也就沒那麼安靜,周圍聊天的人開始多了。
每年皆是如此,隨行令官見怪不怪,並未阻止,只是在有人情緒過頭時出聲提醒。
紀居昕看看左右,皆是不認識的人……
決定不隨意湊熱鬧。第一次參與這種盛會,多看多聽多思,應該會有收穫。
可到皇陵的路雖算不上太遠,也要走個近兩個時辰,左右都是這些人這些話,路途略顯沉悶。
紀居昕正想著要不要找點事做,突然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紀九!”
他立刻回過頭,在人群裡找著……
“這呢,看這邊。”
紀居昕順著聲音偏頭,終於看到了來人。
赭色平紋素羅圓領長袍,同色披風,眉目剛直氣宇軒昂,一向淡定無波的黑眸閃著點點驚喜,正是幾個月不見的夏飛博!
“夏兄!”紀居昕眼底有掩飾不住的欣喜,催馬跑過去,“你怎麼來了?”
夏飛博上上下下看了紀居昕一圈,看他沒瘦精神也還好,唇角微微揚起臉上帶出笑意,“怎麼,京城就許你來,不許我來?”
“怎會?”紀居昕笑眯眯,“我這只是太激動了,夏兄一定不會在意。”
夏飛博眉梢微挑,“看來京城改變不了你。”
紀居昕得意歪頭,“那是,即便天涯海角,經年不見,看到夏兄你,我也是敢下手欺負的。”
看他這麼鮮活,夏飛博放了心,提起來意,“此次冬月祭,夏家被恩准獻寶,我為此而來。來的倉促,沒時間尋你,本想事後與你敘舊,不想於此巧遇……”
“原來如此,”紀居昕與夏飛博並列前行,“那夏兄此次應好生表現,讓皇上記住你才好。”
“自然。”
“林兄和徐兄可都還好?有沒有好生讀書,有沒有記掛於我?”
“他們都很好……”
二人開始邊走邊聊。
他鄉遇故知的喜悅讓紀居昕的路途變的很快樂,見到夏飛博真的很意外,但又真的很高興。
他們一路聊到皇陵,被禮官指揮著各自列隊才分開。
皇陵占地非常寬廣,這麼多人,從京城出來時幾經調動分路,還略顯擁擠,可全部站在皇陵前的祭場上,還有空餘。
這天的天氣也很給面子,陽光燦爛,天空湛藍,高遠開闊,風也很輕柔,冬日寒意都減了些許。
所有人由禮部官員指派,列方隊排位置,前後左右黑壓壓都是人,站的很久很累,可沒有人敢抱怨。
待得所有人列好隊伍,等了一會兒,前方號角長鳴,一聲清脆鞭響響徹天地,紀居昕知道,這是儀式開始了。
“跪——”
隨著禮官聲音,紀居昕和所有人一起跪了下去。
青色的地磚仿佛看不到頭,一階階青玉石階綿延上揚,最上面,儀牌擺開,明黃華蓋隨風輕拂,金黃頂部折射著太陽流光。
著明黃朝服的聖上就從那裡走了出來,莊嚴肅穆,天章華姿,一步步走到祭台。
他身後跟著皇親宗室,離的最近的,自然是著朝服的太子。太子十五六歲的年紀,身量偏小,非常瘦弱,看得出來身子不怎麼好,走的很慢。他每一步都走的很用力,仿佛用盡所有力氣,不想被落下,不想失禮。
皇上應是顧惜太子身子,腳步走的很穩,很慢,儘管如此,太子仍然腳步沉重,顯是身體狀況實在不好。
再後面站著的,就是魏王了。
紀居昕沒見過魏王,但這種事定是照身份資歷排序,皇上僅剩的三個兄弟,簡王幾年前死了,安王戍邊沒回來,此刻能站在皇上身後的,只有魏王了。
眾人口裡對魏王的評價皆是隨和,任性,會玩,身為王爺,一點責任感沒有,文武官員一絲都不沾,是個聲色犬馬的富貴閒人。
離祭台有點遠,紀居昕只能大概看到魏王的身形表現。魏王個子不太高,身材有些胖,走路不快不慢,很隨性。
有個詞叫心寬體胖,一般體胖的人給人的感覺很隨和,心態很好,不喜歡計較,很會享受生活。這樣的人總會笑眯眯,說話做事很多時候都很隨意,怎麼樣都好,一般不會太謹慎太提防。
可魏王……
紀居昕覺得給他的感覺稍微有些不協調。他走路姿態非常隨意,一點也不拘謹,可紀居昕注意到他在走臺階時,腳步落點幾乎都在臺階中間的位置,極少有偏差,一般會特別計較這個麼?
一個人步子長度是差不多的,隨意走路,長度不會變化太多,可在走臺階時,很少會踩到臺階同一區域,除非故意。
下意識控制自己必須這麼做……
是不是稍微有點違和?
紀居昕想想人們口裡對魏王的評價,眸底思緒沉浮。
因為之前與劉昊相處過,劉昊性格也很奇怪,這樣的父子組合很怪異,他忍不住會去分析。
不過世間奇事多,或許魏王就得了這麼一種非得走臺階腳落在同一位置的病呢?
而且距離實在太遠,能看到的東西有限,紀居昕把注意力拉回。
魏王身後跟著的,就是劉昀劉昔兩位世子了,與他們並行的,還有一人。
劉昊雖然被沒魏王請封世子,可在這場合上,卻與劉昀劉昔站在一排,這安排很有些隱意。
劉召是劉昔弟弟,聖上親封郡王,因為身份不如哥哥,落在後面一排。
再之後,就是各同級宗室,其他人,沒有上祭台的資格。
之後由禮官唱詞,聖上親頌祭文,所有在場人員行九叩九拜大禮,隨禮官一同在合適的時機高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天佑大夏’,‘我朝永固’等等拜語。
配上合適的鼓點奏樂,整個場面相當恢宏大氣,幾乎所有人眼角通紅神情激動,仿佛身為大夏朝的一份子無尚光榮,願意為大夏朝為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紀居昕很慚愧。
或許是前生經歷太多,心態改變太多,這樣感動場面,這般豪壯言語,聖上傾情頌念祭文,慷慨激昂,鼓舞人心,所有人都應該激動的時刻,他卻有點……走神。
前生,他信仰的家國律法,信仰的明君良臣,信仰的天地神佛,沒有一個人救他,今世,他決定只信自己,只信自己這一雙手。
他這一顆心,已被世事磨的千瘡百孔,不會再熱忱衝動了。
正悄悄走著神,突然頭頂一熱,好像有人在看他。
紀居昕緩緩抬頭,有一道眼神,越過千山萬水,穿過重重人海,落在自己身上。
是衛礪鋒。
衛礪鋒此刻,正看向他的方向。
他其實看不清衛礪鋒的臉,距離實在太遠,可他就是感覺到,衛礪鋒正看著他。
衛礪鋒與他不同,他有絕世武藝,一雙眼睛如同天上鷹隼,犀利明亮,可觀百里。
他在看著自己……
紀居昕默默低頭,心跳有點快。
正在祭典中,你也認真點啊!
嚴肅熱情的祭祀流程過後,皇上帶眾人一齊祈福,請求上蒼護佑大夏,予萬民福祉,這道流程算是完了。
之後便是各樣獻禮,按禮部順序一一進行,氣勢變得熱烈又輕快,在這個階段,紀居昕看到了夏飛博,他站在商人隊伍裡,和很多人一起行叩拜禮,獻上奇珍物品。
之後就是暫時休息。
流程這麼多,皇上也是會累的,所以必須空出一段時間休息飲宴,再繼續之後的項目。
這小半天,紀居昕隨隊伍來到皇陵,看到了祭禮,看到文官獻祭文,農人獻糧食,商家獻奇珍,可武人項目,異族獻貢都沒出現……
應該還在後面。
紀居昕下意識猜想,劉昔說的衛礪鋒大出風頭,或許在武人那一項?
他看過大概的流程單子,這個休息時間,大概有兩個時辰,皇上會隨機召見一些人。
趁著這個時辰,所有隨行人員會活絡起來,不管吃不吃飯,想方設法在上面人那裡露臉是正經。
所以這個時候,是真正熱鬧起始。
紀居昕視線很快找到紀仁德,他這位四叔,也要開始了吧。
見紀仁德果然開始走動,紀居昕跟了上去。
他第一個搭話的,不是宗室,是個一臉油光,滿身富貴的皇商打扮的人。
紀居昕的好友夏飛博家裡就是皇商,大夏朝這麼大,皇商當然不只一家,但是皇商有共同特點,他與夏飛博接觸的多,自然也能分辨得出。
可皇商不是官家,這樣的人在外面就可以查問,為何要來這裡接觸……
紀居昕邊看邊思考,視線不期然掃到一人,瞳孔瞬間收縮!站在皇商身側,之前與皇商說話的人,他認識!
那是呂孝充好友尹斌!
有一段時間,呂孝充幾乎日日與這尹斌混在一處,飲酒玩鬧,葷素不忌!
紀居昕用力搜索記憶,很快想起,有一次這二人喝醉,呂孝充問尹斌家怎麼升官這麼快,尹斌說得了大便宜,在冬月祭上如何如何巧合得了某樣證物,幫皇上找出了殺害宗室的兇手……
他嘴裡的冬月祭,莫非就是此次!被害的宗室,莫非就是劉玨!
紀居昕很拒絕回憶前世不堪之事,且他與尹斌交集很少,所以一時沒想起此事,現在一想,細節竟樣樣都得上!
但這事與紀仁德是否有關係他一點也記不起來,他只知道,紀仁德一直在升官……
紀居昕暗暗捏拳,不管紀仁德如何,如果他能記起當日尹斌所述細節,並循著路提前找到線索,紀仁德便一點便宜都得不到!
快!
努力想!當日尹斌是如何講述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