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路遇
臨近年節,外面很熱鬧,紀居昕出去逛了幾次。
這些天嘴唇腫起很頻繁,他覺得這麼上火可能與總是窩在家裡有關。家裡處處有火炕,炭盆,說是溫暖如春也不為過,鎮日足不出戶,暖和是暖和了,總有點不接地氣,上天製造四季輪轉,一定有它的道理,不挨幾次冷,哪叫過冬天?
他要出去沒人攔著,衛礪鋒讓他帶足人手,穿上合適的大衣服,提醒他不要乍寒乍暖染了風寒,也沒多管。
紀居昕想去看看他在京城的紙墨鋪子。
紙墨鋪子開在專賣文玩古物的一條街上,這條街很長,首尾兩頭有很多做文房四寶生意的鋪子,中間是各樣古物店子,文藝氣息很濃。蘇記紙墨鋪子在此開張不足三月,便異軍突起,除了最初半個月,之後幾乎日日人滿為患,非常熱鬧。
紙墨鋪子經營模式同臨清一樣,賣所有書生用著得的東西,同時也賣一些文才出眾有獨特氣質的年輕書生的字畫,幫他們賺些補貼,唯一的鎮店之寶,就是石屏先生的畫。
同樣,只換不賣。
紀居昕之前聽蘇修說過鋪子狀況,知道每天客人都很多,但他一點也沒想到門口會被擠的這麼嚴實,他連進都進不去。
蘇修倒是眼尖,與客人說話時看到了他,隔老遠與他招手打了個招呼,皺著眉頭非常辛苦地想擠出來迎接。紀居昕擺了擺手,指了指旁邊,意思是他今天只是路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就不進去了。
蘇修有些遺憾地笑笑,背著人悄悄行過禮,才轉身繼續忙碌的招呼客人。
紀居昕退出來,準備四處逛逛,忽然聽到有人叫他,“紀九。”
這個聲音溫朗清潤,很是熟悉。
紀居昕一回頭,就看到一身月白長衫的崔觀南。
崔三公子負手站在街道上,長身玉立,修眉朗目,言笑晏晏,溫潤的好似春日清泉,讓人一見便如沐春風,心情極好。
“崔三公子!”紀居昕停住腳,等崔三走近,熱情地打著招呼,“好久不見了!”
“你到京城之時,我恰好因公外出,不得與你接風。昨日歸來,本想近日約你相見,不想上天有此美意,讓我今日就碰著了你……紀九,一切可好?”
崔三看著紀居昕,認真打量。少年與臨清時樣子不大一樣,長大了些,也長開了些。清澈雙眸一如既往,純真晶亮,看著極有精神;相貌比之以往清秀,又出挑了不少,臉上多了些肉,肌膚豐瑩潤澤;眼睛還是圓圓的,只是眼角略上揚,多了一股成熟韻味;更難得身上衣服面料樣式皆是不俗,配飾也極貼合現今年紀,精緻清爽,又不失大方穩重……紀居昕氣派,比以往高了不少,難得的是,他本身氣質清貴,竟是壓得住。
好像在他看不到的日子裡,這個少年一直在成長。
他記得在臨清紀家小宴初見,這少年非常瘦,樣樣不盡人意,只一雙眼睛亮的出奇,如珠玉蒙塵。他當時就想,這個少年若好好成長,一定會成為不錯的人。他還想著,有機會定要助上一助,結果因為科考,他很快到了京城,兩人交集並不多。
在這樣不多的交集裡,紀居昕還是給他恩惠,一次照顧了十一,一次救了崔寧。
他想待紀九到了京城,就能好生照顧他,沒想到再一次見面,他已出色至此。
紀居昕大概……已經不需要他照顧了吧。
“我最近很好,到了京城竟然沒多少不習慣,日子過的很順,”紀居昕微笑揖手,“本來早該與崔三公子致謝,我到國子監就學名額,多虧了你,可惜一直沒機會見面……”
崔三抬手,“免了免了,你明明知道,你救了寧兒,與我崔家乃是大恩,怎麼回報都不為過。”
“救寧兒只是巧合,這國子監名額,於我可是及時雨,不是你幫忙,我還要籌謀很久……”
兩人寒暄片刻,就這麼站在街上聊了起來。崔三問紀居昕一路走來的辛苦,紀居昕問崔三進翰林院之後種種,氣氛輕鬆自然得像積年老友,半晌過去,竟然誰都不覺得冷。
直到宋飛在一邊咳嗽,紀居昕才覺不妥,“不知崔三公子今日可有事?若無事,不如我們去旁邊茶樓一敘?”
崔三面露遺憾,“偏巧今日奉叔祖父之命,去往別處拜會……”
“那可真是遺憾,”紀居昕偏頭想了想,“今日距除夕不過兩日,除夕過後都忙著拜年,不知何時才能空呢。”
“若你不介意,初三那日到我叔祖家拜年如何?”崔三眉眼帶笑,姿態優雅,“寧兒應該很想見你,我叔祖父也想當面與你致謝,一直沒機會。”
紀居昕想了想,微笑答應,“好。”
“唉崔兄——我可接到你了!”
二人正說話,一道身影從遠處小跑過來,找到崔三非常激動,聲音都打了抖。
紀居昕又聽到耳熟的聲音很是驚訝,回頭一看,還真是熟人,“程榮!”
程榮,現年十六歲,就讀國子監,是紀居昕同窗,也是紀居昕新交到的朋友,他的祖父,就是前些天紀居昕在一堆邸報資料裡劃出過的名字——程開悟。
程榮是個直腸子,爽朗大方,為人熱情,是個很好的朋友。紀居昕與他認識的第一天,他就主動談起家世,能說的全說,連他高祖什麼性子都說了。所以紀居昕對程家記憶非常深刻,在發現紀仁德田明直欲謀內閣之位後,第一時間就想起了程開悟的名字。
“紀九!”程榮見到紀居昕驚訝的眼珠子都掉下來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紀居昕微微一笑,“我在這裡不可以麼?”
程榮撓撓頭,“當然可以!可是你怎麼與崔兄在一處!”
崔三公子適時插話,“我與紀九是好友。”
程榮一拍腦門,好像瞬間想起了什麼,“對了,你們都來自臨清!原來是識得的!”
紀居昕轉頭問崔三,“你說今日奉叔祖之命,於別家拜會,就是程家?”
崔三點點頭,“我叔祖與程家老爺子乃是舊識。”
“原來如此。”紀居昕若有所思。
因內閣首輔劉敬已的乞骸骨摺子,這個年大約很多人家會過的相當熱鬧。程開悟優缺點明顯,但如果有人願意幫一幫,去往內閣不是不可能,崔三的叔祖父崔廣義是內閣之一,兩家來往這麼密切,可是有相助念頭?
若有,那他可就輕鬆很多了。
程開悟是他看好的扶助人選,他還沒想好辦法怎麼接近,得到他的信任,目前他唯一的籌碼,是知道一些前世之事——他知道大概就是這段時間,程開悟受了嚴重的摔傷。
他對朝事記的不多,不知是否前世此時也正經歷內閣變動,他只知道程開悟這摔傷非常重,整整大半年都沒好,大有光明的仕途路也開始緩緩下滑,每逢有人提及他的名字,必要歎息一番,這就是運氣不好的例子。
現今崔程兩家交好,若是崔家肯出份力,那內閣之爭,把握會大很多……
“紀九,要不你與崔兄一同到我家做客吧!”
程榮的大嗓門拉回紀居昕的思緒,他有些心動,不過最後還是搖了頭,“你們通家之好相聚,我不好貿然加入,以後有機會再說罷。”
程榮非常惋惜,同崔三揖手,“可否勞崔兄等我一等?我有話想與紀九說。”
崔三還禮,神情謙雅,“無礙,你們自可講些悄悄話,一時半刻還是等得的。”
“不是什麼悄悄話,就是——就是——”程榮怕得罪了崔三,急的撓頭,不知道怎麼說。
紀居昕歎息一聲,“崔三公子可不要欺負程榮,他有時分不出別人是不是在開玩笑。”
程榮聽到此話忽的笑了,“原來崔兄是開玩笑啊,那沒事了,走,紀九,我同你說句話。”
崔三笑眯眯地看著二人走開幾步,悄悄朝紀居昕眨了眨眼。
紀居昕聳聳肩,不再看他,問程榮,“可是尋我有事?”
“我就是聽說,姓史的欺負你了?史方遠?”程榮睜圓了眼睛,“你到京城不知道,他人可壞,見到了一定躲遠點!你雖聰明,但他人多勢眾,我怕你吃虧。以後他若還敢欺負你,你馬上來叫我,我雖沒什麼本事,朋友還是有幾個的,能護著你不被他揍,還能幫你揍他一頓!”
紀居昕心內有些感動,輕言問他,“你這樣,不怕家裡人說?”
“不怕,”程榮笑容特別燦爛,燦爛到有些傻傻的,“我家最大的就是我祖父,我祖父說做人要講良心,只要認為對的事,做了就做了,什麼都不用怕。”
紀居昕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硬著骨頭在官場上闖,還真的闖出一片天的人,他很佩服程開悟。可見世間雖然藏汙納垢,噁心的事情很多,仍然有人正大光明的闖蕩,還走出不錯的金光大道,實在很讓人欣慰。
紀居昕便不想再尋機會靠近,拿腔做調應對程開悟這樣的人,實在太不尊重。
他閉了閉眼睛,緩緩跟程榮說,“你這些天,好生照顧你祖父。”
程榮不理解,“啊?”
“我前兩天……聽到一些不好的消息,你祖父正月前後會有些驚險,最好不要騎馬。”紀居昕神色鄭重,“你知我脾性,不會說假話說大話,更不會無緣無故詛咒他人,你若信我,就聽我的話,好生照顧你祖父,如果你能讓你祖父信你的話,讓他近一個月小心謹慎,更好。”
程榮有些緊張,有些懵懂,“誰要害我祖父?”
“我也說不好,”紀居昕歎氣,“其實我不想神神叨叨,但有些消息即便是假的,我們好生提防,讓不好的結果一定不要發生,豈不更好?”
紀居昕忽悠了會兒程榮,程榮終於乖乖的大頭點啊點,神色有些凝重的與他道別,同崔三公子一同離開。
二人身影走遠,紀居昕長呼一口氣,他真是不適合蒙人……
街上走了半日,紀居昕開始感受到了冬日嚴寒的程度,便是鑽到馬車上,捧著手爐挨著炭盆,仍然有絲絲寒氣往骨頭縫裡鑽。
他讓車夫調頭回家。
半途中,遇到了提前回來的周大。
紀居昕讓周大進來,周大耷拉著腦袋上了馬車,情緒不怎麼好。
“那些人,都查完了?”
周大點頭,“都察過了,沒有一個與師傅有關。”
紀居昕視線垂下,落在銅制如意雲紋手爐之上,“那就去找找別處。”
他眸內略有思索之色,“羅婆婆說的酒水,酒鬼名單很充足,我們亦查證過沒問題,那麼與你師傅有關的人,可能不在這裡。之前我們主要查嗜酒,蜀中口音,兼好色之人,沒有結果,不若我們換個角度,如果此人最大的特點是好色,嗜酒反而不如這點呢?”
他指尖輕撫手爐,“或許應該去青樓……試一試。”
周大眼睛微亮,“我馬上就去。”
紀居昕微笑攔了,“馬上年節,你倒是也歇歇。”
周大性子沉默,不愛說話,對休息這種事並不熱衷,主人要求,他只好照做,不過呆坐著也彆扭,他索性與主子詳細講說最近查探消息遇到的大小事情。
紀居昕一一聽了,覺得真真是人生百態,無奇不有。
到得院門前,馬車停了,周大率先跳下車,再掀簾子伺候主子下來。
簾子一掀,寒涼微風撲面,紀居昕看到高遠天空,湛藍無雲。
“周大,你師傅叫什麼名字?”
“師傅從未提過自己全名,”周大扶著車凳,“只說自己姓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