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上元 3
矮瘦男子這次離的不遠,只要再近些,紀居昕就可以看到他的臉。
上元燈節,街市熱鬧,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這樣的環境,跟蹤人最有利,也最不利。
熙攘的人群裡,你找人不容易,別人要發現你也不容易。你只消盯緊目標,跟著他的方向前進,同時自己小心,別人就不會發現你。
紀居昕做出悠然賞景的樣子,在矮瘦綠袍男子後面慢悠悠晃。
“主子?”周大有些不明白。
“噓……”紀居昕示意他噤聲。馬上就能走到那人前面,他要看看那人長什麼樣子。
他微偏著頭,看著像是在挑揀貨攤上的物件,實際眼角餘光一直在觀察矮瘦男子。
感覺周大沉默了很久,紀居昕才想起來,那日梅宴周大沒跟著,並不知道具體發生過什麼事。
他悄悄指了指東南方向的矮瘦綠影,給周大使了個眼色:我要跟蹤這個人。
周大墨黑的眉微挑,似在詢問:很重要?
紀居昕已在貨攤面前站了很久,漫不經心一遍遍挑揀物件,卻沒有買,老闆已經有些不高興了。
紀居昕摸了摸鼻子,隨意瞅了瞅攤子上的東西,都是些木頭做的小物件,大概是用來哄小孩子的,看著不怎麼精緻,卻有幾分野趣。
他隨手拿起一個刻成關公模樣,威風凜凜的木雕,沖老闆笑笑,“我要這個。”
痛快地付了錢,老闆臉色才好看些。
紀居昕拉著木雕的小手,看向周大,“這是我要送與別人的禮物,很重要。”
因為距離太近,他不確定對方會不會武,說話十分注意,和周大溝通時也儘量隱晦。
好在周大腦子好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紀居昕聲音增大,說前面好像有更好玩的,二人繼續往前走。
終於走到了矮瘦男子前面。
借著一個側頭看燈逛謎的姿勢,紀居昕終於看到了男子的臉。
看清楚的一瞬間,他僵在原處,差點沒暴露!
這人眉濃目深,面有皺紋,短須方下巴,是個三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
這沒什麼,是個很普通的長相,關鍵是紀居昕記的清清楚楚,這個男子,他在大佛寺見過!
謀名單那一日,晚齋的時候,這人坐在東北角,多添了一碗粥。正好當時他因為老注意別人,自己忘了吃,時間又有些晚,沒有再讓僧人添東西,多看了這人兩眼,於是記得!
跟那天不一樣,今日他身上衣物料子極好,隱隱泛著光澤,背著手閒逛時步態緩慢整齊,腰背挺直,面帶微笑,整個人精神面貌非常好,沒一點宵小樣子,差點讓紀居昕懷疑,當天他是不是看錯了,或者想錯了。
人不能貌相,他提醒自己,再一次仔細看了看他的左手,的確有紋身,這才放了心。此人他在佛寺見過,亦在方家見過,身上一定有秘密!
除夕那夜他提起此人,衛礪鋒提醒他要離這人遠點,這人身上肯定牽扯著一些事……
他不能貿然行動,但衛礪鋒好像也在找這個人,如果他能得到具體消息,送給衛礪鋒,也算是還個人情——不管以什麼理由,衛礪鋒實在幫了他很多。
另外……不知道為什麼,他心底對這個人十分好奇,好像從他身上能得到什麼。
在方家他就有這個感覺,今日更是,感覺如果不冒險跟上一跟,可能會非常非常遺憾。
紀居昕衡量了下各方面原因,決定還是試著跟上一跟……
中年男子好像也不忙,步態從容,動作悠閒,雖是一個人,也一副享受賞燈的樣子。
他時不時在各種攤子上流連,有時看到沿街商鋪掛出的東西合胃口,也會進去一觀。
行進速度很慢。
他慢著,紀居昕也快不了,沒辦法又買了幾樣東西,心內有些著急,面上卻半點不露。
周大暗暗觀察那人一會兒後,眼色示意紀居昕此人身上有功夫,紀居昕更加提了心,提醒自己千萬不要暴露。
中年男子也買了一堆東西,看著大都像是隨興買的,紀居昕卻不得不得懷疑,這人這一路逛鋪子買東西是不是打的幌子。
他暗暗把這人逛過的鋪子記下來。
如此折騰了了近一個時辰,紀居昕腿都有些軟了,男子才像盡了興,腳步略略加快,朝著一個方向去了。
紀居昕提著氣,跟著走。
他打算如果這個人去的地方不偏,他就跟過去,如果有些偏僻,他還是找個地方等著,讓周大一人去探,無論如何,最重要的是不能打草驚蛇。
哪知中年男子去的地方居然很近,就挨著街市。
離著正經燈市並不遠,附近街道行人不算多,也不是沒有。
紀居昕看了眼周大,周大點了點頭。
他也認為紀居昕可以接著跟一段路。
繼續放緩腳步跟著,中年男子在第三道門前,輕輕敲了幾下。
雖說賣貨攤子基本都在燈市,但燈市附近也有,紀居昕便站在一個攤位前,看著上面擺的物件。
很快,他聽到開門的聲音,中年男子面前的門開了。
一個略有些蒼老的聲音傳來,“你回來了。”
中年男子聲音中帶了笑意,“謝吳伯替我留門。”
門關的很快,幾乎是中年男子一進去,門就關了。
既便如此,紀居昕還是聽到了院子裡傳來的些許聲音。
院子裡好像人不少,有些熱鬧,聽聲音有成熟有年輕。
紀居昕默默撚著手指。
周大沉默地站在他身側。
推主看著這兩位奇怪客人……他賣的是帕子香包,這兩位公子站在攤前,是想買給家裡姐妹,還是心上人?光傻站著盯著看有什麼用,倒是拿起來看看聞聞啊!
莫非是害羞?
攤主嘿嘿笑,熱情的推銷起物件,“都是家裡婆娘自己做的,保證乾淨,針角細膩,婆娘年輕是有名的繡娘,這些花樣子,保准耐看,您二位就是走遍整個燈市,都找不出第二家的,您看這香包,這做工……唉怎麼走了,東西還沒買呢!”
紀居昕思考完,轉身就走,周大跟上。
他示意周大略近些,掩了唇輕聲問,“可被發現了?”
周大搖搖頭,“應該沒有。”
紀居昕又問,“依你看,我們去那個院子看看,會不會有危險?”
他指的是被發現的機率大不大。
周大看著紀居昕,半晌道,“主子想怎麼看?”
紀居昕見周大面色凝重,想了想,“就站在牆頭,看看裡面情況,並不進去。”
他知周大謹慎,周大不看好,他也不也冒進,他沒武功,不想做拖累。
“這倒可以。”周大點頭。
紀居昕笑了,“那好,我們走。”
他二人慢慢挨進小院,在人不注意的地方,閃進院牆邊漆黑的窄巷。
周大做了個手勢,紀居昕盛著月光的眸子亮了亮,點了點頭。
下一瞬,周大搭了紀居昕的肩膀,帶著他輕輕一躍,就到了高高的院牆上。
紀居昕怕人看到,示意周大蹲下來。
一上來他就肩膀微晃,想要避開周大的手,周大卻比他動作更快,腳剛沾地手就拿下去了。
他知道周大心正,不會想到別處,而且這是正經辦事的必要接觸,他並不在意,可是身體上的習慣總改不了。
他心下慶倖,還好周大是個好下人,知禮懂進退。
這個院子不算小,正房有三間,有外前罩,左側有廚房,右側有庫房。
東廂四個房間,西廂五個房間,東北角有個茅房。
佈局簡單,跟一般農院區別不大。
但能住下的人……就不少了。
此刻院子很安靜,聽不到任何聲音,只有正房兩間亮著燈,東廂西廂都漆黑無人。
整個小院在月光下看的十分清楚,正房前青石板路光亮,顯是走過很多次,屋前花草看似繁雜,實則很有規律,院子整潔,雜物卻不少,廚房門附近油漬明顯,整個院子生活氣息很足。
紀居昕同周大在牆頭上蹲了很久,直到院裡燈滅盡。
紀居昕眼色示意周大可以了,周大再次搭住他的肩膀,帶著他往下一躍。
兩人走了一小段路,紀居昕走到街角站定,“你再回去一趟。”
周大眉心微皺。
紀居昕聲音嚴肅,“我們得確認他們是不是真的沒發現我們,你自己一個人去,沒我這個沒武功的拖累,能看的更清楚,我就在這裡等著,不會有危險。左右此處離的不遠,若有事我大聲呼喚,你也能趕來。”
他指令明顯,周大只好又跑了一趟。
紀居昕坐在街角,捏著下巴思考。
種種痕跡看來,中年男子似乎就住在小院。小院裡並不止中年男子一人,大家似乎相熟。那麼……中年男子做的事,小院裡其他人知不知道?又或者,這些人根本就是一夥的,有什麼大秘密?
這些人又是否與中年男子一樣,身上帶著功夫?小院生活氣息很重,說明他們已經在這裡住了很久,這麼久都沒什麼意外,衛礪鋒也沒有查到,說明這些人人的偽裝技能很高……
一柱香後周大回來,“屬下保證沒有人知道。”
紀居昕心裡的石頭這才放下。
不過為了避免夜長夢多,紀居昕眉眼沉肅,手負在背後,“你去趟南街十二號劉記紙墨鋪子,將這件事告知。”
“現在?”周大眉眼中寫著拒絕。南街的紙墨鋪子離這裡可是遠多了,主子的意思是讓他一個人去,可以走的快些,可是他去了,主子的安全怎麼辦?
紀居昕笑了,清潤眸底映著天上月光,如春日潭水般沉靜,“這般熱鬧的燈市,你還怕我有危險?”
他抬手指向不遠處星星點點的燈市,“我聽說上元這日臨清燈市到了子時才會散,我還未玩個痛快,準備再進去看看,你腳程快點,一來一去也不過大半個時辰,屆時去燈市源青茶樓尋我,我若逛累了,會去那裡飲茶歇腳。”
周大嘴唇緊抿,面色仍有些不願意。
紀居昕朗笑,“你早一刻去,便能早一刻回。周大,你現在能這樣提意見,我很高興,以後要保持啊。”
他這般打趣,周大沒辦法,只好送紀居昕走進燈市,腳下飛快地離去。
臨清年年都有燈會,治安工作其實做的不錯,的確有些宵小會在此間鑽空子,多是趁著人多拐孩子的,但紀居昕年紀這麼大了,別人也拐不走,如果不是有人故意要下手對付他,他不會有什麼危險。
紀居昕現在明面上並沒有得罪過誰,也就是暗暗算計了四房和嫡母,他們還都不知道,能遇到的危險很有限。
他自己明白,周大也明白,所以事情其實很好辦。
紀居昕走進燈市,今夜幾件事累的他不行,實在不想逛了,就直直地朝源青茶樓走去。
源青茶樓位置好,就在燈市中段,門前高高掛著紅燈籠,三層小樓,從樓上能俯看街景,每年上元節生意最好,東家會一直開著門,直到燈市結束。
是個喝茶歇腳的好地方。
就是……離紀居昕現在站的地方有點遠。
他得拐兩回,才能到。
直線距離不遠,無奈這麼過去可以走的路不是直的。
不過……還可以抄小路。
小路有一段有點黑,但是不長,幾十步就可以走完。
紀居昕想了想,腿腳實在有點軟,還是走小路好了。
不然沒准他走不到源青茶樓人就累癱了。
他歎了口氣,手負在背後,認命地往前走。
暗忖有武功真好。
看周大折騰這麼半天,一點疲態沒露,他要不是還要面子,真想直接坐地上,這差距……
紀居昕只記得記憶中的確有這條小路,卻沒料到,這條小路,接著一家青樓。
青樓和茶樓隔著窄窄的巷子,左邊是青樓,右邊是茶樓,繞出小巷子,就能看到茶樓的正門,門前是熱熱鬧鬧的燈市。
紀居昕再次歎氣,真是……
青樓……自然是青瓦紅柱,粉紗繞梁。做的是晚上的生意,當下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靡靡的絲竹之音入耳,酒香伴著脂粉香襲入鼻端,紀居昕差點打噴嚏。無視恩客和姑娘們快活的銷魂聲音,紀居昕腳步加快,想著快點走出去。
突然,沉悶的擊打伴著謾駡聲傳來。
“你小子當初是怎麼說的,啊?不是願意自賣自身,做小倌也沒關係,只要有錢嗎?現在反悔是怎麼回事!”
“兄弟們打啊!頭兒買他的錢還沒回本,現在就想撂挑子不幹,美的他!”
……
紀居昕眉頭微皺。
他不願意遇到這種事,跟他也沒關係。於是靠牆借力站著,隱好身形,等這些人離開。
像是三四個人在打一個人,打人的很有理,仿佛是之前約定好的事被反悔了。
被打的蜷成一團,怎麼也不開口說話,似是知道自己理虧,又像是認了命。
“唉唉兄弟們少點勁,再這麼打下去就人要死了。”
“嘖!你瞧瞧這是什麼人,當初死活求著頭兒要賣身,說好了怎麼著都行,都能認,結果臨到了反悔了,也付不起賣身錢,就沒見過這樣的!”
“哼,幹咱們做這行的,就得按著道上規矩來,要我說打死算了……”
“這小子硬氣,看著想求死呢,打死了他還得意了。”
“不行!頭兒的銀子不能打了水漂!就是幹雜工也得讓他給賺回來,這麼死了豈不便宜了他!”
“喂再問一你遍,你幹不幹?”
紀居昕聽到一個嘶啞的少年的聲音,“不……我不能留在樓子裡……你們……殺了我吧……”
“還是個軸脾氣!”
“我問你,當初是不是你自願賣身,說好了只要銀兩付清,怎麼都行?”
少年很久才答了一個字,“是。”
“如今你反悔,我殺了也是應當!”
“是……是我不對,你殺了我吧。”少年聲音淒涼,有種如釋重負般的放鬆。
“原來是個想求死的。”
紀居昕覺得少年聲音好像有些熟悉……他略略探出頭去,看著前方的幾個人。
帶頭的是個刀疤臉,神色狠戾,“那我就成全你。”
紀居昕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嘶啞暗沉,森寒可怖。
刀疤臉踢了少年一腳,少爺身體翻過來,他一腳踩止少年的胸。
大概是力氣有點大,少年立刻吐了口血。
刀疤臉緩緩拔出身上長刀,刀刃映著月色,泛著銀光,看在人眼裡,是死亡的威脅。
刀尖緩緩下降,貼到少年頸邊。
刀疤臉眼睛微眯,一直看著少年的眼睛,像是有些嗜血的興奮。
這樣的氣氛,任誰都不會懷疑,刀疤臉的確是想殺了少年。
可是少年並沒有求饒。
鋒利的刀刃伴著明亮的圓月映在他的瞳孔,他沒有害怕,也沒有求饒,仿佛這於他是一個解脫。
他嘴角扯了扯,頭朝左邊偏,露出右邊的脖子,讓刀刃貼的更近,更方便人操作。
“呵呵……不錯。”刀疤臉陰笑兩聲,提起長刀,漸漸用力,鮮紅的血液緩緩綻開……
“等等——”
紀居昕聽到少年說話就覺得耳熟,少年這一偏臉,剛好對著他的方向,今夜月光很足,他一下子就認出了這個人!
他曾見過少年兩次,一次是找消息路子,在街上到處逛的那天,他在黃昏前後在賭坊門前遇到了衛礪鋒手下的牛大,在早上的時候……見過這個少年。
當時這個少年與他的父親一起,剛剛開門做生意。
鋪子好像是個紙墨鋪子,父子之間對話很溫馨,他記得他當時還小小羡慕了一下,自己想得到這樣的父子親情,怕是只有等幾輩子了。
第二次見到這少年,是與崔十一一起在外面逛的時候。那天有點小亂,崔十一指著一間鋪子,好奇地問他怎麼了,他看過去,發現鋪子被查封,父子倆被帶走了……
因為不是什麼特別需要注意的事,他記的並不清楚,但是少年的陽光好強,他是記得清楚的。
他怎麼……到了這種地步?
自賣自身?
他不像這樣的人啊……
紀居昕認出他後,其實心底是有幾分猶豫的。
猜也知道那幾個打手是樓子裡的,他一個人出去,萬一有說話間有點什麼不對,吃虧的是自己。就算好奇,也沒必要到搭上自己的地步。
可憐別人,也要自己有可憐的資本。
所以他沒動。
可是當那把鋒利的刀舉起,他看到少年眼睛裡絕望,不甘,還有對上蒼無聲的祈求時,他忍不住了。
他想問個究竟。
這種絕望,跟曾經的自己太像。
當時沒有人救他,此刻,他希望自己這把手,搭的正確。
“誰?”刀疤臉警惕側過身子,揚聲問。
說不上來後悔不後悔,但是衝動之下決意已下,紀居昕只好繼續。
他緩步走出來,長身直立,手負在背後,臉上帶著笑,“本只想穿小道圖個方便,不想看到了此事,這位兄台別見怪。”
他神情隨意,並不多看地上的少年,臉上也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什麼可憐,好奇什麼的,統統都沒有。
刀疤臉便認為他是個懂事的,“你叫我住手……莫非是想救他?”他眯了眼,“你認識他?”
“兄台誤會了。”紀居昕攏了攏身上的貂裘披風,漫不經心的說,“你瞧我像是認識他的?”
刀疤臉目中露中出懷疑。
面前站著的少年一身貴氣,姿態嫻雅大方,明明是個氣質頗佳的大家公子,地上這個……不過是個沒倚仗的商戶,他早查清了。
“那你想如何?”
“我今日貪玩,瞅著空子溜了出來,現在看時間已晚,就想回去與家人會合,著急之下才抄了小道,這才……”紀居昕眉目舒展,豐福俊朗,“不瞞兄台,我是跟著哥哥們見過世面的,兄台的事……我並不想管。”
他甚至嫌棄地看了眼地上的少年,“可說的再好聽,我其實也是沒見過血的,真看著兄台殺人,心裡有點害……咳咳,如果兄台能換個地方殺人最好了。”
80、上元 4
“如果兄台能換個地方殺人最好了。”
紀居昕披著天青色宮制暗繡銀紋的貂絨披風,精緻小臉埋在紫貂裘的圍領裡,唇紅齒白笑容純淨,簡單大方的與幾個惡人打著商量,怎麼看都像是大族貴公子,氣質無兩。
“你說什麼!”刀疤臉左邊的大漢站出來,神情兇狠,“想讓我們頭兒給你挪地方?告訴你,沒門!”
“就是!你小子算哪根蔥,也敢來管我們混天幫的事!”
“找死呢!”
……
三個面色兇惡,胖瘦不一的手下一個接一個的說話,刀疤臉卻眯著眼睛盯著紀居昕身上的披風,一個字都沒說。
紀居昕眼梢微垂,拉了拉披風前襟。
他不記得除夕後半夜的事,這件披風卻是記得的。
他自己沒什麼好衣服,楊氏再大方,給他做衣服的料子都不是最好的。林風泉的衣料比他的好,也比他的抗寒。那夜周大提醒他外面在下雪很冷,為了自己考慮,當然要穿最暖和的衣服。
是以去尋衛礪鋒時,他身上穿的是林風泉送給他的披風。
他與衛礪鋒鬥心眼,勸衛礪鋒喝酒,衛礪鋒喝多了,不小心酒灑在他的披風上,沒辦法,他只好脫了。好在當時一點也不冷,他沒怎麼在意,也沒想著加件衣服。
第二天醒來,這件披風就掛在床前衣掛上。
想都不用想,他就明白,這件衣服肯定是衛礪鋒給他的。
或許是回來時天涼,林風泉送的那件披風髒了不能穿,衛礪鋒好心的給他找了一件湊和用。
不想一試尺寸,自己穿著正合適……那這件衣服,大約是衛礪鋒專程為他做的。
他當時新奇地看著披風料子,暗自讚歎那混蛋收買屬下人心的手段。
那時他還嫌這樣做太露骨,收買心思太明顯,不過憑白得件衣服也挺高興。
今日穿著它出門也是偶有興起,現在想想,這件披風真是穿對了。
這樣的料子,這樣的暗紋,這樣的貂裘,只要長雙好眼就能看出來,簡直是裝高貴格調的必要之物。
有這樣的外物加持,他再稍做姿態,讓人誤會是貴族公子再簡單不過。
他不能和這群人硬碰硬,讓他們認為他是貴族公子是最好的應對方法。
少年貴族公子,見過世面,知道黑暗面的存在,並不排斥,也不義正言辭批判,只是親眼看著殺人事件發生做不到,他還是個少年,會害怕,又有小性子,不想承認自己怕,不想丟面子,說話不懂得太客氣。
紀居昕心想,只要扮演成功,今夜之劫可解。
“不想見到殺人?”顯然他演的還算成功,刀疤臉沒給什麼你可以繞道的建議,傲嬌少爺是不會繞道的。
紀居昕沒表現出害怕的表情,只手緊緊拉著披風前襟,看著腳下雪白底的短靴,微皺著眉,“鞋會弄髒的。”
刀疤臉緊緊盯了紀居昕一陣,突然哈哈大笑,腳下重重踩了踩,地上少年又吐了一口血,鮮豔血色從唇角滑過,映著雪白的小臉,醒目非常。
紀居昕似乎沒看到,只皺眉看著自己的靴子,好像在思考什麼煩惱。
“雖不知是哪家少年,今夜巧遇,也算有緣。”刀疤臉刀尖緩緩從地上少年脖頸處離開,指著紀居昕,“你不想見我殺人,我便把你一同殺了,如何?”
紀居昕淡淡一笑,“兄台玩笑開大了。”
“你以為我不敢?”刀疤臉威脅,“你這麼嫩生生一少爺,身邊沒個下人跟著,想是偷偷跑出來的,既然現在家人都沒找你,那就是……你家人不知道。我把你殺在這裡,神不知鬼不覺……對我一點影響也沒有,我為何不敢?”
紀居昕攏了攏披風前襟,微側了臉,臉上笑容不變,“我的老師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不管做官還是做人,聰明人知道會怎麼選。”
“我觀兄台是個有大本事的人。殺了我可能對你沒有影響,也可能對你有影響,但是你若高抬貴手,肯定對你有利。”
紀居昕下巴微抬,沐著月光,明明是個少年,氣質高華卻似君子,風儀不輸月光。
“我不認識你,雖是今夜月光很亮,隔著這段距離,我仍然看不大清你的臉。我與你討生活的路子不會有交集,如果不是今夜偶遇,怕再也碰不著。我不欲多管閒事,你沒欺負我,我也沒必要大張旗鼓事後尋你抓你,那對我一點好處也沒有,所以如果你若只是怕日後生事,想殺我滅口,實在沒必要。”
“不過今夜巧遇,我也實在是壞了諸位興致,願意給些補償。”紀居昕細白手指指著地上髒兮兮的少年,“我便拿銀子買下他如何?”
縱使這樣,他仍然沒看地上少年一眼,“銀貨兩清,你不欠我我不欠你,從此路歸路橋橋,你我再無交集,如何?”
“這下頭兒就不虧錢了……”刀疤臉背後一個微胖的手下低語,“我看也行……”
“不行!”一個略瘦的手下站了出來,惡狠狠看著紀居昕,“你既知你今日失禮,就交銀子!銀子我們要,此人我們也要殺!”
紀居昕鼓起臉,不服氣道,“不行!憑白無故的,我為什麼要給你們銀子!”
沒等刀疤臉說話,他又喊,“我才沒有怕你們!才不會被混混勒索!”他豎著小眉毛,“士可殺不可辱,你們要銀子我不會給,要殺便殺好了!”
刀疤臉眯著眼睛,眼底思緒變幻了好幾次,半晌才緩緩說,“你說的倒容易,你知道他欠我多少銀子?”他又踩了地上少年胸口一下,“你能給得起?”
“多少?”紀居昕睜大眼睛,“不會是一百兩吧!”他細白手指指著刀疤臉控訴,“我才不信你!我哥哥包個花娘才一百兩銀子!”
臨清物價水準不比京城,就是青樓這種高消費地方,也沒哪個紅牌貴到一百兩的。紀居昕先發制人說出這個價格,一來知道刀疤臉不會放過他這送上門的肥羊,肯定會忍不住狠宰一手,不如他給定個價格上限;二來也是側面表現,他的家境。
刀疤臉果然笑了,“倒是個識貨的。不過呢……我的人可不止這個價。”
地上少年被他折騰幾次意識早有些迷離,但有人要替他出頭,他迷迷糊糊還是聽到了的,聽到刀疤臉的話,下意識反對,“我沒有……我沒賣過……不值那麼……噗……”
刀疤臉踩在他胸前的腳再次用力,他直接昏厥過去。
“這個人呢,雖然沒賣過,還是個乾淨的,但在我手下訓練也有小半個月了,這吃喝保養請師傅,花銷可是不少。”刀疤臉聲音拉長,“這小子來賣身時,賣的可是整整五十兩,加起來……可不只一百兩啊。”
“你訛人!”紀居昕小臉漲紅,“我哥哥教過我,除了有名聲的樓子紅牌,得要成百幾千上兩萬那麼貴,一般的幾十兩就行了!”
“你說你不認識我,這小子可是認識我的,你把他帶走,他攛掇你給我穿小鞋怎麼說?”刀疤臉眯眼,“這風險還是有的,我怎麼也得為自己考慮考慮。”
“你還擔心這個?”紀居昕面露嘲笑,“剛說了你是個有大本事的人……我既然花銀子買了他,他就是我的人,以後自然是要在我身邊伺候的。現在我不認識你,你不認識我,如果這人敢起壞心,我去抓你,你認識他啊,你可以借他給我臉上抹黑啊!我們這樣的人家,誰敢用有這樣經歷的人當下人?說出來都是錯!”
“這樣你拿著我的把柄,你的把柄麼……我拿不拿得到還不一定,有甚可擔心的!”
微胖大漢在刀疤臉身後喊,“我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回頭就把這人殺了,或者根本不會帶他在身邊伺候!”
“我要想殺人這時還會與你們談條件?讓你們直接殺了他不就是了?”紀居昕跳腳,“我花了銀子買的東西,怎麼能丟了不管,這可是我的錢!”
富家少爺一般不稀罕別人給的東西,自己花錢買的才會捨不得丟,就算不好,也驕傲地自己受著,非得說好。
這是共性。
刀疤臉適時發話,“九十兩銀子,你把人帶走。”
“五十兩!”紀居昕皺眉。
“八十兩。”
“六十兩!”
“你還跟我還上價了——”刀疤臉面上露出陰狠表情,“八十兩,否則免談!”
紀居昕愣了一下,撇了撇嘴,從袖子裡掏出銀票,數出一大三小四張,票面總計八十兩,扔給刀疤臉,“你們走開!”
刀疤臉得了銀子,想了想今夜的事情沒什麼不對,真的帶著幾個人轉身走了。
幾人身影消失很久後,紀居昕拍了拍胸口,急步走到少年跟面,蹲下身,輕輕拍他的臉,“喂醒醒,你還好嗎?”
少年意識不太清楚,或許是因為身上疼痛,皺著眉頭輕輕呻吟了幾聲,又昏迷過去。
紀居昕歎氣,得先給他找個大夫。
可是這裡……
少年很瘦,看著比他小一點,肯定不重,但是他自己力氣也不大,估計背起來容易,走段路……難。
紀居昕想了想,架著少年走到巷子口,扶他靠在牆上,在四周找了找,找來一個破舊的筐,把他蓋住,“我一會兒就回來,你可千萬要乖一點。”
之後他走到源青茶樓前,心急如焚地等著周大回來。
周大因為擔心紀居昕,這次的速度前所未有的快,不到半個時辰已經回來了,此時紀居昕已經在茶樓前面等了他一柱香多的時間。
“跟我來。”他一見到周大,迫不及待地把他帶到巷子口。
拿開竹筐,看到瘦小少年還在,他鬆了口氣。
“你背著他去找大夫醫治,同時找個地方把他安頓下來,之後我找他有用。”
周大薄唇微抿,“主子從哪發現他的?”莫非主子剛剛在此經過?他略皺了眉,“這裡不是主子該來的地方。”
“我知道,你先照我的話去做,之後空了我再告訴你為何。”紀居昕看著少年,“他大概病的很重,你交待大夫好生照料。我現在去源青茶樓,子時燈會散前你來尋我便是。”
他不能和周大一起去,今夜回紀家時間必晚,他得找好理由應對。
“主子一個人……”
“放心,我馬上會去夏林徐三家少爺。”紀居昕微笑著道,“這次我不會一個人了,你放心吧。”
周大自知反對無效,扛起地上少年,找大夫去了。
紀居昕則是累極,腿腳發軟沒什麼力氣,想了想還是先到源青茶樓坐會兒。
離燈市散還早著呢,之前和夏飛博偶遇時,夏飛博也說過,他們幾個通常會玩很晚,把家裡姐妹送回去後,還會回來玩,說什麼往年也罷了,今年大概是只有這一次能玩的痛快了,之後就會關在書房裡,為了下場做準備了,縣試府試院試,一個接一個來,哪個都不能馬虎。
紀居昕想著,休息夠了就去找他們。
坐在窗邊,俯看街景,眼裡明明暗暗的燈火交錯,微涼的風拂在臉上,一杯熱熱的茶下肚,他舒服了很多。
當時想救那個少年,的確是一時衝動,有些不忍心他小小年紀的際遇,有些被他的表情打動。明明之前開朗到陽光都讓路,如今卻絕望至此,跟以往的自己……
像是不像,他現在都不再考慮,既然事已經做了,人已救下,他就要為自己的行為考慮後續了。
等少年醒後,他得好好問問,今日遇到的刀疤臉是何樣人物,仔細分析於自己有沒有威脅,威脅大不大。
二來救了少年,就得好好用他,他不想養廢物,也沒有……過多的同情心。
用他來做什麼呢……
紀居昕想著前些日的開源計畫——神不知鬼不覺的開個鋪子。
他手上銀錢漸少,沒有賺錢的方法,以後的事都談不上。
吳明那裡的消息線不能斷,銀子流水一樣一天一天花,沒個賺錢方法不行。
不與能紀家有關,也不能讓旁人看出來……
今日救下的這個少年,家裡是開鋪子的……或許可用。
他食指輕點桌面,暗自思量可能性。
如果可以,他還得想個法子,用上自己的畫。
要能賺錢,要能出名……
他沒有家族的力量,科考雖有信心,時間卻等不及。
他需要……名利!
休息了大半個時辰,渾身的力氣又回來了,紀居昕付了帳,走出茶樓,準備去找夏飛博他們。
今夜註定是不平夜。
當後領子被拎住,嘴被捂住,身體迅速被拖進一處巷子時,紀居昕很想罵人,他該看看黃曆的!不出門才是對的!
紀居昕喊不出來,便張開嘴使力,狠狠咬上了捂住自己嘴的大手。
“嘶——”耳邊傳來一道低沉含笑的聲音,“乖一點。”
聲音的主人在說乖一點三個字的時候,還安撫地拍了拍他的頭頂。
電光火石般的速度,他背後貼上一個寬闊堅硬的胸膛。
紀居昕眯著眼睛,“衛礪鋒?”
“喲,能聽出我來,真乖。”衛礪鋒戲謔的聲音從耳邊傳來,紀居昕被放開,重得了自由,同時手裡一沉,多了樣東西。
他垂頭一看,是一盞畫著美人的花燈。
“送給你。”衛礪鋒大方發話。
紀居昕:……
他根本沒有想要好吧!這混蛋突然蹦出來什麼意思?用那麼嚇人的方式把他拽進巷子,就為了送他一盞燈?
是腦子壞了嗎!
“你在期待什麼?”衛礪鋒摸著下巴,臉上掛著很猥瑣的壞笑,長長胳膊一伸,手‘啪’地越過紀居昕的耳畔,重重抵在他身後牆上,“可惜了,此情此景,若換個貌美姑娘,我或許願意犧牲色相與美人嬉鬧一番,你麼……乾瘦的跟個猴子似的,底下毛都還沒長齊,我實在提不起興趣啊……”
“期待你個鬼!!我才是對你沒半點興趣好嗎!!!”紀居昕狠狠瞪著衛礪鋒,真想呸他一臉!這人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整天沒個正形!
“你不是走了嗎?怎麼突然回來了!回來就回來,為何用這樣嚇人的方式找我!這什麼破燈,我才不想要!”
紀居昕氣的夠嗆,很想摔了那盞美人燈。
衛礪鋒握住他的手,“我看你一個那麼孤單,還沖著這盞美人燈笑了很久,那般寂寥落寞,看著你可憐沒人陪才現身,買這盞花燈送你的,你就不感動?”
“感動個——”紀居昕瞪著他,差點罵髒話。
“嘖嘖,看到我時還一臉旖旎期待,現在就翻臉不認人,真是六月的天,孩兒的面。”衛礪鋒故做無奈又縱容的模樣。
紀居昕差點噁心吐了,手指顫抖地指著他,“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噁心人?”
“噁心?想吐?”衛礪鋒壞壞地看著他,“就算你現在正處在少年好奇的階段,不喜歡女人,也不能把自己想像的什麼都行喲……孩子,男人是不可能懷孕的。”
“懷你——”
紀居昕突然覺得無力,這混蛋……他好像杠不過。
他就沒見過這麼喜歡逗弄人的。
“你是不是最近都沒收過小弟?”紀居昕十分懷疑。
衛礪鋒想了想,突然臉色變的非常嚴肅,“上一個……好像是三年前的事了。”
紀居昕翻了個白眼,“怪不得。”
這樣惡劣的性格,想必是隨著年紀增加加劇的,被人看清後,估計沒什麼人願意理,幾年份的惡劣習性囤積到一起……
自己就倒了黴。
得虧自己不是真正這個年紀的少年,不然這樣‘刺激’的言語,受得了才怪。
“怪不得什麼?”衛礪鋒的眼睛很亮,此刻背對著月光,微垂著頭看他,眸子裡仿佛盛著漫天星光,神采奕奕。
紀居昕決定不要繼續這類話題,省的被逗。
他偏過頭不看這混蛋,“你不是走了?”
“哦那個啊,”衛礪鋒歪了歪頭,再次對上他的眼睛,“你不必在意。做我們這行的,任何時候都得注意行蹤秘密,告訴別人的,一般不會太準確。”
紀居昕嘴角抽了抽,“哦。”你以為你是皇上啊,具體出發到來的時間點不能隨便說!
“主要是那時你不在附近,我用紙寫的,肯定不能說太細。”衛礪鋒眨眨眼,“但我可以讓你知道我所有秘密喲。”
“不必。”紀居昕淡定拒絕,“那你現在出現在這裡是什麼意思?不走了?”
衛礪鋒淺笑著看他,聲音低沉動聽到醉人,“馬上走。”
他一半側臉沐著月光,一半側臉隱於黑暗,唇角微微勾著,淺淺的笑容……有些妖異。
紀居昕歎了口氣。
他早就知道,衛礪鋒的外在,給人的印象永遠不是太正派。這個人像個妖孽,亦正亦邪似的,讓你心生恐懼,不敢靠近,隨時都在提醒你,很危險,離遠點。
如果他表現出平和可親,那一定是假像,沒准是在執行任務。
紀居昕都不知道為什麼,對衛礪鋒表像分析的這麼透徹明白,而且無比堅信此推斷的準確性。
他側身讓出路,“那你走吧。”
“唉呀真傷心……”衛礪鋒假模假式的撫著胸口,“本來該直接走的,看到一隻可憐的小狐狸孤單一個人在逛,不忍心就過來看看,還帶了禮物,小狐狸不道謝不回禮不說,還趕別人走……”
紀居昕感覺自己額角青筋直蹦,“你到底要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