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護短
楊氏這樣一問,紀居昕便知,正戲來了。
他雙手捧著茶盞,語氣似有些不經意,“夏兄前幾日找孫兒道別,說近些天會隨父去京城,還說回來時給孫兒帶京八件呢……”
“那就是……沒在臨清?”楊氏頭微側,手上佛珠轉的快了些。
“是呢……”紀居昕仿佛此刻才明白過來,放下茶盅,低聲肅容詢問楊氏,“祖母尋夏兄可是有事?”
“也不是什麼大事……”楊氏面色緩和,語意做輕鬆狀,“小宴那日夏少爺曾與我提起過綢緞的事,想是願意與我紀家合作,可前些日我派人去夏家鋪子,管事說少爺未曾有相關吩咐下來……我又使人走了趟夏家,也沒見到夏少爺……沒想到他是出了門?”
“原來是那件事。”紀居昕舒了口氣,眉目舒展,再次端起茶盞,慢慢啜著,“祖母不必擔心,夏兄答應的事一準會做到的,可能是太忙了沒來的及。”
楊氏暗自歎氣。
到底是小孩子,慮事不周全。
她這些天把小宴當日的事回顧數遍,發現了很多她忽略的問題。宣哥兒言行上有些誇大,年輕人好虛榮,她能理解,罰是要罰的,要冷冷他,讓他自省後加倍努力才好。
再一個,她仍然低估了昕哥兒。
昕哥兒……大概不只是運氣好。只憑著醉仙閣裡一醉一暈讓幾家少爺心生愧疚,不斷補償是不可能的,大約他還……得了這幾位少爺的眼緣。
男人的交情和女人不一樣,況且又是不怎麼懂人情事故的半大孩子。
幾位少爺怕是與昕哥兒很要好。
看准了這個,再想小宴的事就清晰多了。
夏林徐三位少爺想護著昕哥兒,才站在他身側;客人們給三位少爺面子,昕哥兒又被三位少爺刻意捧在中間,那客人們自然願意聚在昕哥兒身邊,給昕哥兒面子。
小宴上宣哥兒跌了大跤,她也一時眼睛不利,被唬住了。
夏飛博專程到正房來給她請安,還提起綢緞的事,暗示願意給她個發財路子,應該也是為了昕哥兒。
她之前沒領會到,派人去夏家,夏飛博沒有看到昕哥兒相問,是不會鬆手放話的。
昕哥兒這孩子也是沒想到這點,天真的一團孩子氣。
好在現在知道也不晚,昕哥兒始終是紀家的孩子,還是個聽話的乖孩子。
楊氏摸著圓潤光澤的珠子,輕歎一聲,臉上皺紋透著憂苦,“祖母老了,精神不濟,有些事難免想不起來,昕哥兒幫祖母看著夏少爺什麼時候回來好不好?”
“祖母才不老,”紀居昕擔憂又小心地看著扮演暮色蒼蒼的楊氏,“祖母會健康長壽的!”
沒哪個老人不願意聽這種話,楊氏唇邊笑紋展開,“昕哥兒有孝心,祖母都知道,祖母會好好活著,好好護著昕哥兒的!”
“嗯!”紀居昕用力點頭。
“那夏少爺回來……”
“我幫祖母說一聲就是了!”
楊氏反復提起,紀居昕抻夠了也爽快答應,皆大歡喜。
楊氏滿意點頭,問起了紀居昕這次去廟裡瑣事,“玩的可開心?少爺們喜歡寺裡那處風景?可喜歡佛陀?還有你那小院子,可有哪位少爺幫忙起了名字?”
紀居昕一一慢慢講來,眼睛裡似有光彩,說到最後有些許失望,“太忙了都沒顧上給小院起名字的事。”
楊氏哪裡知道他在編瞎話,仍然笑容慈愛語意溫柔,“沒事,等夏少爺回來,讓他幫忙參詳參詳……”
少年人的成長是驚人的,不知道夏林徐三位少爺會對昕哥兒這個沒身份沒依靠的庶子好多久,但至少在這段時間內,她要保證昕哥兒過的好,如果能借著這股風和幾家成為通家之好就再好不過了……
幾位少爺可還沒訂親呢,自家孫女也有幾個好的……
老大媳婦是個昏的,身為嫡母手段太過了,老大也被她哄的不分黑白,她要提醒老大,要好生對待這個庶子才行。
還得好好教,沒准日後是個用得上的……
楊氏心思轉的比手裡佛珠還快。
紀居昕不知道楊氏心裡在想什麼,但楊氏不傻,她的手腕和算計,他早已見識過,大概能根據事情分析她要做什麼。
前世太蠢,傻傻的不願意長大,願意相信世間總會有好人,如今大夢初醒,很多以前看不到的東西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照理說他應該覺得累才是,可是他真不累,反倒鬥志滿滿。
上天讓他重生一次,可不是讓他又傻一次的!
這次他可是要好好看清楚,有恩償恩,有仇報仇,痛快活著!
戌時三刻,紀居昕練完了字,洗手拿起今日吳明送來的消息。
吳明長相不好,又身有殘疾,可頭腦卻很清楚,足夠聰明謹慎。經過幾次調教後,他很快意識到紀居昕想要什麼樣的消息,送來的東西一次比一次讓紀居昕滿意。
紀居昕想著,再過一段時間,如果每日送來的消息仍然能保持這種水準,他大概要再次深入調查考核下吳明這個人,看能不能更加放開手用。
看完消息,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周大。
周大這幾日不大對勁,好像失了魂似的,雖辦事未有紕漏,但這樣的精神狀態不大好。
他不肯說,紀居昕也不願意逼迫,敲了敲桌子,引起他注意,“我放你幾日假可好?”
“呃?”周大看到紀居昕表情,馬上擺手,“不用,屬下不需要放假,屬下這條命都是主子的,不敢懈怠!”
“你想左了,”紀居昕搖搖頭,“我並非嫌棄你辦事不利,而是……覺得你大概需要幾日假期。剛好這幾日沒什麼事,你可去辦些自己的私事,回來後繼續一如既往幫我就是。”
見周大還有些躊躇,紀居昕笑了,“莫非我是那種不講情面的主子?不允許身邊的人有半點閒暇?”
周大趕緊搖頭,“主子不是那樣的人!”
“那好,你去休息幾日吧。”紀居昕看了眼被他翻過略顯雜亂的消息紙張,“吳明那裡,你去放個條子,最近幾日不需要送消息,你回來後恢復。這些時日,他也可忙自己的事。”
主子命令下的果斷,周大不敢再反抗,只好從命。
他也是真的有事想辦——他的師傅突然失蹤了。
沒一點預兆,也沒一點痕跡,師傅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突然消失了。
可自己還沒出師,很多事情師傅還沒教,師傅答應過會一一教給他的!
他要去找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周大暫時不在,紀居昕身邊就只有一個孫旺,去哪都是他跟著。
至於幾個丫鬟……百靈也就算了,小丫頭年紀還小,也一心為他,給她講明白規矩,不要碰不該碰的事就行了,綠梅和畫眉……冷一冷,讓她們自己想好心裡有了主意再說。
接下來幾天一如既往的去書院,回家,兩點一線。
年節一天天近了,書院進行了年前最後一次統考,成績直接決定了來年的班次,升級還是降級,全看這次了。
紀家近來也沒什麼事,男人們回來了,紀居昕就不用經常去給祖母嫡母請安了,五日十日去見一次祖父,父親,禮數就夠了,旬月見一次祖母嫡母也沒誰要挑理。
但禮數是禮數,過日子若只看禮數,也不叫過日子了。紀居昕仍然隔幾日主動去給楊氏請安一次,問問嫡母李氏。至於長輩們見不見,就不是他能管的了。
祖父紀忠易很有些老態,性子卻像個老頑童,就算回來了,也經常不在家,問起時都是在外面與熟識的老朋友有約,或是釣魚,或是溜鳥,或是約棋品茗,紀居昕沒見著幾次。
二叔紀仁義跟祖父很像,性子隨和,管著家中庶務,看起來一副很好說話的樣子,但視線裡偶爾出現的利芒很難讓人忽視。
至於父親……
紀居昕表示,除了第一日見過父親外,府裡外院這麼點地方,他竟再也沒見過他了。
那日他離開正房不久,孫旺就聽說父親被祖母叫到了正房,二人聊了很長時間,出來後父親臉色不太對。
他一想就明白楊氏必然和父親分析了他如今的可用之處,最起碼現在不能被怠慢,勸父親收著點。父親一定會不高興,自己兒子嘛,就該任老子管。
父親這個人大約是紀家的奇葩,想法和紀家別人不一樣,他以為父親一定找機會把他拎過去教訓一頓,不想人眼裡根本沒他,連見面罵一頓都懶了,徹底的無視。
紀居昕拉高被子,歎了一聲,還是太高看自己了……
噗一聲輕響傳來,好似蠟燭被熄滅的聲音。
紀居昕登時坐起,房間裡燃的燭火早就熄了,這是什麼聲音!
他輕輕掀開被子,腳悄悄伸出來欲要下地,儘量不發出一點聲音。
突然背後一涼,被什麼硬物抵住。
紀居昕頓時僵住,額角迅速冒出冷汗。
這觸感……像是劍!
“這位……英雄……寅夜前來,不知……所為何事?”喉頭有些緊,聲音有些澀。
這樣的聲音自然不怎麼動聽,背後人不滿地嘖了一聲,“你不是膽子很大?”
戲謔帶著調侃的語氣,冷冽好聽的音色……
這般熟悉,紀居昕一想就知道是誰,瞪圓了眼回頭低吼,“衛礪鋒!”
今夜有殘月,紀居昕看到衛礪鋒欠揍的表情,很有些咬牙切齒,“你來這裡做什麼!”
“沒那個大塊頭守著,你這裡更好進了。”衛礪鋒收起匕首,四下打量著房中物件,片刻後品評,“真不怎麼樣。”
“真是抱歉啊汙了你高貴的眼睛。”紀居昕瞪他,“你還沒說你來這裡做、什、麼?”
衛礪鋒摸了摸床上被子,很滿意被子底下的溫度,直接脫鞋上了床,還掀被招手讓紀居昕也進來,“這裡暖和。”
當然暖和!他剛剛睡熱的!
好漢不吃眼前虧,紀居昕咽下胸中悶氣,無視衛礪鋒掀開的被子一角,爬到一邊靠牆坐著,披了衣服,拉過被子蓋著腿,繼續瞪衛礪鋒。
衛礪鋒也像他一樣只拿被子蓋了腿,悠然開口,“你可是我的人。”
言下之意,他能去的地方他自然也能去,包括他的房間。
紀居昕覺得衛礪鋒此人真的很難聊,他到底是怎麼成為優秀斥候的,聽不懂人說話的!
他憤憤掏出懷裡竹笛,“你不是說要找我會吹笛子麼!”
衛礪鋒拿過笛子摸了摸,觸手溫暖,帶著小傢伙的體溫,滿意點頭,“懂的隨身攜帶,很好。”
誰要你讚揚了!紀居昕奪過笛子,作勢就要往地上扔,“既然它沒用——”
衛礪鋒饒有興致地抱著胳膊看他,像是在期待笛子破碎的刺激畫面。
真是——沒法聊了。
這招對這混蛋沒用!
紀居昕沮喪的把笛子放到床邊,“夜裡聲音大會嚇到人,還是明早扔好了。”
他不敢好嗎!真壞了這混蛋再想別的招來折騰他豈不是得不償失!
衛礪鋒低笑了一會兒,終於不逗他了,懶洋洋解釋,“這個時間,我怕你出不去。”
紀居昕一愣。的確,半夜無理由出門不可能,他不會武功,不會飛簷走壁,翻牆出入也不能保證驚不到人,可、是、這混蛋可以不在這個時間來找他啊!!
衛礪鋒像是看懂了他的表情,面無表情開口,“我很忙。”
意思是其它時間沒空。
紀居昕:……
他長出一口氣,認了。反正他打不過這混蛋,繼續問,“你找我到底什麼事?”
“我說過你要報告你得到的消息。”衛礪鋒豔紅唇角勾起,笑吟吟地看著他。
可這個笑在紀居昕看來一點善意都沒有,內裡全是無賴惡意的挑釁調侃,提醒他那日的窘迫畫面。
他咬咬牙,警惕看著衛礪鋒,“你也知道,我是紀家庶子,沒身份沒地位,也沒什麼得到消息的管道,這麼短時間,很難收集到你需要的……”
衛礪鋒身體微傾,整個人逼過來,墨黑瞳仁裡似含了某種侵略威脅,讓紀居昕很不安。
“你知道的,我的人不能沒用。”
紀居昕後背緊緊靠著牆,“我只是……需要時間。”
“是麼……”衛礪鋒一隻手越過紀居昕耳側,抵在牆壁上,頭微微垂下來,看著紀居昕的眼睛,一眨不眨。
紀居昕很不自在,側頭躲開了衛礪鋒的視線。
他不喜歡距離這麼近,手心開始濕起來。
衛礪鋒不喜歡小傢伙這種不舒適帶著恐懼的表情,眉心微皺了下,身體退後了些,嘴唇微動吐出兩個字,“吳明。”
紀居昕立刻眼睛瞪大,驚恐地看著衛礪鋒,差一點喊出你怎麼知道!
衛礪鋒捏了捏紀居昕的臉,神情很是張狂放肆,“我想知道的,都能知道。”
紀居昕:……
底牌沒了,紀居昕整個人都蔫了,只好認命的向衛礪鋒彙報分析最近得到的消息,“大佛寺前幾日踩踏事件死了一個人,此人大約是西山不知名團夥的組成人員。”
他掃了眼衛礪鋒,“那夜你那麼折騰,這事你肯定知道不用我說了。不知名團夥原本每三月採購大量物品,因為此次意外,採購物品不及三成就匆忙離開了,去向不明。這些東西肯定不夠他們用三個月的,他們必定會想別的辦法購置。這次我們有打草驚蛇之嫌,大概他們會採取什麼行動。這個估計你也能預料到,我也不多說了。”
“臨清最近來了許多流民,多是外縣過來的,可現在明明沒有天災,也沒聽說什麼*,不知是否與不知名團夥有關,你可去查。”
“醉仙閣傳出流言,說是來年春簡王世子會來臨清做耍,順便選一二民間女子為妾,此事有些蹊蹺。”
“臨清城內三大地頭蛇幫派最近內訌,混混死了不少,或許與不知名團夥有關。”
……
“就這些。”
紀居昕說完後,木然地看著衛礪鋒。
衛礪鋒閉目思索片刻,再次捏了捏紀居昕臉,“這不是很能幹嗎?”
衛礪鋒手勁大,人也不怎麼溫柔,捏的紀居昕疼的不行,差點眼淚花都泛出來了,用力打開衛礪鋒的手,低喊,“這些明明你自己也能知道!”為什麼非要盯著他!
“這話倒沒錯,”衛礪鋒看著紀居昕揉臉,哼了一聲,“但有現成的東西,我也懶的費那個力氣。”
小傢伙揉的臉紅紅的,大大的眼睛裡泛著水光,長睫瓊鼻,明明是個少年,月色下卻有種難以言說的吸引力。
衛礪鋒再次低頭靠近,“你不會背叛我的,嗯?”
聲音近的幾乎就在耳邊,溫熱的呼吸都噴到了脖子裡!
紀居昕忍不了,用力把人推開,“我能背叛你嗎!”
背叛他,再被他收拾了,他重活一次意義何在?仇還沒報呢!
背叛……也得等他比他強了才行。
衛礪鋒欣賞了會兒小傢伙氣呼呼的樣子,還是覺得這樣的小傢伙比較精神,紀家長輩面前乖順沒脾氣的小傢伙一點也不討人喜歡。
他捏住紀居昕下巴,迫他微微抬頭看著他,“我今日來,還有一句很重要的話要說。”
紀居昕:……?
“我的人不需要憋屈。”他眯了眼,月光映在那雙略狹長的鳳眸裡,鋒芒畢露殺氣凜冽,“給我好好抬頭挺胸活著,有人敢欺負你,我弄死他。”
紀居昕突然覺得眼睛有些酸。
前生今世,這是第一次有個人清楚明白地說要護著他。
雖然這話有前提,這混蛋大約也只是霸道,護短慣了,但從心底漫延出的酸楚難以形容……
他咬著下唇,用力掙脫衛礪鋒的手,側過了頭。
“真是……狗脾氣。”明明在別人面前那麼軟,到他跟前就倔強兇惡的不行,像只呲著牙的小狐狸。
衛礪鋒摸了摸紀居昕的頭,“還有件事,最近我有些忙,大概過個把月才能再來看你。”
語氣聽起來很有些遺憾。
紀居昕高興地看過來,他一點也不覺得遺憾!這混蛋不回來才好!
衛礪鋒‘嗤’地笑了,“也罷,你就這樣繼續討人嫌下去吧。”
紀居昕:……
你這混蛋才討人嫌!明明大家都喜歡我!你長著招子是用來出氣的嗎!
“你在罵我?”衛礪鋒伸了個懶腰從床上跳下來,舒服地歎氣,“沒關係,心裡想罵就罵,罵多久都行……反正你不敢罵出聲。”
紀居昕:……好想殺了這混蛋!
“我走了。”衛礪鋒走到窗前,打開窗子看了眼,一隻腳邁出去——
像是想起了什麼,轉過頭認真叮囑,“若是計策也就罷了……你不需要向任何人彎腰伏低,懂麼?”
說完咧開嘴,像個兵油子一樣露出一個猥瑣的笑,“小傢伙長的真是漂亮,不知道以後會便宜哪個醜八怪……”跳窗走了。
紀居昕僵在原地,臉上木木的,不知道擺什麼表情好。
這混蛋……真是個混蛋!
一下子可惡一下子討厭,上一刻窩心下一刻就讓人恨不得拍死他!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他是作了什麼孽,被這樣的混蛋纏上!
好在不久後,好消息紮堆來了,首當其衝的,就是他這次考試的成績。
大大的甲字,證明他可以升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