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方家
“大老爺的話,我並不在意。”
紀居昕是真的不在意。
或許上輩子還曾奢望過父愛,哪怕一點點,現在麼,算了。
紀仁禮是他生父……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可紀仁禮看著他在痛苦中掙扎一世,無動於衷,他算還了這份生恩,這輩子,只當是陌生人。
紀家一家子毀他害他,尤其四叔四嬸和嫡母,父親只是厭惡他,只是不作為,生恩還了,他們之間再無其它。
重生歸來,若說紀居昕對四叔四嬸嫡母是恨之入骨,殺一百遍也難消其恨,對紀仁禮……如果他不折騰,他也不想如何。
上輩子死前,他最恨的人就是紀仁禮,因為他不像父親,沒給他父親能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他,他才被四叔四嬸嫡母毫無顧忌地作踐。
死後漸漸想明白,他之處境,多是因為自己無能。
世上沒誰能靠的住,期待別人保護自己,不如自己強大起來。只要自己足夠強大,誰也欺負不了他。
今生他當恩怨分明,有恩償恩,有仇報仇。
一筆一筆,他算的很清楚。
自從看明白內心後,他的路,從來清清楚楚。
紀居昕手握著書卷看著門外,唇角噙著笑意,子漆雙眸裡卻冰冷如霜,似有凜冽殺意。
孫旺低了頭不敢再看,聲音有點抖,“少爺……四太太的人來了。”
“嗯。”紀居昕頭微微側了下,眸底寒意消融,溫暖笑意一層層漫出來,放下手中書卷,“走吧。”
孫旺躬身迭聲答應著,“是!”
這次去方家梅宴,在別人的地盤肯定不能亂躥,不像上回自己家那麼方便,紀居昕不準備帶周大,派他出去辦事,身邊只帶了孫旺和綠梅。
送三人出門時,畫眉長眉微挑,有些不高興。綠梅不知道做了什麼,竟得了少爺的眼,貼身也讓她跟著!明明上次小宴,貼身伺候少爺的是她!
席上那麼多少爺公子……身邊也都是大丫鬟,她瞧著還有些是收了房的。綠梅年紀這麼大了,怎麼好強出頭!
百靈腳步輕快地過來,“咦,畫眉姐姐,你不高興?”
“沒有,我就是擔心少爺,少爺身邊只有一個丫鬟,可怎麼夠!”畫眉做憂心狀,“方家可是大家。”
“沒事,”百靈笑呵呵擺手,“那不四太太帶了不少丫鬟麼,少爺要是不夠使,說一聲就行了。”
畫眉:……你心可真寬。
四太太帶那麼些人,沒准就是故意擠著人數,讓少爺不帶人才好!
畫眉猜的沒錯,田氏打的還真就是這主意。
出門赴宴都是有規矩的,什麼樣的身份對應什麼樣的排場,紀家在方家面前有些氣短,田氏雖然是四房太太,但是個剛剛升妻位,以前是妾的太太,不能帶太多人。
她把人數湊的差不多了,紀居昕這個跟著去的,當然就不適合帶太多人了。
他身邊人少,調開就容易,想做什麼事就方便。
紀居昕沒猜到田氏心思,只是下意識讓自己低調點,別在這種小事上落人口實引人攻擊,身邊下人貴精不貴多。
見到田氏時,田氏態度並不熱情,略點點頭,囑咐兩句宴上人多,自己注意,就率先坐上了車。
紀居昕應了是,被引著坐到另一輛車上。他有些懷疑,田氏真對他有別的安排?看這架勢不大像啊……
沒哄他也沒給個笑臉的。
天氣晴好,路很好走,馬車很快到了方家。
他們到的很早,方家負責迎客的下人都還沒忙起來。
進了門,田氏在馬車裡同他告別,“男客與女眷去的地方不同,下人們會帶你去見方家少爺,只是一會兒你需給方家長輩請個安,回頭我著人去喚你,懂麼?”
紀居昕肅手站在車前,微笑著答,“我知的,四嬸。”
田氏的馬車要一直駛到二門,女客們都在內院,男客自然在外院,他需在這裡與田氏道別。
昨日午後被楊氏叫去,楊氏一臉慈愛地告訴他,四太太有個手帕交是方家五房主母,得了一個梅宴請貼,只帶他一個人去,問他驚不驚喜。
他當即配合著睜大眼睛做驚喜狀,陪著楊氏田氏演了出戲,沒看到他緊張田氏還很失望。
他可是知道田氏這位手帕交的,田氏扶了妻位後和這位方家五房主母來往頗為密切,可惜這位方家主母手段不夠好,田氏只借著風頭得意了不到一年,這位手帕交就得急病去世了。
紀居昕雖然沒見過這個人,但內宅爭鬥冷酷血腥,他猜這位一定是手段不好,得急病不一定,內宅失敗者是一定的。
田氏現在想借著這位生事,一定會順利麼?
這也是他敢來的最後一個原因。
豬隊友什麼的……呵呵。
孫旺暫時幫著去安排紀家馬車,紀居昕隨著小廝往外門走。
方家房子很大,跟紀家御賜伯爵府的占地規模有的拼。
積年來紀家因為爵位遞減,違制的東西一一刪減,也無餘財對房子諸多修葺維護,除了幾處景色好的地方外,其它地方很有些灰敗。
方家則不同,祖上雖無爵位,但近幾代人才輩出,府越擴越大,內裡景致越來越精緻,便是冬日,也有繁花奇木,聽聞還有一片大梅林,也因這一大片梅林,才成就了近年來年年都有的梅宴。
看過紀府,再來方家,一一比對,紀居昕真真覺得臨清諸多大家瞧不上紀家是有原因的。
祖上榮光已去,偏又不願意放下身價,自覺矜貴高別人一頭,如若不是有個精明入骨的紀仁德,紀家估計起不來。
眼前一片蔥郁綠色,令人見之心喜。
紀居昕深吸了口氣,遺憾上輩子死早了些。當時上位的新君手腕很強,也不是好糊弄的,紀仁德若不斷了黨朋關係,早晚有一日被打入泥裡……
“這位可是紀九公子?”遠處有人急步迎上來,生怕怠慢了連聲解釋,“對不住對不住,我這被手上事絆了一下,沒能及時過來,紀九公子可別見怪啊。”
來人身材微瘦,和紀居昕年紀大概差不多,正值抽條長個的時候,濃眉大眼,十分有活力。
紀居昕拱手為禮,還沒說話,這人又道,“還未自我介紹,我是方平康,方家二房庶子,行十。”
“方十少爺好。”紀居昕微笑。
他是庶子,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對方來個身份差不多的接待,正合適。
“你我年紀差不多,無需太客套,喚我方十就是。”方平康笑呵呵攤開一手指路,“紀九公子這邊請。”
“我即喚你方十,你也無需客氣,喚我紀九便是。”他們這些少年還未弱完,沒有取字,直接喚名字太過親近也不好,所以出門來往,大家喚排行的比較多。
方十笑著應了,一邊帶路往前走,一邊找話活躍氣氛,“說起來還真是巧,我們不但年紀身份差不多,學習也差不多,我在蓮青書院丁班讀書,聽說你也是?”
紀居昕腳步沉穩,臉上笑意不變,“也是年底考試才升上去,不如方兄好學識。”
“我哪有什麼學識,在丁班都一年多了,也沒升,你不一樣,才入書院自己就升了班,成績還在後頭啊!回頭再升了,可要提攜小弟啊。”
方平康很會聊天,有點自來熟,言談間也沒一點方家的高傲姿態,很令人舒服。
二人走過一片矮房,矮房蒙著布,看著有些怪異,方平康介紹,“我家老太太喜歡花草,家裡就特別建了個暖房,現在天冷只能遮著,不過今日宴上也擺了幾盆,紀兄可欣賞。”
“那我可有眼福了。”紀居昕視線越過這片矮房,落到一牆之隔的小院,“那裡……”話一出口頓覺冒昧,便住了口。
“沒什麼,”方平康卻擺擺手不在意,“那是我家大哥,方家這輩的嫡長,方平睿的院子。大哥的院子是自己作了圖紙建的,頗有些巧思,那個三層眺望樓是他最得意之作,幾乎每個來方家的人都要問上一問,我們都習慣了,紀兄不必介意。”
方家嫡長子方平睿……
“大哥今日也會在梅宴,不過他性子古怪,如有什麼得罪,紀兄千萬不要介意啊,”方平康還低聲交待,“大哥的院子是不讓人進的,紀兄在遊玩時也要注意,萬不要走錯了路。”
紀居昕承他的情,鄭重道謝,“謝方兄提醒。”
“不值什麼。”
……
方平康一路指著景讓他看,兩人一道進了外院第二道門,紀居昕馬上就看到了林風泉說的水榭。
方平康看他腳步微頓,也停下來介紹,“這水榭好看吧,這是我家景致最好的地方。我家高祖是個愛享受的,又喜水,把這裡建的開闊疏朗,巧妙精緻,可惜現在冬日天寒不宜在這裡久呆……咦,怎麼裡面有人?”
紀居昕看清了遠處人影,舉起手揚了揚,唇邊笑意流淌,“是我的朋友。”林風泉。
林風泉本無需這麼早來方家的,無奈夏飛博沒在臨清,徐文思這幾日有事來不了,他不能讓紀居昕一個人過來,方家梅宴上什麼人都有,萬一有人不長眼,仗著身份欺負紀居昕怎麼辦,他得擔著幾個兄弟的份一起,看著昕弟!
是以這天他來的很早,方家接待的少爺都有些驚。
接待林風泉的是三房嫡子,行七的方平端。方平端是認識林風泉的,官家子弟要拓展自己的朋友圈子,他算是方家和林風泉不錯的,早早被派了任務。
方平端也算知道林風泉性子,可把人引到水榭這位少爺竟然不走了,他勸了好半天都不聽,把他急的不行。
再一看林風泉懷裡抱著手爐,一雙眼睛直直盯著門口,冷的直跺腳也不肯走,就猜到他在等人,不是興致來了非要受凍。方平端出口說要替吧,這位少爺還不肯,他只好吸著鼻子陪著,猜是哪位不得了的少爺讓林少爺這麼等。
突然林風泉站直了,眼睛放光,手爐拋給身後小廝就跑了出去。
方平端愣眼一看,來的是二房的庶出弟弟,和一個陌生的少年。
庶子們去迎的……大都身份不怎麼高,何以林少爺這麼激動,還刻意在這等?
莫非……他猜錯了,後面還有人?
跟著快步走出去,方平端看到林風泉直直跑到陌生少年身前,咧嘴笑的歡快,“你可來了!”
忍不住驚訝,此人是誰!
他認真看了幾遍,這少年也沒甚平常,眼生,瘦弱,除了長的好看點,沒別的……莫非林風泉好男……
不對!林風泉房裡早有丫鬟伺候了!
林風泉和紀居昕打完招呼,給方平端介紹,“這是我最好的朋友,紀居昕,紀家大房之子,家裡行九。”
方平端和紀居昕互相行禮問候。
林風泉看向方平康,指著紀居昕,“今日他要與我一起,麻煩你了。”
方平康也很不解,但面上一點沒露,聽懂林風泉話裡意思,笑著拱手告退,“那感情好了,我正愁著呢,手頭一堆事,生怕招待不周,既然林少爺發話,我就先告退,回頭空了再來相陪,紀兄可千萬不要介意。”
幾人又客氣幾句,方平康轉身離開。
方平康離開前沖方平端使了個眼色,意思是沒看出紀居昕有什麼特別之處,請他自己注意。
方家內宅氣氛和紀家不同,楊氏憋著心氣,家裡規矩嚴厲過頭,庶子不怎麼受重視,方家卻不一樣,兒女同樣聯姻,同樣朝最有利的方向走,但家裡兒女並不多做拘束,庶子女除了要守的規矩多些,庶女也可以和嫡女一樣習琴棋書畫,庶子也可以上學,但若是自己不努力出不了頭,就別怪長輩不給機會。
所以方家除了直系嫡庶可能會別苗頭使手段引父母關愛,隔了房頭的堂兄弟關係都還不錯。
方平端得了弟弟提醒,想著觀察為先,沒敢亂說話,帶著林風泉紀居昕往梅林方向走。
林風泉見了紀居昕很高興,一路說個不停。
紀居昕微笑聽著,偶爾回應兩句,二人氣氛相當好。
方平端這時才覺林風泉真是和紀九交朋友,可是紀九……憑什麼呢?
把兩人安置在梅林,方平端還要去引客,就請他們先自便,一會兒他再回來和他們玩。
林風泉笑眯眯揮手,說真是麻煩你了,回頭忙完了過來和兄弟喝酒!
方平端笑著應了。
林風泉說自己路熟,帶著紀居昕進梅林逛。
梅林的確很美,滿目的粉白帶著暗香,讓人心境都滌蕩空靈,縱使天寒手僵,也很難抑制折梅的衝動。
直到冷的不行了,二人才出來,走到開了窗的暖閣休息。
剛剛坐下,林風泉就黑了臉。
“怎麼了?”紀居昕一杯熱茶下肚,整個人立時暖了幾分,偏頭看到林風泉扭曲的臉,差點嚇一跳。
林風泉手指點著窗外,咬牙切齒,“那個混蛋也來了!”
紀居昕沖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一群少年,正進入梅林,大約也是去賞梅了,可惜他一個都不認識。
“趙、文、禮!”林風泉牙縫裡迸出幾個字,“那個最胖最醜的,就是他!”
一群抽條少年裡的胖子很好找,紀居昕很快看到了趙文禮。
這位少爺長的真是……有點慘不忍睹。
胖大的腰身,細眉,三角眼,厚唇,膚黑。
這樣的組合……他上輩子一定得罪過真龍天子。
“醜吧!”林風泉瞪眼睛。
紀居昕抱著茶杯,“……醜。”
他早聽說林風泉和趙文禮的官司,趙家千方百計找林家彆扭,他也聽徐文思說了,後來在林風泉不在的時候,徐文思還細細和他說了那天寺廟裡的事。
趙家自忖走通了京裡的路子,來年必會當上臨清縣令,壓林父一頭,以前兩家好像就有不對付過,現在趙家看到林家人就想踩兩腳,林家不賠禮道歉就不甘休,其中以趙文禮做的最過。
不過被林風泉諷刺了幾句人醜,趙文禮但凡見到林風泉,都要鬧一通,還次次能占上風。
因為他不要臉!
林風泉好歹是蓮青成績不錯的學子,要臉,少年人心性又好強,這趙文禮行事粗魯,言語粗俗,不知道故意的還是本性如此,反正次次激的林風泉忍不了要出手,先動手肯定吃虧,所以回回他都很憋屈。
“好想弄死他!”林風泉憤憤道。
紀居昕想了想,問,“這趙家是什麼樣的人家,祖上做什麼的,京裡有什麼關係?”
“說出來都髒嘴!”林風泉翻了個白眼,“他家祖上,就是臨清城倒夜香的!不過是個帶了黑邊的混混,在亂葬崗發了死了橫財,一家子就蕩起來了!借著不易之財做生意,沒想到給他做出了成績,置妻典妾,狐朋狗友交了一通,家底越來越富了!”
林風泉目光極為不屑,“趙家也就是趙文禮的爺爺是個出息的,懂鑽營,把家族帶到這種程度,他爹就不行了,有一點財權,什麼手段都往外使,不知道禍禍了多少人,家裡下人,商場對手,對他們害死的數都數不過來,不是我說,他們這樣的家族早晚完蛋。”
“偏生我們這樣的人家,不好與這樣的醃臢貨們打交道。”林風泉拳頭握的死緊,“這沒長眼的偏生像盯上了我似的,總來找我麻煩,煩死了!”
“這樣的人家除了,也算是為民除害。”紀居昕悠悠地說。
“是啊,為民除——”林風泉突然偏頭看著他,眼睛亮的不行,“你有辦法!”
“你先來說說,這趙家攀上了什麼人,趙文禮是個什麼脾氣。”紀居昕手指輕點桌子,眉睫舒展,有笑意流淌。
林風泉看著他,突然就不急了,也笑了笑,“這趙家應該就是在京城裡買了個哪個太監的話,你知道太監有時候挺好使,但關係並不牢靠……”
“趙文禮就是個混貨,看到我就要嗆聲,打聽到我有什麼他必然要去弄來,哪天身上穿戴比我好就要嘲笑與我……”
紀居昕認真聽完,又問,“在東昌府,他們可有相熟的關係?”
“聽說最近拿錢砸通了孔其的路子,孔其你知道麼?東昌府倉掌事,知府的小舅子。”林風泉眉頭微皺,不大好弄啊。
孔其啊……
紀居昕眼底一點點漾開,眼底微彎,笑的像只狐狸,是他就好辦了。
見林風泉一臉疑問,他輕聲提醒,“你忘了那張名單?”
“什麼名單?”林風泉眨眼。
紀居昕無聲啟唇,做出口形:大佛寺。
林風泉立刻放下茶杯,看了看左右,“你說的……可是那日?”
紀居昕點了點頭。
林風泉激動起來,如果是那名單上的人,那就……
他怎麼就忘了!
紀居昕淡定喝茶。
林風泉忘了不奇怪,名單上名字太多,孔其的名字並未在最上面,當時林父只給林風泉和徐文思看了一小會兒,兩人相當震驚,孔其這個名字也許只徐文思注意了,林風泉精力在別的名字上。
整張名單他們肯定是沒看完的,林父收好後又說是大人的事了,近來沒與他們再提起過,林風泉不知道孔其也很正常。
“孔……要倒大黴,趙家貼上去,只有受連累的!”林風泉順著紀居昕的思路,找到了整治趙文禮的方法。
“端看你想如何了,若是輕輕的治,不作為就好了,”紀居昕眼睛依舊笑著,墨黑瞳孔卻起了淡淡殺意,“若想……治死,引趙文禮往孔其身上靠就行了。”
待林風泉反應過來,紀居昕放低聲音出主意,你可以這樣這樣……
林風泉聽完紀居昕的話,心緒起伏,怔怔看著紀居昕,半晌回不過神來。
少年額頭光潔,眉眼秀致,唇紅齒白,微笑的樣子乖巧的不像話。
可這樣的纖瘦少年,竟然聰明成這樣。
思路開闊敢想敢做,沒有他想不到的事,沒有他不敢辦的事。
幸好,他是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