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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定卿卿不放鬆》第118章
第118章 番外‧前世‧陸時卿(四)

 有那麼一瞬, 陸時卿覺得自己好像在她眼底捕捉到了什麼。但她走得急,他沒看清, 站在原地恍惚了一晌就扭頭去照顧鄭濯了。

 鄭濯也就頹了兩天, 不管內裡如何, 至少後來,手底下的官員也好,政敵也好, 沒人察覺他的不對勁。

 只有陸時卿知道, 他行事比之從前狠厲不少,原本可能手下留情的,那時一度說一不二,碰上該殺的人, 眼都不眨一眨。

 陸時卿知道他想快點解決姜家,甚至是聖人, 但很多時候, 操之過急就像一塊催命符,催得了別人的命,也催得了自己的。

 他因此漸漸和他在政務與謀斷上產生了分歧。

 所幸還有元賜嫻。元家雖將計就計, 假裝與鄭濯鬧僵,她卻並未真正遠離朝堂, 大抵是聽說了幾樁政事後,與陸時卿持同樣想法,幾次過後主動聯絡了他,說想再去皇子府見見鄭濯。

 鄭濯到底不是渾然被仇恨矇蔽。經他和元賜嫻在旁規勸告誡, 再因一次冒進,暴露了一名暗樁,決策時慢慢保守了起來。

 然而為顧全大局保守行事後,姜家卻更肆意,過了一個來月,驚慌失措地找到鄭濯,說姜璧燦懷上了。

 事已至此,根本沒了緩兵的辦法,鄭濯忍著想殺了姜璧燦的念頭娶她過門。然後在府上辟出一塊院落,把人塞進去,自始至終沒碰過她一根毫毛,甚至也不關心她肚子裡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皇子府添了女主人,哪怕這皇子妃再受冷落,元賜嫻也不能堂而皇之再去了。於是再有事議,陸時卿便安排她和鄭濯到徐宅來。

 有那麼一陣子,三個人看起來好像回到當初了似的,圍著個石桌頭碰頭瞧密報,看公文,畫地圖。

 但也只是好像罷了。

 徐宅的氣氛一天比一天詭異。

 若無必要,鄭濯幾乎不主動跟元賜嫻說話,天涼了,看她穿得少,還托陸時卿的嘴叫她添衣。

 陸時卿問他何必呢。

 他說沒臉。不管算計不算計,娶了就是娶了。

 陸時卿便聽他的,攬下了一切照顧元賜嫻的事,碰上午膳時辰就給她備吃食,偶爾天色暗一些便送她回家。

 她的偏好,他倒因之前替鄭濯蒐集消息,不小心記了個全。只是他的關心是出於鄭濯的囑託,就像安排政務似的井井有條,卻好像並未用上心,倒是應了四個字:不咸不淡。

 元賜嫻也沒對這事表露太多情緒。他對她好,她都接受,接受了以後不像高興,也不像不高興。

 在當時的陸時卿看來,她對他的態度大概也像是四個字:不痛不癢。

 如此過了一陣安穩日子,入冬後一日,他得到回鶻方面提醒突厥異動的密報,分析完了情況,懷疑平王與突厥勾結在了一起,預備在不久後聯合起來打擊朝廷。

 形勢嚴峻之下,他當即聯絡了幾名朝臣緊急商議。

 幾日後夜裡,元賜嫻和元鈺代表元易直出面,以敘酒為名,試探京中幾名中立武將的態度,看倘使戰事爆發,他們會倒向何方。

 鄭濯不宜現身,當晚,陸時卿偽了身份與他們一同前往。

 宴席結束後有點晚了,陸時卿和兄妹倆出酒樓時遇上了幾個盯梢的,隨機應變之下,便使了障眼法,由元賜嫻身邊的兩名婢女坐上一輛馬車先行離去,轉移探子的視線,然後叫幾名武將分頭離開。

 但等到掩護完最關鍵的幾名武將,卻又來了批探子。

 元賜嫻的意思是,她阿兄身份更敏感,所以先替他打掩護,於是安排了一名舞姬,叫元鈺扮作尋歡模樣出了酒樓。

 一直等到夜深,四面安全,她才和陸時卿乘上了最後一輛馬車回府。

 陸時卿以往所謂送她回家,只是在她馬車後頭再跟上一輛馬車,那晚倒是頭一回因形勢所迫與她共乘。

 印象中,起始誰也沒說話,半晌後,他聽見對頭元賜嫻突然問:「倘使戰事確實爆發,殿下毋庸置疑須留守京中,陸侍郎會去回鶻穩定形勢嗎?」

 她跟他在對事策略上很容易想到一起去,她的說法恰好是他近來的考慮,於是他點點頭答:「應該是。」

 她微一垂眼沒說話,半晌又抬起頭,笑道:「此戰若能告捷,往後四方太平,天下再無紛爭了,您想做什麼?」

 他看著她,想了想實話道:「歸隱吧。」

 她瞧著他笑了笑。

 這笑叫他忍不住問:「縣主呢?」

 她撐著兩腮,歪著腦袋看他,說了一模一樣的三個字:「歸隱吧。」

 那一瞬,他的耳朵忽然像被鴻羽拂過一樣癢得慌,連帶心上都起了密密麻麻的顫慄。

 他差點想問她,跟誰一起歸隱?但張嘴一剎卻是一個急停,生生剋制住了自己。

 大概是看他不對勁,她問他怎麼了。

 他一時沒找到合適的藉口,用了世上最不可信的三個字:「沒什麼。」

 元賜嫻卻也沒再追問,只顧笑。

 接下來一路,車內再無聲響,他靜靜平視前方,直到看見她歪歪斜斜撐著案几睡了過去,而路遇坑窪之下車行不穩,突起顛簸,將她整個人往車壁撞。

 他反應極快,幾乎是下意識的,一下起身去擋,叫她倒在了他身上。

 他呼吸都停了一剎。

 而元賜嫻卻像一點沒醒,閉眼歪在他懷裡繼續睡。

 車內燭火幽微,他僵硬低頭,看她盈盈的腰身,看她修長秀致的頸項,看她柔順的側臉,濃密的眼睫。

 他的身板越來越僵硬,內裡卻騰起熊熊大火來,一下燒遍了渾身脈絡。

 他忍不住伸出手,幫她將幾縷亂發小心翼翼別到耳後。

 指尖觸及她微涼的臉,他跟著了魔似的移不開,拿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的耳廓。

 然後他逼自己收回手,撇過頭閉上眼不再看她。

 那個長久以來,他一直不願正視,一直有所顧慮有所迴避的答案,卻終於在這一剎狠狠擊在了他的心上。

 他喜歡上了元賜嫻。

 且很可能不是在她和鄭濯解除婚約以後。

 而是早在她還為人未婚妻時,他就動了這種荒唐的念頭。

 他所有莫名的煩躁,所有退避的隱忍,所有不咸不淡的惺惺作態,皆因他心虛到哪怕有一絲靠近,一絲主動,一絲越界,都覺是對鄭濯的背叛。

 馬車停了,元府偏門到了。

 他輕手輕腳把她扶正,然後掐著拳頭咬牙準備離開,剛要起身,卻被一雙玉臂從後往前圈住了腰。

 他愕然回頭,看見元賜嫻閉著眼,臉頰貼著他的背,什麼話都沒講。

 他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醒的,或者說到底有沒有徹底清醒,克制著試探問:「縣主?」

 這一句「縣主」叫她緩緩睜開了眼。

 他看見她睜眼的一瞬似乎有點迷茫,抬頭看見他,猛地縮回了手,然後說:「對不起,陸侍郎,我沒睡醒,認錯人了。」

 認錯了。那就該有個對的人。

 是鄭濯吧。他當時想。

 也對,以往這種夜裡,應該都是鄭濯跟她共乘的。

 他控制著自己的神情,竭力淡然地講:「沒關係。」

 陸時卿彼時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一句對不起和沒關係,竟成了他和她一生裡最後的對話。

 朝局風雲變幻,戰事爆發,平王帶兵北上,突厥攻入回鶻,南詔橫插一腳。

 他遠赴回鶻,臨走時候,甚至連句「保護好她」的交代都沒有跟鄭濯講。

 他覺得沒資格,覺得多餘,覺得不必,沒有他這一句,鄭濯也會這樣做,卻沒想到,他自以為大義凜然的遠走,卻釀成永遠無法彌補的錯。

 京城形勢斗轉,老皇帝卸磨殺驢,朝臣指控元家造反,鄭濯被逼無奈選擇釜底抽薪,演一場與元家反目成仇的戲,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面「殺」了元易直和元鈺,私下則暗暗送他們出京養傷。

 然而老皇帝心有疑慮,對鄭濯的動作實在盯得太緊。他沒能成功送走他們。元易直和元鈺被追兵當場射殺。之後,元賜嫻和她的阿嫂與阿娘一道入獄。

 鄭濯好不容易冒著性命將她們救出,卻沒料到姜璧柔是藏在元家多年的毒瘤。

 此女本就與元賜嫻結怨甚深,加之元家男丁皆亡,她不甘心走上亡命天涯之路,會選擇投靠皇帝謀求出路,實在也不稀奇。

 等陸時卿得到消息,千里驅馳往回趕,什麼都來不及了。

 他像個英雄一樣,救了回鶻,救了天下,卻沒有救到她。

 簡直諷刺得像個笑話。

 朔風苦雨裡,陸時卿仰靠著橋欄歇停了一晌,終於支肘站起,攥著手心的字條往長安城內緩緩走去。

 *

 兩年後,時任中書侍郎的陸時卿發動宮變,逼迫徽寧帝退位為太上皇,扶持十三皇子鄭泓登基。

 登基大典完畢後七日,當夜,陸時卿枯坐在徐宅密道里,拿著絹帕擦拭一方墓碑。

 曹暗在一旁陪著他。

 他執帕的手實在太瘦了,一眼看去,枯槁得幾乎像是七老八十一般。好像稍微用力捏一把,那手指就能折斷了。

 曹暗知道他苦。這兩年來,瀾滄縣主先走,過後不久,六皇子也死在老皇帝手裡,他什麼都沒有了,全靠一股報仇的決心和為國為民的信仰支撐到今天。

 曹暗說去歇歇吧,別擦了,卻不見他聽。

 陸時卿執拗地擦拭著,也不知到底哪裡有灰塵。

 等將要黎明了,他才起身,拿起之前擱在碑前的一封信函,說:「去呈給陛下,請他替元家平反。」

 他的聲音聽來虛無縹緲似的無力,曹暗慌了,問他:「郎君您呢?陛下剛擢升您為中書令,您今天不去上朝嗎?」

 陸時卿沒答,搖搖晃晃往密道口走去,沒走上階梯就「咚」一聲栽在了地上,嘔出一大口猩紅的血來。

 「郎君!」曹暗急急忙忙奔上去攙他。

 陸時卿借他的力坐起來,擦了下唇角的血,淡淡一笑,這下回答了他:「曹暗,我不去上朝了,我想歇歇了。」

 此情此景,曹暗怎麼還會看不明白,霎時淚如泉湧,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郎君太苦了,太苦了。他該要解脫了。

 曹暗看見他費力伸出手,艱難地從袖子裡取出了一張字條。

 他哽嚥著問:「郎君,這是什麼,要小人替您交給誰嗎?」

 陸時卿搖搖頭,笑說:「這是我的,別給別人。」

 曹暗說好,不給別人,然後低頭看了一眼他手裡的字條。

 紙張已經有些泛黃了,上頭短短兩行娟秀的字跡:等我來生找到你,你可要早點立志呀。

 陸時卿順著他的目光,也低頭看了看這行字,接著緩緩閉上了眼睛,唇角一彎,道:「好。」

 作者有話要說:  寫得我淚如泉湧,太難過了,不多說了,前世就這樣,明天開始放今生番外,咱們一起忘了這些玻璃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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