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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定卿卿不放鬆》第25章
第25章 金屋藏嬌

 時機、方向、位置,一切都算計得恰恰好。

 可元賜嫻飲下的酒是實實在在的, 她是當真有些喝過頭了, 才得以借微醺之意演得如此逼真, 也因此百密一疏——這一撞出手綿軟,在力道上差了點。陸時卿的面具並未全然脫落, 只是歪了一角。

 但她仍舊保持了起碼的神志, 人尚在他懷中,便抓緊機會抬頭瞄。

 這一抬眼卻是一驚:他露出的小半邊臉頰, 皮膚皺皺巴巴, 密密麻麻堆疊著色澤淺黃、凹凸不平的條塊狀斑駁物, 如爬滿蠅蛆一般, 邊緣落了點點白屑。

 只一眼,元賜嫻就嚇得驚叫出聲, 一下從他懷中掙脫,腦袋一空, 下意識踉蹌退了一步。

 然後她看見對面人慢條斯理地將面具擺正,彷彿什麼也未發生, 向她略一頷首道:「一時情急, 請恕徐某冒犯, 縣主可曾受傷?」

 他語聲低沉而平淡,反倒元賜嫻怔愣了幾個數才道:「我沒事。」

 「那就好。縣主的酒醒了嗎?」

 這一問著實令元賜嫻有些窘迫。她因潛藏在心底的敵意,只覺他戴面具是為掩飾真容, 未曾善意地猜想, 他或許真有難言之隱。而如今, 他恐怕已知曉她這酒瘋是裝出來的了,卻還給留了情面。

 她只好硬著頭皮繼續演,點點頭:「醒了。」完了低垂了眼瞼道,「對不起,我……」

 陸時卿從未見過她這副吃癟模樣,可心裡竟也不覺如何爽利,反倒莫名焦躁起來。他沉默一晌,面上依舊不露分毫:「無妨。」

 這雲淡風輕的「無妨」二字,聽在元賜嫻的耳朵裡,便覺他是受傷了。她心裡愈發內疚,慌忙擺手解釋:「先生,我不是有意……」

 她說到一半頓住。應該說,她的試探是有意,驚叫卻是無心,絕非出於對他這異於常人的臉感到嫌惡的緣故。她只是被嚇了一跳。

 陸時卿淡淡道:「徐某知道。」

 她都沒來得及解釋,他知道個什麼?元賜嫻苦著臉瞅他,半晌直言:「冒昧請問先生,您的臉是怎麼一回事?」

 「縣主當真想知道?」

 她點點頭,目光忐忑而誠摯:「我無心揭您傷疤,只是在滇南認得不少醫術高明的能人異士,您說出來,或許我可幫您。」

 陸時卿似乎笑了一下,背過身,負手道:「三年前,徐某應殿下之邀,來此做他的謀士,不料進京途中遭遇了刺客。殿下派來護送我的隨從盡數犧牲,我也身負重傷,後來幸得山野醫者救治,保住了性命,但治傷期間所用藥草,卻叫徐某臉上留下如此痕跡,自此無法根除。」

 元賜嫻眉頭微蹙:「山野醫者治不好的頑疾,未必旁人不行,您可曾去到別處求醫?」

 他搖搖頭:「皮囊無謂,何況欲殺徐某之人,如今已道徐某身死,恢復容貌未必是福,縣主不必替我籌謀奔波。」

 她沉默一晌,道:「先生大義,令我欽佩。我為方才失態向您致歉,日後再不會如此了。」說完低下頭去。

 陸時卿目的達成了,卻真不習慣她如此低眉順眼,正奇怪她何故作這番姿態,突然聽她道:「其實先生心情,我有幾分感同身受。我身上也有無法根除的疤痕,起始很長一段時間都覺難以接受,日子久了方才釋然。」

 陸時卿微微一愣,皺了下眉頭。

 他知道元賜嫻近來在試探自己,也得到了揀枝南下的消息,故而早便對今夜這場「鴻門宴」有所預料,事前做足準備,想嚇她一嚇,叫她就此打消掀他面具的念頭,一勞永逸。卻未曾料想會是如此情狀。

 這看起來很是沒心沒肺的丫頭為了安慰他,竟揭了自己的短。

 倘使換作徐善,眼下必不會多問,但他終歸是陸時卿,所以他道:「疤痕?」

 元賜嫻狀若無事地點點頭,笑起來:「先生不知,我可是上過戰場的巾幗英雄!」

 哪有人自己誇自己英雄的。聽見這話,陸時卿嘴巴想笑,心裡卻是一陣堵得慌。

 他記起前次她與他講的,隨父從軍一事,問:「滇南戰事頻繁不錯,卻也不至令您千金之軀衝鋒陷陣,令尊何以叫您上戰場?」

 她斂色答:「前年南詔入侵,有一戰情況危急,阿爹被敵軍圍困山中,幾名留守後方的副將舉棋不定,我心裡擔心,然後……」她摸摸鼻子,「然後就帶軍衝過去了。」

 「……」她這輕描淡寫的,是當肚子餓了,下碗餛飩吃?

 「但我沒添亂,我救出阿爹了。」她神情驕傲地道。

 好好好,知道你是英雄了。

 陸時卿望著她,心內百感交集。世人皆道瀾滄縣主禍水紅顏,殊不知當年一舉,不過是南詔離間滇南王與朝廷的陰謀。而彼時被罵得狗血淋頭,加以無稽之罪的這個小姑娘,卻在人們瞧不見的地方,為了大周出生入死。

 那個時候,她才十四歲。

 他始料未及,一時竟覺如鯁在喉,突然後悔今夜出此下策,卻只能講徐善該講的話,淡淡道:「縣主豪情,令徐某心生敬意,只是刀劍無眼,不論情勢如何危急,您也該愛惜自己。」

 元賜嫻笑笑:「倘使先生身在滇南,目睹了彼時慘狀,也不會袖手旁觀的。」

 她說了這麼些話,酒勁緩緩上頭,被風一吹,腦袋愈發昏沉,整個人一晃,忍不住按了按痠疼的太陽穴。

 陸時卿腳步一移,險些要去扶她,手伸到一半才覺不妥,轉而拱手道:「縣主早些歇息,徐某告辭。」

 元賜嫻也的確沒氣力說客套話了,請人送他出府,回房一頭倒在床沿,嘆了口氣。

 阿兄實在太不靠譜,害她平白多喝了這些酒,以至醉熏之下一時動容,竟與徐善講了推心置腹的話。

 那可是鄭濯的人啊。她這是怎麼了。

 *

 陸時卿一路沉默著回到陸府,一言不發乾坐在臥房,直至夜深,曹暗前來提醒:「郎君,您不去處理下臉嗎?」

 這臉是他給做的手腳,貼抹那些髒物時,郎君嫌得連銅鏡也不敢照,渾身足足起了三層雞皮疙瘩,如今一遭回府,卻竟不趕著擦洗了。

 他真怕郎君的臉留點什麼瑕疵啊。這對旁人而言興許無傷大雅,於郎君卻是致命的打擊。

 畢竟,瑕疵可能不對稱。

 陸時卿聞言神魂歸位,一下跳起來:「你怎麼不早說!」完了徑直衝向淨房,「備水!」

 曹暗著實無辜,怕他尚有旁事交代,便一直候在外間,待見他沐浴出來,收拾妥帖,才問:「郎君今夜可還順利?」

 陸時卿恢復了臉容,神情卻淡淡的,只「嗯」了一聲。

 他作出如此犧牲偽裝,自然該順利。元賜嫻耍酒瘋,他起先將信將疑,但當她跌進他懷裡,他便知一切是假了。

 她抬肘的一剎,他算計得當,微微偏了些頭。彼時天色大暗,唯借月光視物,哪怕面具徹底脫落,她也未必瞧出端倪,何況他只露了一小塊臉頰。

 但他卻並不如何高興。

 他問:「曹暗,你扯謊騙人的時候,心不心虛?」

 曹暗一句快到嘴邊的「恭喜郎君」頓時收了回去,頷首嚴肅道:「皇天在上,小人對郎君忠心耿耿,絕無半句虛言!」

 「……」陸時卿繞過他,揀了張椅凳坐下,「對牛彈琴。」

 曹暗不好意思地撓了一下頭,又聽他問:「那名叫揀枝的婢女,果真去了潯陽?」

 「回郎君,縣主手下婢女並非簡單角色,一路避開聖人耳目,連咱們的人都甩掉大半,眼下尚不能確定行蹤,只知是朝南去的。」

 陸時卿點點頭:「應該是潯陽不錯。既然她夠能耐,就不必跟了,叫他們撤吧。」

 他說完緩緩眨了兩下眼。

 其實元賜嫻的確夠聰明了,但人都是有盲點的。他將一張臉藏著掖著,她便自然而然將注意力放在他面具背後,而忽視了他的手。

 她來陸府給他裹傷的那天,他不是沒擔心過這一點,後來兩次拜訪元家,都將傷疤做了精細處理。幸而她到底只是懷疑「徐善」身份有假,卻如何也不曾將他二人聯想在一塊。否則,她一天到晚圍著他轉,遲早瞧出端倪,到時就不是面具與寬袍遮掩得住的了。

 所以,在不必要的情形下,陸時卿仍舊不想與她走得太近。

 想到這裡,他抬頭吩咐:「這幾日注意府上守備,多添些人手。」

 曹暗驚問:「郎君這是要防誰?」

 他嘆口氣:「那個丫頭說要扮成小廝混進來。」

 哪個丫頭?曹暗一愣之下明白過來,遲疑道:「郎君可是今夜從元府得來的消息?如此恐怕不妥,您若嚴防死守,豈不令縣主疑心,是『徐先生』向您告了密?」

 陸時卿一噎。他今夜怕是無酒自醉了,還不如下人想得通透。

 他抬手虛虛點著自己的前襟道:「照你意思,我還得故意給她放行,以證清白?」

 曹暗咳了一聲,小聲道:「也不是不可以……」

 「她想得美!」

 *

 當夜,曹暗被陸時卿轟了出去,翌日黃昏再來他書房,叩門道:「郎君,來了!」

 陸時卿剛巧人在門邊,便親手移門,往外道:「什麼來了?」

 他問完便兀自明白過來,皺皺眉:「怎麼這個時辰來?」他剛叫人備了水想去沐浴的。

 曹暗心說這是瀾滄縣主決定的,他哪裡知道,面上問:「郎君放是不放?」

 「不放。」

 陸時卿說完,徑直往淨房方向走,卻聽身後再次傳來曹暗的聲音:「郎君當真不放?」

 有完沒完了?他停下來回頭問:「你這麼想放?」

 曹暗低頭道句「不敢」,突然聽陸時卿「嗯」了一聲:「你跟隨我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能全然忽視你的提議。我是不想放的,但既然你覺得有必要,那就放吧。」

 他好像也沒這樣說吧。

 見郎君面露質疑之色,曹暗慌忙道:「是,小人的確是這樣提議您的。那個……為免縣主四處查探,有所發現,小人故意給她一個送茶水的機會,乾脆放她來您書房吧?」

 這樣也好,終歸她意在他,若不給她指條明路,叫她無頭蒼蠅似的橫衝直撞,反倒摸到了府邸裡邊的密道,恐怕才更糟糕。

 陸時卿對他這點機靈勁很滿意,點點頭示意他去,回身將書房裡邊的要緊文書拾掇起來,完了遲遲不見人來,無所事事之下便在案上鋪了張宣紙,挑揀了支筆,隨手畫了幾株蘭草,落幾筆便朝房門方向望一眼。

 真是,送個茶水也磨磨唧唧。

 直等到一幅蘭草圖畫完,房門才終於被叩響。陸時卿清清嗓子,淡淡問:「誰。」

 門外人似乎也清了清嗓,然後粗著個嗓門道:「郎君,老夫人請小人給您送茶水。」

 一聽就是元賜嫻的聲音,偏陸時卿還得裝作不知道。他道個「進」字,垂眼思考自己該以怎樣的姿態面對扮成小廝的她——是驚訝還是憤怒,茫然還是冷漠?

 不料未等他思考出結果,元賜嫻就自曝原形了,一面走近一面笑道:「陸侍郎!」

 他迅速入戲,抬頭,眼底一剎閃過無數種情緒,三分驚訝三分茫然三分冷漠,然後以恰到好處的一分憤怒質問:「怎麼是你?」

 如此一番過後,他在心裡嘆口氣。自從給這丫頭纏上,他天天做不成正經事,演技倒是日益精進了。

 元賜嫻笑盈盈地瞧他:「是我,陸侍郎,您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我驚喜你個芙蓉花!

 他一雙狹長的鳳目一眯,瞧了瞧她唇上貼的兩撇黑鬍子,及一身藏藍色的粗布短揭,靠著椅背道:「縣主,如陸某未瞧錯,您眼下是在私闖民宅。照大周律法,陸某可報官抓您。」

 元賜嫻理直氣壯搖搖頭:「不是的,您誤會了。」

 陸時卿好整以暇地等她解釋。

 「過幾日便是七月半,到時鬼門大開,陰氣甚重,我怕您這裡不安生,闖入些牛鬼蛇神的,因此趁日落昏黃,以身犯險,親自來試試您府上的守備如何。」她面不改色心不跳,說得跟真的似的。

 陸時卿笑了聲道:「恐怕世間並無牛鬼蛇神,有的只是縣主您吧。」

 被拿來與妖魔鬼怪作比的人一點沒動氣,神情嚴肅道:「陸侍郎,我是認真的。」她說完,四顧幾眼,隨手揀了他手邊一支筆,扯過一張宣紙,彎身塗塗畫畫起來,轉眼,一幅陸府的簡易地圖便躍然紙上。

 她指著上邊幾道口子道:「您這幾扇不臨街的側門守備太過疏漏,我動動手腳就進來了。」

 陸時卿心道他若不有所疏漏,她眼下如何能站在這裡指點江山,面上則作了悟狀:「哦,多謝縣主提點,陸某改日必然重新整頓這幾處。」

 元賜嫻直起腰身瞅他:「那不行,您得給我留個門呀。」

 「您放著大門不走,為何非得從偏門過?」

 「您的意思是,歡迎我走大門?」

 陸時卿一噎,從她手中抽出筆,擱回筆架子,道:「不歡迎。」說完看她臉容一眼,皺皺眉,「您的鬍子歪了。」

 「哦。」她應一聲,吃痛扯下幾撮毛,小心藏進袖中,然後端端正正站在一旁。

 陸時卿自顧自收起那幅蘭草圖,見她杵著不動,問:「您還有事?」

 元賜嫻捶捶腰背:「陸侍郎,我替您安危著想,奔波勞碌了這一趟,您都不請我坐下喝口茶嗎?」

 他嘆口氣:「您請自便吧。」見她跑去倒茶水,又補充,「桌上那套白瓷茶具不准碰。」

 元賜嫻回頭瞥瞥他,暗暗道句「小氣」,換了一套青瓷的茶具使,等喝夠了,就十分「自便」地在他對頭坐下來,東瞅西瞅看他的書房。

 與外邊一樣,他這書房也是佈置得一板一眼,甚至連一旁博古架的框子都是上下左右對稱的,槅子裡也沒擺什麼稀奇的古玩珍寶。畢竟許多有價值的物件,通常湊不齊兩副。

 元賜嫻撇撇嘴,嘆口氣。這還算什麼博古架,乾脆拆了好了。

 陸時卿將畫收起,縛好綢帶,見她唉聲嘆氣,也不知對他這書房有何不滿,冷冷道:「天色將晚,縣主如有不適,早些回府較好。」

 她趕緊收回目光,擺手示意未有不適,然後拚命找話茬:「其實我來,還有樁要緊事與您說。」

 「您說。」

 「是什麼來著……」她沉吟半晌,終於記起個能說的事,「哦,我前些天從含涼殿出來,碰上六殿下去教十三殿下學武,直覺不太對勁,朝中可是生了什麼事?」

 陸時卿微微一滯,抬眼道:「您一個女孩家,管這些做什麼?」

 「好奇,我是個極富好奇心的女孩家。」

 「……」

 陸時卿原本不想與她談這些,但記起昨夜她安慰他的話,再看她眼下一身灰撲撲的打扮,這態度便是如何也強硬不起來了,低低「嗯」了一聲:「是有些動靜。」

 元賜嫻好奇是真,卻未妄想從陸時卿嘴裡撬出消息來,不過沒話找話罷了,聞言詫異道:「您願意告訴我?」說著湊他近些,小聲道,「是什麼呀?」一副很期待他與她分享小秘密的樣子。

 他咳了一聲,先解釋:「也不是什麼秘密,過幾日就滿朝皆知了。」

 「我比朝臣先知道的,就是秘密。」她笑得自得,「不過您放心,我肯定守口如瓶。」

 她說得不錯,哪怕她比朝臣早知一刻,也是他走漏了消息。陸時卿真覺自己該離她遠點,如今竟連口風都把不牢了。

 他暗恨片刻,道:「二殿下犯了事,聖人預備將他幽禁在府,令他閉門思過,不止是十三殿下的武藝,包括原先由他掌管的金吾衛,都將一併移交給六殿下。」

 元賜嫻將這消息在肚腹裡消化了一番,突然問:「您口中的『犯事』,該不會與咱們上回在長安郊野的發現有關吧?」

 陸時卿瞥她一眼,似乎略有意外,然後道:「是。」

 元賜嫻唇瓣微張,驚詫道:「了不得。」又問,「可我上回與您說,這興許是樁陷害,您可曾回頭求證?」

 「該作的求證,陸某都已作了,聖人也很清楚事情原委,不勞縣主費心。」

 她「哦」一聲,神情有些失落。

 陸時卿挑眉:「縣主似乎很擔心二殿下。」

 元賜嫻一噎。這人太狡猾了,竟平白給她丟個如此要命的籤條,若傳去聖人耳朵裡,豈不得誤會元家站了二皇子的隊。

 她解釋道:「我是見不得人無辜受冤,定罪容易脫罪難,理該謹慎處置。但既然您說聖人已查明真相,二皇子的確犯了事,我自然也無話可說,不過是眼見折了個儲君人選,憂心大周的將來罷了。」

 陸時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縣主倒挺憂國憂民的。」

 元賜嫻心道那可不,剛要開口再說,忽聽房門被叩響,宣氏的聲音傳了進來:「兒啊,你在屋裡嗎?」

 兩人都是脖頸一僵。

 聽不見答應,宣氏繼續道:「兒啊,阿娘進來了?」

 陸時卿和元賜嫻對視一眼,齊齊跳起,險些倆腦袋撞在一塊。

 兩人一個是不想以這等偷摸姿態出現在未來婆婆眼前,一個是不願母親心生誤解,逼得他上元家提親。

 陸時卿趕緊出言阻止:「阿娘,您等等。」然後四顧幾眼,給慌手慌腳的元賜嫻指了個方向。

 元賜嫻心領神會,急忙奔去。他則疾步趕到門邊,平靜了一晌,理理衣襟,移門道:「阿娘,您找我有事?」

 宣氏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往裡掃:「你屋裡可有旁人?」

 陸時卿肯定搖頭:「沒有。」

 宣氏一腳跨進屋,一面憂心忡忡道:「阿娘聽說有名僕役得了我的吩咐,給你送茶水來,可阿娘卻不曾有過如此交代,可別是誰要害你啊……」她東張西望一番,問,「真沒人來過?」

 陸時卿默了默,堅決道:「沒誰來過,一直只有兒一人,阿娘放心。」

 宣氏「哦」了一聲,看看他身上舊袍衫,怪道:「早先你不就請人備水了,怎還未去沐浴,這水都要涼了。」說著往淨房方向瞅了眼。

 陸時卿不由繃緊了腰背。他平日愛乾淨,書房也連了個淨房,夜裡如有公務未完,便會在晚膳後先在此沐浴。方才元賜嫻就是被她攆去了裡邊。

 他忙道:「兒臨去前,記起點事未做完,便耽擱了。」

 宣氏的眼底已然染上幾分狐疑,嘴角卻仍掛著笑意,道:「成,你在外間忙,我去裡頭瞧瞧水涼了沒。入秋了,夜裡天冷,可馬虎不得。」

 陸時卿一聽,慌忙伸手阻攔:「阿娘,我有分寸,不會凍著自己,您去歇著吧。」

 宣氏卻鐵了心要進去,一把搡開他的手,面上依舊笑得十分溫柔:「你與阿娘客套個什麼?阿娘試試水就回。」

 攔不住了。陸時卿也不好真與母親動粗,只得跟在她身後進到裡間,正要頭疼掩面,卻見淨房裡頭空蕩蕩的,半個人影也無。

 他疑惑之下鬆了口氣。宣氏也是步子一頓,目光在裡頭來回掃了一遍。

 這淨房陳設簡單,一眼便能望盡,此刻屏風收攏,窗子也是從裡扣合的,看來確實沒什麼問題。宣氏眼中狐疑漸漸褪去,走到門前幾隻木桶邊,彎身摸了摸外圍桶壁,道:「還是溫的,趕緊倒水沐浴吧。」

 她說著往屋裡一隻浴桶努努下巴。這一努卻是一頓。

 等等,這浴桶好像挺大的啊。

 陸時卿顯然也意識到了什麼,見她似乎想上前,便搶先拎起木桶,道:「好,我這就沐浴了,阿娘回吧。」

 他邊說邊拎了水往浴桶走,待走到桶邊低頭一看,不由眉心蹙起。

 元賜嫻跟朵蘑菇似的抱臂蹲在裡邊,正仰著頭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不是她不懂跳窗的道理,實是因窗子扣了鎖,她若選擇逃走,必將發出聲響,方才聽見外間動靜,一時情急,只好一腳跨進了他的浴桶。

 宣氏見他不往裡倒水,再次心生疑竇,問:「怎得了?」

 陸時卿回頭道:「沒,就是瞧見桶壁有些髒物,不過不礙事。」

 他說完便拎起了木桶,往裡傾斜,跟元賜嫻比了個口型:讓開。

 這桶籠統就這麼點大,她能讓去哪啊。元賜嫻不肯依,苦著臉拚命搖頭。

 陸時卿實在沒法,只好揀了塊空點的地,避開她將水澆了下去,完了再去拎另外幾桶,一桶桶往裡倒。

 宣氏這才信他,交代他幾句,出了門。

 等她徹底走遠,泡在水裡的元賜嫻「嘩啦」一下站起,胡亂抹了把面上水漬,沖屋裡佯裝準備解腰帶的人吼道:「陸時卿,你過分——!」

 陸時卿被她吼得一懵,連她喊他名諱都沒注意,見她狼狽不堪,尷尬地偏過頭去,咳了一聲:「我……」

 他說不上話,一眼瞧見巾架上的手巾,便摘下來目不斜視地遞給她:「你擦擦。」

 元賜嫻人在水中,氣得猛一揮拍,水花一下四濺開來。得虧她眼下穿了小廝的粗布衣裳,濕了也不過貼身一些,不至透出肌膚來,否則她可能會想剜了陸時卿的眼。

 她冷冷道:「我不擦。就你有潔癖?就你愛乾淨?我才不用你的手巾!」

 陸時卿皺皺眉,撇過頭來,十分君子地將視線維持在她脖頸以上,解釋:「是新的。」

 她一噎,仍舊賭氣道:「新的也不行,你碰過了就不行!」

 陸時卿深吸一口氣。他嫌棄了別人這麼些年,當真頭一回被別人嫌棄。

 他嘆了一聲,提醒道:「小祖宗,你人都在我浴桶裡。」還嫌棄什麼他的手巾。

 提起這茬,元賜嫻就氣不打一處來,偏偏騎虎難下,不好當著他面爬出,便又拍了次水花洩憤,直叫水濺得他滿臉都是,才道:「你出去。」然後接過了他的手巾。

 陸時卿能怎麼辦呢,見天色漸暗,給她點了個燭,便灰溜溜去了外間,半晌,聽見裡邊傳來噴嚏聲響。他眉頭一蹙,敲了敲槅扇以示疑問,果不其然聽元賜嫻哭喪道:「我穿什麼呀……?」

 他低咳一聲:「木施上的衣裳……也是新的。」是新的,不過是他原本準備換的。

 元賜嫻看了眼,揉揉鼻子咕噥道:「不行,穿你衣裳回去,我阿兄會打斷我腿的,你得給我弄身女裝來。」

 *

 陸時卿最終找了陸霜妤幫忙。

 元賜嫻在她險些掉了下巴的神色裡,接過了一身嶄新的秋衣,換上後憋屈地回了府。

 翌日,陸霜妤不情不願地到元府探望她,問她是否感了風寒。元賜嫻可沒這般嬌貴,卻因瞧出她是奉兄長之命前來,便故意擤擤鼻子,打了好幾個噴嚏給她聽。

 果不其然,當日傍晚,陸府就差人送來了一堆藥。

 接連幾天,元賜嫻都沒再往陸時卿跟前湊,預備裝個病,叫他好好歉疚一番。直至七月半,徽寧帝在罔極寺躬身主持盂蘭盆法會,欽點了元家兄妹到場,她才與他打了個照面。

 佛教傳言,盂蘭盆節是解除亡親苦厄之日。所謂「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在佛教興盛的大周,下至百姓,上至皇室,都會在這一天設齋供僧,去往寺廟超度、拜懺,也祝願在世的親人延年益壽。

 罔極寺是專供宮廷朝禮的皇家寺廟,位於長安城東北的大寧坊內。元賜嫻得了聖命,身著玄衣,與一眾皇室子弟一道隨駕,跟在帝王車輿後邊徒步而行,遠遠便見佛塔聳峙,日出的金光灑在塔尖,籠罩得整座寺院巍峨而肅穆。

 元賜嫻是宗室女,非正統皇室,因此挨在隊伍後方。當然,比陸時卿等一干文武官員靠前一些。

 到了罔極寺,聖人的車輿落了地,金吾衛開道,一路引眾人往廟內道場去,前方,七面寫有大週曆代帝王名號的巨幡獵獵翻捲。

 四下寂靜,甚至能聽見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朗朗誦經聲。

 跨進門檻時,元賜嫻瞧見前邊徽寧帝的步子不知何故頓了一頓,等上前,才見地上躺了只奄奄一息的秋蟬,想來他方才約莫是在避開它。

 倒非聖人真有如此仁心,而是眼下這等場合,殺生是觸犯祖宗的大忌,將為大周招致禍患。這樣一隻小小的秋蟬,倘使是聖人不小心踩著,尚可隻手遮天,若換作旁人,或將換來殺頭的罪名。

 元賜嫻扯扯一旁元鈺的袖子,示意他腳下當心。

 這盂蘭盆法會的第一項儀式便是將祖宗們迎入道場。

 廟內道場佈置開闊,正中一張數丈長的祭台上整整齊齊擺了供品,正前設一隻碩大的青銅祭鼎,裡邊盛滿香灰,旁側站了大周貴人圈裡最有名望的虛圓法師,及其名下幾個出色的僧人子弟。

 金鐘撞鳴,傳來三聲清音,宮人們高舉七面赤底玄字的巨幡入內,徽寧帝緊隨在後,從僧人手中接過三柱細香,照虛圓法師口中悼詞祭天禮拜,接著便輪到後方諸皇親,拜完一個,退出一個,再進一個。

 皇親數眾,如此一陣過後,元賜嫻已等得百無聊賴,只好盯著前邊貴人們的後腦勺發呆。倒是鄭濯上前的時候,遞香的僧人手一抖,不小心將香灰撒落在了他的手背,叫她神思一下歸了位。

 這新鮮的香灰該是滾燙的,僧人一驚,慌忙就要請罪。鄭濯卻打個手勢止住了他,大約是不願如此場合多生事端。

 元賜嫻覺得奇怪,為何其餘人都好端端的,輪著鄭濯就出岔子了。

 她心生疑竇,想找機會查探一下他的傷勢,等他自道場退出,經過她身側時,便從袖中取出一瓶藥膏,攔下了他。

 她之所以隨身攜帶藥膏,也是因怕被香灰燙傷,有備無患的緣故。

 鄭濯微微一愣,見元賜嫻指了指他的手背,朝他比出個口型:擦擦。

 他笑了笑,無聲回她一句「多謝」,繼而抬手接過藥膏,塗抹好了再遞迴給她,朝她頷首示意別過。

 元賜嫻不動聲色瞧了眼他手背上的燙紅,也朝他略一頷首,回頭目送他離去,卻突然對上一道寒芒。

 文官隊伍裡,一身祭服的陸時卿正望著她,一雙斜挑的鳳目幾乎眯成了一道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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