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捉蟲)
此時正是傍晚時分,天邊的雲霞與夕陽的光輝連成一片,飽含詩情畫意的水榭樓台也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光輝。
景致自然是美的,可惜蘇漾無暇欣賞,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快逃!!
無關新仇舊恨,這是每個人面對極致危險時的正常反應。
眼前的男子身著玄黑莊嚴的親王蟒袍,相貌冷峻華貴,自上而下冷漠地打量他,那雙深不可測的黑眸中泛著冷冷的寒光,尤其是鉗著手腕的那只手,幾乎想將蘇漾的腕骨捏碎一般。
以他如今這身嬌貴的皮肉,哪當得起這般欺淩,蘇漾當即疼得臉色發白,一邊掙紮一邊嚷道:“你快放開我!疼!”
說著還向伍雪雁投去求救的目光,他這人旁的不擅長,撒嬌卻是基本技能,黑葡一般圓潤黑亮的眸子沁著點點水光,像一只被奪走食物的小奶狗,委屈中帶著渴求,別提多惹人疼了。
伍雪雁當即被擊中了母性,想要上前解救蘇漾,卻被陶雲峰不著痕跡地攔下,二人一時間僵持不下。
蘇漾知道她是指望不上了,只好把委屈的目光轉向景丞。
“你為什麽要欺負人,我又不認識你,”他軟糯的語調中還帶著一絲哭腔,真是生生被疼哭的,“你這壞人,快放開我!阿貴,阿貴救我!”
跪在角落的阿貴抖得更厲害了,趕忙把自己縮得更短小一些,生怕被五王爺的王霸之氣波及。
沒錯,揍是這麽沒義氣!
蘇漾怒其不爭,一時間又想不到別的辦法,竟是直接上嘴去咬,結果啃得景丞一手背都是亮晶晶的哈喇子,卻連一個牙印都沒留下。
蘇漾:“……”
他看向景丞,景丞也看向他,蘇漾毫不懷疑在對方的眼裏看到了一絲嘲弄的笑意。
馬丹這日子過不下去了!!陶子煜這口整齊的小白牙就是擺設,根本啃不動!而且還牙疼!
景丞緩緩鬆開蘇漾,再沒看他一眼,轉身對陶雲峰道:“陶尚書,聘禮三日後到府,近期漠北軍餉吃緊,一切禮儀規格從簡。”
陶雲峰自己就是戶部尚書,軍餉吃不吃緊他能不知道麽,不過既然景丞說吃緊,那就只能是吃緊。
他趕忙賠笑道:“這是自然,一切按照您的意思來,不過王爺時刻惦記軍中事務,實在叫下官敬服,煜兒素來是個不成器的,能嫁給王爺,也不知道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蘇漾一楞,納尼?嫁人!他嗎?!
景丞冷峻的臉上沒有半分情緒,只是淡淡道:“就這樣吧,本王先告辭。”
陶雲峰連忙挽留:“王爺請留步,下官已經命人備了薄酒,王爺若不嫌棄,不如讓下官與犬子為您接風洗塵,這一路舟車勞頓的,歇歇腳也好。”
景丞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忽然嗤笑一聲。
“本王若是記的不錯,從前陶大人可是百般避諱,嫌棄本王這只老牛,吃不起府上的嫩草,如今這薄酒恐怕也是吃不起的。”
言迄再沒有多留一步,大步離去。
被奚落一番的陶雲峰卻沒什麽反應,照常跟上去送客,禮數周全得讓人無可指摘。
伍雪雁蹙著眉檢查蘇漾的傷勢,膝蓋上的擦傷還好,只是手腕上青紫了一圈,看上去猙獰可怖,也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氣。
從前的景丞可是連碰他一下都舍不得的,如今間隙已生,恐怕再難修補。
蘇漾甩開她的手,賭氣道:“你也是壞人。”說罷自己跑進了屋裏,把自己裹在被子裏,大有一種一輩子都不出來的架勢。
伍雪雁揮退下人,屋裏只剩下他們母子二人,聽到被窩裏傳來的“低泣”,她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她坐在床邊輕聲道:“對不起,娘不是故意不救你,只是……如今皇上和五王爺的博弈,我們尚書府是最關鍵的一步棋子,你爹其實也很不容易……”
如果是陶子煜還是從前的陶子煜,她是決計不會說出這種話,因為作為一名合格的母親,不該把家族的宿命強加給孩子,她希望兒子能快樂地長大,而不用背負這些沈重的真相。
但是如今她的兒子呆了傻了,即使說給他聽,他也什麽都不懂,正因如此,她才可以放心地傾訴。
“你爹當年還是個窮酸的書生時,在街邊買賣字畫為生,有一次我路過那條街,便對他一見鐘情了,我不惜隱瞞身份,以普通繡女的身份接近他,後來他承諾,待來年高中便會娶我為妻。”
“後來他的確是高中了,先皇欽點的狀元郎,當街走馬,風光無限,滿建州城的大家閨秀誰人不心動,他卻滿心記掛著一個小小繡女。”說到這裏她笑了一笑,輕輕拍了拍被子中的蘇漾,道:“那時他真是傻,拒絕一門又一門的親事,卻不知道他在找的,其實是個大麻煩。”
“你外祖父是當朝一品大將軍,曾經救過皇帝的命,換來一道免死金牌,還有數萬禦林軍在手,可先皇生性多疑如何能放心,他不好直接收回兵權,怕落下恩將仇報的罵名……後來你的兩位舅舅接連死在軍中,還算體面,如今我伍氏一脈,就只有你這一點骨血了。”
“你五歲那年入宮進選皇太孫伴讀,我其實是不願的,怕你遭遇不測,後來你平安歸來我還沒來得及感激,賜婚的旨意卻隨之而來,五王爺那年已經十八,不說年歲差距,就說你們都是男子……”
蘇漾已經把腦袋從被窩裏伸出來,小心翼翼替她擦拭眼淚,這個女人,一生過得實在是苦。
先皇手段歹毒,他不好直接收回恩典,便想讓伍家絕後,等伍將軍年老西去後,一切又還是皇家的。
伍雪雁握住他的手,笑道:“可後來五王爺待你是真的好,我也就放心了,生為伍家血脈,我不求你傳承子嗣,只求你平安健康地長大,這便是上天的恩賜了,可沒想到終究還是逃不過……”
“五王爺雖有帝王之才,先皇卻更屬意皇長子,即今上景乾,你和五王爺的婚事其實是一石二鳥之計,娶男子為正妃,五王爺註定此生沒有嫡子,也就永遠與皇位失之交臂,一場賜婚,既斷了伍家的血脈延續,又斬斷了五王爺的野心,先皇,真不愧為我大銘的太宗皇帝。”
原來竟是這樣,難怪陶子煜得罪景丞到這種地步,回過頭還能嫁給他,看來皇帝是打定主意要塞個男人給景丞。
不過景丞不是任人擺布的人,當初接受賜婚應該是真的待見陶子煜,如今也是真的不待見他了,那麽又為何要接受這場沒有意義的賜婚?
他可不信現在還有誰能勉強當朝五王爺,即便是先皇的遺願又如何,以他那種個性,根本就不會放在眼裏。
他這麽做,莫非是為了伍家!
伍興德這老頭是出了名的死腦筋,兩個兒子都被先皇害了不說,唯一的親外孫也被賜給一個男人為王妃,他卻始終如一地效忠大銘,堪稱愚忠典範。
蘇漾卻覺得其中有問題,按照先皇的個性一定會斬草除根,可為什麽對陶子煜拖泥帶水,沒有痛下殺手,也許……伍興德並不是真的冷血,他跟先皇做了什麽交易。
這件事又跟景丞有什麽關聯?
蘇漾想了一會覺得腦袋疼,皇族的秘辛向來是剪不斷理還亂,這個女人難道就在這種看不透的環境中生存了數十年嗎?
都說伴君如伴虎,伍家世代忠良,最終卻落得子息斷絕的下場。
這些年來,恐怕她日日夜夜都寢食難安,不知道頭頂的鍘刀什麽時候會落下,還要承受內心的愧疚。
伍雪雁輕聲道:“若當初沒有娶我,他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狀元郎,可以肆意施展才華抱負,成為一代名臣,卻因為伍家的原因被皇帝猜忌,看似身居要職,其實日日都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會摔得粉身碎骨。”
“這幾年我看著他漸漸麻木不仁,沈迷酒色,在皇帝和五王爺之間周旋,他丟棄了從前的孤傲,學會了諂媚作態,學會了阿諛奉承,我知道,他不敢賭,因為尚書府的存亡都在他的一念之間。”
“這些,都是我施加給他的。”
如果當初路過那條街道時,她沒有撩開轎簾往外看,那該有多好。
人生若只如初見,人生若不曾相見。
蘇漾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雖然陶雲峰也很可憐,但是既然娶了人家姑娘就應該負責到底才是,否則就不要貿然許諾,給了人家希望,又給踏碎,比什麽都不給還要過分。
盡管心裏有許多話想說,但鑒於他現在是個傻子,只好選擇緘口不言。
伍雪雁舒了口氣,她並不需要誰來安慰,她只是憋了太久,需要找個人傾訴而已。
在外她是受人敬仰的將門虎女,是堂堂尚書夫人,是光鮮亮麗的名門貴婦,在內她只是個留不住丈夫的妻子,是個管不住兒子的母親,她的一生,看似光華在外,實則敗絮其中。
“好煜兒,三日後你便要出嫁,五王爺想必不會好好待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見蘇漾疑惑地看她,伍雪雁拉開他的衣袖,指著青紫的傷痕,道:“那個欺負你的壞人,他就是五王爺,旁人叫他五王爺,但是,你要叫他夫君。”
蘇漾於是乖乖點頭,表示記住了,他臉皮厚無壓力啊。
伍雪雁又道:“那個人脾氣不好,也許會欺負你,但只要你乖乖的,他一心軟,就舍不得了,懂嗎?”
蘇漾又點頭,討巧賣乖,他強項啊!
……
王府。
老管家匆匆忙忙地闖入書房,躬身問道:
“主子,不知道陶家公子的住處安排在何處為好?”
景丞眼都沒擡一下,淡淡道:“既是夫妻,自然是我的房間。”
管家:“……”
正在議事的一乾下屬:“……”
景丞看著自己的手背,那裏什麽痕跡都沒有留下。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養的那只小番狗,只有手掌大小,即使把手指塞進它嘴裏讓它咬,它也只能咬出一個淺淺的牙印,不疼不癢的反而有趣。
陶子煜比那只小番狗更柔弱,更精致漂亮,撒嬌時的神態更生動可憐,可唯獨沒有狗的忠誠。
既然他學不會忠誠,那就給他栓條鏈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