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七日·02
方岱川不為所動,質問道:「啤酒肚和十幾年前的案子,到底有什麼關係?為什麼第一個就殺了他?」
「他和老陳,都是當年的地質所的勘探員,他們倒是沒有作惡,只是,無意識的蠢,有時比有意識的惡更令人如鯁在喉。」李斯年挑了挑眉。
方岱川想起當初在車里,老陳對他說:「我每次接著新活兒,去鳥不拉屎沒信號的地方工作,就在手機里下載好幾部抗日劇,見過你好幾次。」那會兒他天真地以為對方是老一輩演員,每次接了新劇去出外景,現在想來,他說的是去勘探。
「他們察覺了我父親的動作,牛所長朝他們詢問打探,他們隨口將這件事捅出去了,」李斯年接著冷嘲道,「這種蠢貨,死了也沒什麼可惜的。」
事到臨頭,方岱川反而冷靜下來,他的目光釘死了李斯年:「我最後問你兩件事。」
「第一,你是憑什麼斷定啤酒肚身份的?」
李斯年似笑非笑:「抿出來的。他看完牌就掃視了全場,非神即狼。我出言試探,說狼人都不要殺人,我們一起活著回去,他第一個響應。狼人聽到這個提議,一定會猶豫,他們不願意放棄到手的優勢,去搏其他人的良知。只有好人才想安穩活到最後。我猜出來你是女巫,想找一張神牌傍身,好取信與你。」
方岱川聽了,沈默了好一會兒,才顫著聲音問道,「第二個問題,」 他深吸了一口氣,「當初在機場,你,你認出了我,為什麼要拉我上來?」
李斯年轉頭看著窗外,回憶起那場大雨。雨下得太大了,那個身影從外面一頭撞進來,笑容明朗,下垂眼天真又果敢,他當時就覺得,他遇見了命里的劫數。
「我認出了你,記得你父母是刑警。你說,你接到了上島的通知,我登時就起了疑心,我疑心你的父母是不是與當年的案子有關係,這次牽扯上了你。你是無辜的,都怪我一時多疑,拉你上了這條不歸路。」他沈聲說道。
方岱川終於懂了,這麼多人,為什麼李斯年莫名其妙地選擇他,親近他。
他摸不清自己的底細,所以第一個來接近他。於是有了一開始的示好,有了故意接近的試探,有了一步一步地走進,有了細緻入微的觀察。
李斯年回憶起這七天,短短一周,仿若一生的輪回。他冷眼看著他想保全所有人,看著他天真地犯傻,看著他一點一點扎進自己的圈套里,最後眼見他縱身一躍,他心底最後的一絲薄冰被狠狠擊碎。他靠在對方的脊背上,嘆道:「罷了。」從此認了命。
不是不後悔的。假如當初沒有那片刻的多疑……
假如方岱川趕上了去節目組的飛機,假如他安安穩穩地去拍綜藝,他一生都不會經歷這樣的驚心動魄,他也不必再面臨這樣兩難的抉擇。
李斯年目光悵惘。
「你又對我撒謊。」方岱川聲音彷彿窗外的海風,冷靜得可怕,他目光鋒銳,逼視著李斯年,聲音卻極輕,「假如你真的是boss,你怎麼會不知道,我有沒有得到上島的通知!!?」
李斯年眼睫猛然一抖。
「我知道你想做什麼,李斯年,你騙不了我。」方岱川從褲兜里掏出了那瓶毒藥,拔出了黃銅的瓶塞。
「我不會讓你如願。」他微微一笑,右臂掄圓,一氣將那瓶毒藥摜在了旁邊的落地窗上,玻璃應聲碎裂!斷裂的碎片在陽光中閃爍著點點尖銳的光。
李斯年盯著玻璃碎裂的弧線,僵立當場。
「你不就是想測驗人性麼?我告訴你,這世界上就他媽有我這樣的蠢貨,一身反骨,偏不妥協,你殺了我,我用命告訴你,你他媽贏了遊戲,卻永遠證明不了你想證明的人性本惡。你賭輸了。」
「你他媽現在就弄死我,」方岱川抬起眼睛,直視著李斯年,嘴角勾起一個怒氣騰騰的弧度,「來啊,一針捅死我!」
窗外一聲巨響,整個屋子都晃了一晃。
海面虹吸一般,遠遠退下去,又猛地漲起來,那下面醖釀著一股毀天滅地的力量。
然而屋裡的兩個人誰都沒動,臨軍對壘,劍拔弩張。
李斯年苦笑,他心想:「我早就輸了,你一躍而下的那一夜,我輸得心甘情願,無怨無悔。」
李斯年臉色冷峻,然而他仍舊立在原處,在看不見的地方,他眼底漸漸蓄出一層薄薄的水霧。
方岱川往前走了一步,鋼筆的筆尖正頂在他的脖頸處,尖銳的精鋼筆尖點在他柔軟的脖頸上,再進一步就能切開皮肉,灌進一墨囊毒液。
李斯年反射性往後退了一步。方岱川死死捏住了他的手腕。
「你總是這樣,」方岱川聲音哽咽,眼睛卻瞪得圓圓的,倔強地不讓眼底的淚珠滾落下來,「裝出一副冷漠如山,百般算計的樣子,以你李斯年的決斷,真要弄死我,你會跟我上床?你會跟我逼逼這麼多?以你李斯年的驕傲,你會看清所有人的身份牌再動手?你他媽是逼我動手,對不對?你他媽要我殺了你,對!不!對!」
李斯年身形微微一晃。
「你以為我們認識七天,我就不瞭解你,就能被你騙過去,你他媽看低了我方岱川,也看低了你自己。」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李斯年搖頭苦笑:「不,我是看高了我自己。」
錢鐘書說,老實忠厚人的惡毒,像米里的沙粒,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現在看來,老實忠厚人的惡毒,比不上老實人犯聰明。
大智若愚,大意如此。
因為心中有永恆的光明之火,所以從來不畏懼身旁的黑暗。
他低頭慘笑,垂下了手。
海風順著落地窗的破洞卷進來,空氣中的硫磺味越來越重。
「你不願意說,我來替你說,」方岱川伸手抵了抵眼淚,臉繃得死緊,「從一開始,你就一直在給我們退路,你說大家誰也不動手,等第七天飛機來接,大家一起回去。你一直沒有動手,直到丁孜暉在二樓一聲尖叫,戰鼓已經擂響,你神不知鬼不覺地乾掉了啤酒肚。你一直在一種自毀的情緒中,被狼毒,被獵人威脅,被扎,投票自己,你步步尋死,將自己無數次置於危險的境地中。你當然不知道我們的身份,所有人都是隨機抽卡,你沒有驗人功能,你也從沒有到狼隊的屋裡去過,你將自己擺在所有人的敵視名單上,站上鐵絲,命懸一線,這是一個冷血無情、精於算計的boss會乾出來的事情麼?」
李斯年眼神閃了閃,勾唇一笑,笑意很慘淡,未達眼底。
砰——
一聲槍響。
方岱川悚然一驚!
李斯年抱住自己的左臂,疼得站立不穩,膝蓋生生地砸在了地上。屋角的狙擊槍對準著他的左肩。方岱川腦子嗡地一聲,眼前一黑,條件反射往前邁了一步。
「退回去!」李斯年仰頭大吼道!他額角崩出一根青筋,目光里是痛到極致的冷靜和驚恐。方岱川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李斯年。
他的腳步被生生遏在原地,一大滴一大滴的眼淚從他眼角滑下來:「怎,怎麼會……」他甩掉眼淚,扭頭逼視著攝像頭,大罵道:「你們他媽發什麼瘋!」
回應他的是屋角的狙擊槍,四台狙擊槍,同時對準了他。
「別動他!求你!」李斯年奮力站起來,踉蹌著走了幾步,不顧自己劇痛的肩膀和滿額頭的冷汗,捏住了機器上的攝像頭,「別動他……」
機器的擴音器發出沙沙的響聲,方岱川驚愕在原地。
那個不辨男女的聲音幽幽地響起:「Eternity,你真叫我失望。」
「看不出來,遊戲玩到最後,你竟然還有點小聰明,」攝像頭對準了方岱川的臉,方岱川彷彿看到了坐在鏡頭後面的那個人,那人皺著眉思考著,似乎是看在他們死到臨頭的份上,勉為其難地為他們解釋,「這是一個人性考驗的遊戲,只能在自己的命和別人的命里選,你們不共邊,誰叫你們不走運呢?」
李斯年彈開筆蓋,將鋼筆反握在手裡,垂下頭,似乎是認命了。
「這就對了,Eternity,殺了他,別叫我失望。人類,就應該是這樣,我們是智人的後代,億萬年前,一百多個生物屬都在我們手上殘忍地滅絕了,最惡意的人性早在最一開始的基因里就攜帶了。不要怕背負罪惡,我們都是罪惡的僕人。」
李斯年舉起了手臂。
方岱川猛撲過去,死死握住鋼筆的筆尖,那筆尖朝向李斯年的脖頸,離肌膚只差一毫。方岱川手指幾乎要捏碎,可見對方用了多大的力氣。
「李斯年!你答應過我什麼?!」
電光火石的那一剎那,方岱川突然想起了許多。
相似的句子和說法,然而李斯年電影專業畢業,從未接觸過生物學。
三天前,海邊,李斯年目光沈沈地盯著海洋,說,「我們是智人的後代,血液里流淌著殺戮滅絕了一百多個生物屬的殘忍基因。」與boss說過的話,如出一轍。
滿屋子的化妝品,獨獨沒有準備煙。
「越想越覺得,大概是個很聰明很漂亮的女人。」
李斯年房間門口的一串英文單詞:「與其在天堂為僕,寧可在地獄稱王。」
二樓穹頂的雕像上,除了代表正義與邪惡的神魔大戰,一個美艷的司法女神手持天平,閉目深思,背後生著漆黑的骨翅。
「我媽媽死的時候,我把她推進了火葬場,我看著48英吋的她燒成了小小一盒,想到了猶太教典中的一句話,‘我們有如橄欖,只有死亡能釋放我們的精華’。」
署名Eternity的畫,絕望的哀嚎,被束縛在山頂的普羅米修斯,澎湃的海浪,群鴉驚起的麥田,然而還有代表著安寧與美好的生母像、希臘女神像。
「他在求救。」
三樓那扇門的黃銅鑰匙,代表著浪漫相遇的星型與極光。
「我爸媽的故事,那可浪漫多了。」
還有很多很多故事,然而線索已經夠多了。
「年哥,」方岱川從他手中用力抽出那枝鋼筆,在他耳邊輕輕地問道,「你媽媽,真的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