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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系列的發現,讓現場刑警們提起又放下的心重新提了起來。
「那死因是什麼呢?」主辦偵查員急著問。
我搖搖頭,說:「我也不確定,當務之急,還是把屍體弄到解剖室去進一步檢驗。林濤,那你就留下來看看足跡有沒有鑑定價值。」
林濤點頭應允,我們懷著忐忑的心情,一言不發地上車趕往殯儀館。
屍體放在解剖台上,宛如一具年輕女孩的屍體。暗紅色的屍斑在白淨的方斗楊的皮膚上顯現出來,顯得格外明顯。屍體的臉上應該是擦了粉,所以顯得更加蒼白。在蒼白的臉上,那塗上了口紅的紅唇,顯得非常扎眼。
大寶拿著一塊紗布,想把死者臉上的粉和口紅擦掉,被我制止了。在目前情況完全不明的條件下,我需要儘可能少地變動屍體狀態。而且,擦粉也好,口紅也好,都不會影響我們的正常檢驗。
法醫對屍體上的繩結,一般會採取繞開繩結處剪開,整體取下後,再用膠布把剪斷的兩端黏合起來,這樣就可以保存整個繩索捆綁屍體時的形態了。
不過方斗楊屍體上的繩索沒有打結,繩頭還處於游離的狀態,我們就無法採用常規的辦法來固定繩索了。在商量過後,我們決定沿著游離的繩頭直接拿下屍體上的繩索,全程錄像固定。
大寶和韓法醫負責托起屍體,我則負責把繩子從屍體上繞下來。
從表面上看,繩子很複雜地纏繞著屍體,但是一捋繩子,則看上去並不複雜了。繩子是從屍體的胯部開始纏繞,慢慢地往上進行。繩子即將纏繞到頸部的時候,纏繞的動作停止了,雖然有幾股已經繞上了頸根部,但是因為沒有將繩頭打結,所以繩子也沒有吃上力氣,是不可能勒死人的。
拿掉繩子之後,我囑咐大寶在繩子上進行擦拭,看能不能獲取一些不同於方斗楊的DNA。然後我和韓法醫把男孩身上的豔裝逐件脫掉。
雖然繩子沒有打結,但是在起初纏繞的時候,還是繞得很緊的。脫掉死者的衣服之後,我們可以看到屍體腹部深深的勒痕。但是繩子是軟的,所以勒痕也不過就是印記,並未造成皮下淤血。
有了勒痕的存在,皮膚變得不平整。以防萬一,我們把每條勒痕都仔細看了一遍,防止有損傷藏在勒痕的裡面。不過,屍體從頭到腳被檢查了一遍,除了在死者右側耳後有一個橢圓形的皮下出血之外,再也沒有發現任何損傷了。
即便是耳後的那處小小的損傷,也不能說明什麼。輕微損傷導致小面積皮下淤血是常有的事情。即便是我們活人,多多少少也都能在身上找出幾處皮下出血。
我們重點檢查了死者的頸部。雖然有幾縷繩索纏繞,但因為繩頭是游離的,所以只是鬆鬆垮垮地繞在頸根部,甚至連皮膚的印記都沒有留下,更不用說導致皮下出血或者窒息了。至此,我們已經可以斷定,方斗楊並不是死於性窒息。
「不是性窒息啊。」我自己先入為主了,趕緊糾正錯誤。
「確實不是。」大寶補充道,「死者屍體上也沒有明顯的窒息徵象。天哪,我說扎堆來吧!又一個搞不清死亡原因的!」
「現場那麼封閉、暖和,又不可能是高低溫死亡。」陳詩羽還沉浸在上一起熱氣裡的寒屍的案件中。
「為什麼要加個『又』字?」我啞然失笑,「到目前為止,我們辦的案子死因都搞清楚了。我相信這個死者的死因我們也可以搞清楚。」
我暗暗地為自己打氣。
這個年紀的男孩,因為疾病導致死亡的也不少。很多先天性疾病,比如胸腺淋巴體質、先天性心臟病,很有可能會在這個年紀開始出現,並且致命。我們之前遇見的也不少。
我咬咬牙,執起手術刀對屍體進行解剖檢驗。
頸部沒有損傷,舌骨、甲狀軟骨無骨折,胸腹腔內沒有積血,有一根肋骨骨折,但是並沒有造成胸膜腔的破裂出血,而且骨折的斷端也沒有出血,應該是死後造成的骨折。畢竟搬運屍體的時候會造成一些死後損傷,所以單純地看這處骨折也不能說明什麼。腹腔也都是正常的。我們重點看了看死者的胸腺和心臟,甚至把心臟按照血流的方向剪開,都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大寶也仔細地切開死者的頭皮,皮下、顱骨都沒有異常,取出的腦組織也是正常的,並不存在腦動脈畸形破裂造成的顱內出血。
我自認為解剖得已經非常細緻了,皮膚和肌肉之間都逐層分離了,也沒有找到任何一絲生前損傷。這彷彿被大寶那個烏鴉嘴說中了,一套系統解剖做下來,我們居然仍沒有找到死者的死因。
我雙手撐在解剖台的邊緣,靜靜地思考著。
「現場看完了。」林濤人未到,聲先到。
我抬頭看著解剖室的門口。林濤和程子硯滿頭大汗地跑進來,林濤說:「現場的足跡都是殘缺足跡,沒有比對價值。」
我大感失望。
「還有。」林濤捋了捋自己的頭髮,說,「現場發現的衛生紙上,大多精斑預實驗呈陽性,已經拿去DNA室檢驗基因型了。不過這個正常,不檢也知道。」
「正常?為什麼正常?」陳詩羽側目問道。
程子硯忍不住笑了。小羽毛一臉問號地看過去,程子硯收了收笑意,沒作聲。
林濤很尷尬,連忙岔開話題:「另外,偵查部門倒是有突破。」
「哦?什麼突破?」我站直了身體,轉過臉問。
「經過調查,這個方斗楊雖然平時不喜歡和學校裡的同學、老師溝通,但是和那個房東關係可好得很。」林濤說,「有很多人都反映出這個房東經常帶著方斗楊混。」
「真的是同性戀啊?」陳詩羽說。
我搖搖頭,說:「不一定。那……這個房東控制了嗎?」
「控制了。」林濤點頭說,「我們離開的時候,偵查部門已經把房東請回刑警隊了。」
我略感安心,但是想到死因問題還沒有解決,立即又愁上眉梢。
「現在問題在我們這兒。」我說,「死因我們居然沒有找到!」
「啊?」林濤吃了一驚,說,「沒傷?」
「沒傷。」我說。
「就一處小傷。」大寶指了指死者的耳後。
「這麼小一塊淤青,不算傷。」林濤說。
「對啊,不管大小損傷,都要打開來看,這是師父對我們的要求。」我若有所思地說完,拿起手術刀在方斗楊耳後損傷的旁邊劃了開來。
對於局部損傷的檢驗,法醫通常不會破壞皮膚損傷的整體結構。採取的辦法是在損傷的旁邊劃開,然後從皮下組織分離的方法,探究皮膚損傷下方究竟損傷有多嚴重。
可是在我劃開皮膚,還沒有向皮膚損傷下方分離的時候,就看見了條狀的出血。
「哎?這兒怎麼有一條出血?」大寶也看見了,說,「這出血和耳後的損傷位置對不上啊。」
「是啊,這出血是在皮膚損傷的下面,更接近耳根了。」我說完,又把解剖切口拉長了一點,並且沿著皮下組織,分離了耳後的皮膚損傷處。
果真,這其實是兩處出血,互相沒有聯繫和交叉。耳後的皮膚損傷下方,有一塊和皮膚損傷相呼應的橢圓形出血,這應該是表面軟、質地硬的鈍性物體造成的損傷。而這處損傷的下方,有一條橫形的皮下出血,皮膚上並沒有對應的損傷,說明這是一處質地軟的鈍性物體擠壓所形成的損傷。而且這處橫形的皮下出血並不短,從耳後皮膚損傷的下方,一直向死者的面部延伸,我們打開的小的皮膚切口,還沒有看全。
沒有辦法,我們只有打開死者的面部皮膚來觀察了。
中國人對於遺體還是非常尊重的,即便是刑事案件在解剖完後,還會舉行一些遺體告別的儀式。自然腐敗就算了,但若是法醫檢驗的時候破壞了死者的顏面部,肯定會被家屬投訴。但比如這起案件,不沿著出血的方向打開面部又是不行的,所以法醫們也想出了辦法來應對這樣的情況。
「我們從死者的耳屏前縱向下刀,然後沿著下頜兩端,一刀劃到下頜下。這樣,沿著刀口,我們就可以分離皮下組織,把死者的整個右側『面皮』給掀起來。面部的皮下組織、肌肉甚至骨骼也就可以進行檢驗了。」我一邊動刀一邊說,也是給林濤、陳詩羽和韓亮他們普及一些法醫學的知識。
「面皮……」韓亮說,「我以後再也沒法正視『三鮮炒麵皮』了。老秦你又廢了我一道美食。」
掀面皮不是法醫的常規檢驗手段,只有確定損傷位於面部皮膚下,才會用這種辦法。在檢驗完之後,只需要法醫認真一些縫合,死者的整個面容是不會遭到破壞的。
果真,我們的決斷是正確的。在打開死者的右側面皮之後,我們發現了一條細細的皮下出血,從死者的耳根一直延伸到嘴角。
我二話不說,用同樣的方法掀起了死者的左側面皮。同樣,幾乎和右側一模一樣,也有一條細細的皮下出血從死者左側耳根直接延伸到左側嘴角。
「結合現場的情況。」我拿起捆綁在死者身體上的塑料繩,說,「面部的勒痕,就是這個形成的。」
「這樣的勒痕是自己不能形成的!」大寶說,「難道他真的是被人殺死的?」
「不。」我說,「從屍體的損傷看,這條繩子是勒在方斗楊嘴裡的,哪兒有這樣殺人的?不過大寶有一點說對了,這是自己不能形成的損傷痕跡。現在看起來,有人站在方斗楊的背後,用繩子勒在他的上下牙列之間,右耳後的皮膚損傷痕跡,就是這個人的右手拇指留下來的。」
我用自己的拇指比畫了一下,橢圓形的皮下出血比我的拇指指腹略小一些,但是形狀相仿。
「電視上都能看到,很多人都是這樣勒死別人的。」陳詩羽說,「不過,這人為啥不勒脖子,要勒嘴啊?我知道了,他肯定是套繩子的時候,沒套到脖子上,而是直接套到了嘴上。」
「不會。」我否定道,「第一,從現場情況看,方斗楊自己要造成窒息徵象獲取快感的行為是肯定存在的。那麼,這繩子就是他自己繞在身上的。既然是自己繞的,有別人來想勒他,就要找這繩子的繩頭,他不可能不知道。你說的那種殺人方式,必須是趁人不備。第二,雖然勒到了嘴上,但這個人並沒有重新去勒脖子,而且他的死因也不是勒脖子。第三,這麼粗的塑料繩,只在皮下形成了這麼細的皮下出血,而且皮膚都沒有損傷,說明作用力很輕,我不認為他是為了勒死方斗楊。」
「有新的發現,但是就像你剛才說的,死因並不是勒脖子,」大寶說,「那死因究竟是什麼呢?」
「看起來,所有的死因都排除了。」我沉吟道。
「是啊。沒有窒息徵象,沒有損傷痕跡,沒有致命性的疾病,中毒看起來也不像。」大寶說,「電擊的話,也沒見電流斑,高低溫就更不可能了。好嘛,六大死因排除完了。」
「排除完了是好事。」我說,「很多死亡,都是需要用排除法來最終定論的。」
剛說完,我靈光一現,用探針從屍體皮膚外面模仿了一下頸動脈的走向,說:「我好像知道他是怎麼死亡的了!」
在大家期待的眼神裡,我用「Y」字解剖法打開了死者的頸部皮膚,這樣可以更加充分地暴露頸部側面的皮下組織。
我把死者的胸鎖乳突肌分離開,掀起來,暴露出頸部側面深層的血管和神經。
我找到死者的頸動脈,在已有分離面允許的情況下,儘可能長地截取了死者的頸動脈,用止血鉗把離體的頸動脈夾了出來。
我的這個動作,被韓法醫最先發現了意圖,他說:「你在考慮抑制死?可是,這損傷離頸動脈竇的位置,偏高了一些吧?」
「抑制死?」對陳詩羽來說,這並不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詞。在三屍奇案11里,就有個死者是被踢中睾丸之後抑制死。但這兩個案件雖然死因一樣,作用方式卻完全不一樣,所以讓陳詩羽這個沒有醫學基礎的新警有些摸不著頭腦。
抑制死,是指由於身體某些部位受到輕微的,對正常人不足以構成死亡的刺激或外傷,通過反射在短時間內心跳停止而死亡,屍體檢驗未發現明確死因者。抑制死是一種發生概率非常小的死亡原因,但是因為它出現得急驟,而且不可預見,所以極易引起誤會、不理解以及輿論的廣泛關注。有些甚至在醫療活動當中,突發抑制死,從而造成死者家屬的不理解,引發了醫療糾紛等。
由於一些支配心臟活動的迷走神經受到刺激後過度興奮,致使心血管活動突然抑制而發生心搏驟停從而死亡。微博上也曾經報導過「吻頸死」這一種死法,說白了,就是親吻頸部長時間壓迫頸動脈竇的壓力感受器,從而死亡。
可以刺激迷走神經的,當然不僅僅是「吻頸」。在法醫學的實踐中,我們發現,利用鈍性外力擊打或壓迫頸部、心前區、心後區、會陰部,以及在某些醫療活動中,如胸、腹穿刺,尿道擴張、引流等,都可以見到抑制死的案例。
「電視上倒是經常會放砍一下頸部就死亡的情景。」陳詩羽說。
「其實不然。」我說,「並不是說頸動脈竇受到擊打,就一定會昏厥或死亡。這種死亡是極小概率的事件,並不是必然發生的結果。抑制死的發生和人體狀態、健康狀況、神經敏感性等個體因素相關,並不是在每個人身上都能發生,而且在同一個體上,也並不是受了外力就一定會昏厥或者死亡,它也是個極小概率的事件。」
「啊,這個人的頸動脈竇位置長得比較靠上。」韓法醫考慮到了個體差異性,用取下來的頸動脈在死者的皮膚外面比畫著說,「其實這個損傷還正好就是作用在頸動脈竇上!」
「我們都用了排除法了。」大寶說,「看來真的只能用這個死因解釋了,不過,如果有可以直接證實的證據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