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寶沒有眼花。
棺材裡果真是有兩具覆蓋了塵土的屍骨。一具屍骨平躺著,而另一具屍骨側臥在他的身旁。出於職業的本能,我第一眼就去看了兩具屍骨的骨盆。一具是男性,而另一具是女性。
「這是怎麼回事?」我也頓時蒙了。
「夏末怎麼說?」雖然陳詩羽最年輕,但是遇見意外情況時,她卻是最鎮定的一個。不像林濤早已跳到警車後面,不敢上前。
我們朝遠處的夏末看去,他和白髮老頭兩個人此時已經從特警的口中,知道了變故,顯得也異常驚訝,指手畫腳地說著什麼。
「他們也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名偵查員說。
「還真成了『魔術棺材』了,能多變出一具屍體。既然這樣,這就不僅僅是個開棺覆核的案件了。」我說,「在這裡檢驗屍骨顯然是不具備條件了,我們也不敢保證,肯定不會遺失重要物證。」
「我馬上來安排車輛,把棺材拉去解剖室。」偵查員說,「現在我就向趙局長報告。」
「不是說這裡有風俗,開棺驗屍不能移步他地嗎?」我說。
偵查員冷哼了一聲,說:「夏末兒子的棺材裡多出來一具屍體,他逃不了干係。現在他的力氣都用來為自己辯白了,已經顧不上什麼風俗習慣了。」
「辯白?」我說,「會是什麼?」
「至少不能排除是有些封建迷信裡的『冥婚』。」韓亮說。
「冥婚?」我似懂非懂。
「有些人為了給死去的人在陰間找個媳婦,就會在埋葬之前找一具年齡相仿的異性屍體同時埋葬。這倒還好說,就怕是有些人為了封建迷信而故意殺害一個人去陪葬。」韓亮說。
「這,不會吧?」我有些不寒而慄,說,「真相究竟怎樣,還是等我們的檢驗結果吧。」
在殯儀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我們把這一口不小的棺材用一輛小型卡車給拉走,然後我們一起坐著勘查車向殯儀館趕去。看著窗外的夕陽,我們各自都不說話。有的是因為驚魂未定,有的是因為擔心,也有的是因為連續工作而疲憊不堪。
解剖室只是提供一個空氣環境穩定的場所,解剖台已經用不上了,因為解剖台太高,不可能放上去一口棺材。
好在棺材看起來還比較乾淨,於是我們穿好瞭解剖服趴在棺材邊沿,從觀察開始,到逐步動手來檢驗這一口棺材裡的兩具屍體。
屍體被塵土覆蓋,一時半會兒也看不清屍骨的全貌。我打開林濤的勘查箱,從裡面拿出了兩把指紋刷,遞給大寶一把,然後我們倆一人一邊開始清掃屍骨上的灰塵。
「嘿!你們這是干什麼!你們這就直接廢了我的刷子啊!現在購買耗材的流程很麻煩的!」林濤心疼他的指紋刷,舉著手抗議著。
「那你說怎麼辦?我們現在去買刷子也來不及了。」我笑著說。
「你們真當自己是考古匠了啊?」韓亮說。
「不好嗎?」我吹了一下刷子上的灰塵,對大寶說,「以後改了哈,是『七匠合一』。」
「你們有必要這樣嗎?不就是兩具屍骨嗎?」林濤說,「這樣刷,就能刷出東西了?直接取出來,就不行?」
因為人體骨骼是需要軟組織、軟骨來連接的,所以屍體完全白骨化之後,缺失了這些連接的組織,就會完全散落。尤其是一些小的骨頭,就會容易遺失。不過所有的屍骨都在棺材裡被一齊拉來,就不會輕易遺失骨頭了。兩具屍骨因為都穿著衣服,而且衣服並沒有完全降解,所以把屍骨包裹保存得還不錯。
「你看,你看,如果直接取,肯定就看不到這些線索了。」我刷出了兩具屍骨貼合在一起的部位,指著給林濤看。
「這是什麼?」林濤不明就裡。
兩具屍體的面部是貼合的,也有一部分肢體是貼合的。貼合的部分,並沒有完全白骨化,而是有一些黑色硬紙殼似的東西包裹著骨骼。
「這是沒有完全腐敗的皮膚和皮下組織,已經皮革樣化了。」我一邊用止血鉗夾下硬殼,一邊說,「因為兩具屍體的壓合,使得這部分皮膚和皮下組織乾燥不透風,所以大部分屍體腐敗殆盡,而被貼合的這一小部分卻乾屍化保存了下來。」
「就這麼點皮膚,有什麼意義?」林濤看了看只有兩三個平方釐米的硬殼,不以為意。
我搖搖頭,說:「呵,你可不要小看這點小東西,意義大了去了。你看,這個硬殼是從哪具屍體上剝離下來的?」
「主要是男性的,好像也有一點是女性的。」林濤說。
我笑了笑,說:「既然是貼合而導致的局部風乾不腐敗,那就說明,兩具屍體貼合的時候,男性屍體還沒有完全白骨化,對嗎?」
林濤恍然大悟:「啊,對啊,這就說明另一具屍體不是在男性屍體白骨化以後放進去的,而是在男性屍體完全腐敗、表皮消失之前放進去的。」
「對了。」我讚許道,「一具屍體在棺內腐敗到完全白骨化需要一年的時間。十三年前的九月份,男性屍體被埋葬進去,說明在十二年前的九月份之前,甚至更早,女性屍體就被放進棺材裡了。也就是說,這是一起隱藏了十二年的積案。」
「基本確定了死亡時間!」林濤嘆道。
「這是什麼?」在棺材另一頭刷灰的大寶,用鑷子夾出了一朵乾花。
「花?棺材裡有花?」陳詩羽說。
韓亮靠在解剖室的門口玩手機,抬眼看了一下,說:「這是野菊花。」
「野菊花?」我說,「野菊花不是這個季節開吧?」
「嗯。」韓亮說,「一般是在十一月份盛開。」
「棺材裡有折斷的野菊花,而且男性死者是九月份安葬的。」我沉吟道,「野菊花不可能自己折斷跑到棺材裡去,說明肯定是投放女性屍體的時候,不小心把墳頭的野菊花折斷並帶進了棺材裡。這很明顯,說明女性死者是在十三年前的十一月份死亡並被放入棺材的。」
「精確定位死亡時間!贊!」陳詩羽鼓了鼓掌。
「光知道死亡時間可不行。」我說,「來,把女性屍骨弄到解剖台上,小心點。」
因為屍骨已經散架,好在有衣物包裹,我們小心翼翼地把女性屍骨翻轉到一大塊塑料布上,然後用塑料布兜著屍骨抬到瞭解剖台上。
大寶和韓法醫開始檢驗屍骨,我則對棺材裡進行進一步檢驗。首先我讓林濤拍攝了男性屍骨的顱骨,明確了死者確實是右側顳部骨折,算是滿足了信訪人的訴求。另外,我對男性屍骨周圍進行了搜索。搜索了一週,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東西。但是在夕陽的反射之下,我看到了一個透光率不同的物件,於是拿了起來。看起來,那是一個透明的塑料塊,不知道做何用。但是看位置,應該是女性屍體上掉落下來的。
「這是什麼?」我端詳著這個透明的塑料塊。它形狀不規則,但是周身很光滑。顯然,它不是一個自然生成的東西,肯定是人工打磨的。
「好像是演員上台唱歌,耳朵裡面戴的那個東西。」韓亮每次漫不經心地抬一下頭,都能回答出一個關鍵性的問題。
「你說的是耳模?」在我的印象中,耳模應該是藍色或者綠色,橡皮泥一樣的東西,我說,「如果是耳模的話,那就是你們鈴鐺姐姐的專長了呀!」
耳模通常使用在耳背式助聽器上,是耳背式助聽器發揮作用的必要配件。耳模塞進外耳道里,然後助聽器通過一根管子連接到耳模上。這樣外界的聲音就會通過助聽器放大,然後通過密閉了外耳道的耳模傳送到中耳。
鈴鐺現在是省殘聯的助聽器驗配師,是這個領域絕對的專業人員,不找她找誰?
「你們正常檢驗屍骨,我去去就回。」我一邊脫著解剖服,一邊對大寶說。
鈴鐺正在給一名聽障兒童檢測聽力,她看見我急匆匆地跑來,揮手示意我在檢測室門口等著。我在檢測室門口跳著腳等了大約十分鐘,鈴鐺走了出來。
「快幫我看看這是什麼?」我拿出一個物證袋,給鈴鐺看。
鈴鐺很奇怪我為什麼會在臨近下班的時候跑到她的單位,可能原本以為我是來接她下班的,結果我是來諮詢問題的,略顯失望。她看了看物證袋,說:「耳模啊。」
「真是耳模啊?耳模不都是綠色、藍色的橡皮泥一樣的東西嗎?」我喜出望外。
「你說的那個是耳印膏,是製作耳模的前期工序。」鈴鐺說,「這個是成品的耳模。」
「可是棺材裡沒有助聽器啊。」我自言自語。
「什麼棺材?」鈴鐺問。
「那你說,一個人會不會只戴耳模,不戴助聽器啊?」我接著追問。
鈴鐺說:「戴耳模就是為了安裝助聽器啊。不過助聽器不是每時每刻都戴著的,睡覺就可以取下來,但耳模可以不取下來。而且耳背式助聽器是通過軟管連接耳模的,不小心的話,也有可能會丟掉。」
「明白了。」我笑著說,「那你看看,這個耳模,能不能看出什麼線索來?比如說,通過這個耳模找到它的主人?」
鈴鐺無奈地拿過耳模,用放大鏡看了看,說:「這個耳模上有芬達克助聽器公司的logo,還有國家搶救性助殘項目的logo。」
「那也就是說,我可以知道它的主人是誰了?」我驚喜道。
「這個國家搶救性助殘項目是每年劃撥幾萬台助聽器到全國各地市縣區,免費為符合條件的聽障貧困人員提供助聽器安裝服務,每年幾萬台!」鈴鐺白了我一眼,隨即又說,「不過,芬達克公司已經退出中國市場十年了。」
「不錯,不錯,就是十幾年前的事情。」我說,「我可有什麼辦法來找到它的主人?」
「這是全國性的項目,可不太好查。」鈴鐺說,「不過這製作耳模的習慣,我可以保證不是我們省的。」
「外省的?」我的心涼了半截。
「那你怎麼知道是十幾年前的?」鈴鐺說,「芬達克十五年前進入中國市場,十年前退出,其實只做了五年,這範圍就小了很多吧。」
「我甚至可以肯定它是在十三年前十一月份之前做出來的,這樣其實也就不到兩年。不過,這也還是不少啊。」我嘆道。
「那我就愛莫能助了。」鈴鐺笑著說。
「已經幫了很大忙了。」我很意外自己可以說出這樣相敬如賓的話來。
「那你晚上回不回家吃飯?」
「不了,我忙著呢。」我轉身而去。
「每年幾萬台,兩年也就十來萬人的資料。」韓亮說,「再結合死者的年齡和性別,又能排除掉一大半。最後的幾萬人資料,再和失蹤人口信息碰撞一下,說不定就出來了。」
我覺得韓亮說得有道理,連忙問:「這邊檢驗的信息怎麼樣?」
大寶正在擺弄著手上的兩塊小骨頭,抬頭看了看我,說:「死者應該是二十歲左右的女性,身高150釐米左右。死者的舌骨右側大角骨折,左上切牙和尖牙對應的牙槽骨有骨裂。其他沒有損傷了。」
「舌骨骨折、牙槽骨骨折,那肯定是有捂壓口鼻和扼壓頸部的動作啊!」我說。
大寶點點頭,目光還停留在手裡的小骨頭上:「顳骨岩部也發黑,說明死者應該是被扼死的。因為扼死自己不能形成,所以這是一起命案。」
「果真是命案。希望不是你們說的那個什麼『冥婚』。最看不得封建迷信害死人了。」我低聲說道,「死者的衣物、隨身物品有什麼可以進行個體識別的嗎?」
大寶搖搖頭,說:「隨身沒有任何物品。衣服都已經腐敗降解得很厲害了,連什麼樣式都沒有希望看出來,更別說看出來是什麼牌子的了。不過,通過死者穿著棉毛衫類的衣服和毛衣類的衣服,倒是可以確定,她死亡確實是在初冬。」
「其他骨頭都沒有異常了嗎?」我問。
大寶搖搖頭說:「其他都是正常的。不過,剛才在整理骨骼的時候,多出來這麼兩小塊骨頭,看不出來這是哪裡的骨頭。如果是其他動物的骨頭,也不可能掉進棺材裡啊。」
我伸手接過大寶手裡的小骨頭,全身一涼,說:「骨頭是在哪裡發現的?」
「褲襠裡。」大寶說。
「死者懷孕了。」我咬著牙說。
「啊?」大寶大吃一驚,「你是說這是胎兒的骨頭?胎兒的骨頭不也是能腐敗殆盡的嗎?」
「如果是七八個月大的胎兒,完全有可能留下骨質的殘存痕跡。」我說,「之所以這小骨頭在死者的褲襠裡,是因為『死後分娩』。」
屍體腐敗會產生大量的氣體,把體內的組織壓出體外。比如腐敗巨人觀就會出現眼球突出、舌頭伸出的現象。如果死者腹中有比較大的胎兒,隨著死者腹腔氣體的壓力增大,會把腹中的胎兒擠出體外,稱為「死後分娩」。在民間,人們通常把女屍在棺材裡「產子」稱為棺材子。
「到底是誰,會這麼殘忍地殺害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一屍兩命啊。」林濤咬著牙說。
「不過,孩子的父親肯定有最大的嫌疑。」我說,「不知道DNA部門有沒有辦法做出胎兒骨骼的DNA,如果可以的話,能給我們提供一些證據和線索。」
「那下一步怎麼辦?」陳詩羽問。
我說:「現在就要看偵查部門的了。一來,要通過助聽器項目的名單,來尋找符合條件的失蹤人員。二來,要通過DNA來尋找孩子的父親。」
「現在偵查部門全心全意盯著夏末和那個做棺材的木匠呢。」陳詩羽說。
「他們分析得也對。」我說,「畢竟這個棺材叫什麼『魔術棺材』,不是什麼人都具備打開的技巧。夏末和棺材匠確實具有最大的嫌疑。不過,如果是夏末為了『冥婚』而作案,他為什麼又要信訪,開棺驗屍,來拆穿自己的陰謀呢?這樣看,是不是他的嫌疑又該下降了?」
「說不定是這個女鬼天天鬧得他睡不著覺呢?」陳詩羽說。
「喂,要不要說得這麼邪乎?」林濤縮了下脖子,看了看窗外逐漸黑下來的天。
「你不說我還忘了。」韓亮添油加醋,「那個夏末在聽證會上不是說,因為天天夢見兒子,所以認準了有冤情嗎?他兒子睡在裡面那麼擠,當然得託夢了。」
「還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林濤怒道。
「這就尷尬了。」我苦笑道,「處理一個信訪事項,倒是弄出來一個陳年舊案。骨骼的DNA檢驗比較慢,這兩天算是沒著落了。看起來,明天我們還是要去打聽一下左憐死亡的案件,看能不能查出她和杜洲到底有著什麼樣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