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小青華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裡,瞪著那雙可愛的大眼睛,但那雙大眼睛已經失去了光彩。小青華的爸爸吳敬豐坐在警戒帶外,輕輕地抽泣著。付玉好像已經大哭過一場,看上去精疲力竭,無力地坐在吳敬豐的身旁,臉上的淚漬還未風乾,她絕望地望著天空。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
小青華的口鼻腔附近黏附著白色的泡沫,兩隻握緊的小手裡攥著水裡的水草,初步看,他確實是溺死無疑。
李法醫回頭看著我驚愕的表情,問:「怎麼了?認識?」
我木然地點了點頭。
「長得挺可愛的孩子,可惜了。」李法醫低頭繼續進行尸表檢驗。
「瞼球結合膜可見出血點,指甲青紫,窒息徵象明顯。」李法醫一邊檢驗屍體,一邊緩緩地說,「口鼻腔黏膜未見損傷,頸部皮膚無損傷出血。」
這是法醫屍表檢驗的一般方法,在確定死者係窒息死亡後,必須確定是否是外界暴力捂壓口鼻腔、扼壓頸部導致的機械性窒息死亡。排除了以後,再確定有無溺死的徵象,排除法和認定法同用,避免漏檢、誤檢而導致對案件的錯誤定性。
「口鼻腔附近見泡沫,指間見水草樣物。」李法醫邊說邊撈起水裡的水草,「與池塘內的水草形態一致。」
和我一起參與實習的一名實習法醫在旁邊抱著記錄本奮筆疾書,記錄著李法醫的描述。
「初步看,死因很簡單,是溺死無疑。」李華扭頭對我說,「是你親戚還是熟人?」
「熟人。」我隨口答道。此時,我的心情很複雜,也不知道是對小青華的惋惜,還是對本案的一些忐忑和懷疑。一個重病的小男孩,夜裡步行到幾百米外的池塘,失足落水,這確實不可思議。他是如何逃避了醫生、護士和自己父母的監護來到這裡的?他深夜來到這裡,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走到吳敬豐夫婦身邊,輕聲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吳敬豐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突然聽我問了一句,嚇了一跳:「啊……啊……是……是秦醫生?我也不知道,昨晚我們到廁所商量下一步醫藥費著落的時候,小青華可能自己跑了出去,我們找了一晚上,卻沒有想到,他……他……嗚嗚嗚嗚……」說完,吳敬豐又哭了,哭得雙手都在顫唞。
我安慰了他們兩句,重新走進現場。
此時李法醫已經脫掉了小青華的衣服,仔細地檢查屍體的全身:「全身未見致命性損傷。」
突然,我幾乎和李法醫同時注意到了小青華肩膀部位有一小塊顏色加深的部位。憑經驗,這應該是一塊皮下出血,也就是說,這是一塊損傷。李法醫回頭看看我,小聲說:「可能有問題。」
「能確定是出血嗎?」我問。其實我知道,這應該是皮下出血,而且是死前不久形成的。
李華點點頭。
「應該是落水的時候磕碰形成的吧。」我不願意相信,會有人傷害這麼一個可愛的、得了重病的小孩。他是多麼討人喜歡,每個人都愛他還來不及,怎麼會傷害他?除非……
「這個位置處於肩部的低凹部位,如果是磕碰形成的損傷,必然會在突起的部位比如肩峰、頸、頭部,不可能突起的部位不受傷,而低凹的部位受傷。」李法醫說。
「如果是突起的硬物磕碰呢?」雖然我不願意相信會有人殺害小青華,但是看了看平整的池塘周邊和平靜的水面,我知道我的這個假設是不可能成立的。
「我覺得可能性比較高的情況是,落水後,有硬物頂住他的肩膀,不讓他浮起來。」李法醫咬了咬牙,說道。
我回頭看了看吳敬豐和付玉。付玉依然精疲力竭地靠在丈夫的身上,茫然地看著天空。而吳敬豐卻停止了哭泣,像察覺了什麼似的,向警戒帶內張望,與我眼神交會的時候,不自然地避了開去。
不祥的預兆在我的心裡升起。
我從勘查箱裡拿了雙手套戴上,開始幫助李法醫檢驗小青華的雙手。我們都知道,在兇殺案件中,死者的雙手經常能夠帶來一些信息或者證據,有的時候甚至能夠成為定案的依據。
此時小青華的屍僵已經很堅硬,我費了不少勁兒才掰開了他的雙手。忽然,我發現了一些不正常的現象。
我在小青華的右手掌上,發現了一根細如繡花針般的硬刺,硬刺的大部分插入了小青華的皮膚。
我們用止血鉗將硬刺拔了出來,經過仔細的觀察,我和李華異口同聲地說道:「竹子!」
但是,現場並沒有竹子,池塘內更不應該有。更重要的是,刺入竹刺的小青華的手掌破口處,生活反應不是非常地明顯。也就是說,竹刺刺入小青華手掌的時候,小青華已經接近死亡了。
「這就相當可疑了。」李華邊說,邊招手叫來了在一旁守衛的派出所民警,「屍體拉回殯儀館解剖,可能是起案件。」
「案件?」一直認為是起意外事故的派出所民警相當詫異,「誰會來殺他?難道是?」說著,望向警戒帶外的吳敬豐夫婦。
李法醫沒有說話,我卻注意到了吳敬豐的變化,他彷彿隱約聽見了我們的對話,身體開始微微發抖。
「那,孩子的父母……」派出所民警問道。
「先控制起來吧。」李法醫說。
派出所民警應聲走向吳敬豐夫婦。我實在不忍心看到這對剛剛喪子、極度悲痛的夫妻還要被帶去派出所,轉頭不去看。
突然,我聽見了吳敬豐聲嘶力竭地哭喊:「青華,爸爸對不起你,爸爸是不想讓你再這樣痛苦下去,你痛苦的時候,爸爸更痛苦啊!」
我吃驚地回頭望去。吳敬豐跪在地上號啕大哭,付玉依舊那樣痴痴地坐在地上,望著天空。
這等於是認罪了,是吳敬豐殺死了小青華,看付玉的狀態,她也應該知情。
現場突然安靜了,除了吳敬豐仍然在大聲地哭喊,其他人都默然了。圍觀的群眾也驚呆了,他們想不到這位父親會下狠手殺死自己的兒子,而且是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慢慢淹死。
「沒想到,我們的推斷這麼快就印證了。」李法醫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們去殯儀館解剖,你去不去?要不,你就別去了,估計你看不下去,而且既然是你的熟人,按規矩,你得迴避了。」
我似乎完全沒有聽見李法醫說什麼,腦子裡一片空白,不願意看到的情節這麼快就看到了,一時間我暈頭轉向,不知所措。
「喂,沒事吧?」李法醫關心地問道。
「沒……沒事。」我回過神來,眼淚奔湧而出,為了可憐的小青華,為了這對苦命的夫婦,「你剛才說什麼?解剖?這還需要解剖?」
「是的,解剖是必需的,紮實證據。既然是故意殺人案件,就必須要起訴了,是需要證據的。」
聽見故意殺人幾個字,我的身體一震,真的不願看到這對可憐的夫婦走上斷頭台。
「可是,他們是為了自己的孩子不再痛苦啊,法律真的這麼無情嗎?」我說,「虎毒不食子,他也是出於無奈。」
李法醫聳了聳肩,表示理解我的感觸,接著說:「我們解剖屍體的另一個目的,就是明確孩子生前的疾病狀況。既然是絕症,而且是很痛苦的絕症,我相信我們把這個寫進鑑定書,會是減輕他們夫婦罪責的有效證據吧。」
李法醫說得很對,法醫的職責也包括明確犯罪嫌疑人的罪責。聽了李法醫的話,我的內心頓時安寧了很多。
既然不能參與解剖,我就提出要求和民警一起帶吳敬豐夫婦去派出所。有法醫參與訊問,對於民警來說自然不是壞事。很快,案件移交到了刑警隊,我跟著刑警們走進了刑警隊的審訊室。
審訊室裡,吳敬豐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實在是治不起了,而且每次看見青華頭痛、嘔吐的樣子,看著他斜視越來越嚴重的眼睛,看著他餓得頭暈卻吃什麼吐什麼的樣子,我的心裡就跟刀割的一樣。醫生說救活的希望幾乎沒有,何必再讓他受這麼多痛苦?每天都要打吊針,有的時候他不能吃,還要插胃管,我沒法看著他這麼痛苦,我不忍心。昨天我和付玉商量過後,回到病房發現青華自己在病房外玩兒,就帶他出去,吃了頓肯德基,他最愛吃肯德基了,我想在他臨走前給他吃他最喜歡的。在肯德基門口,看見有一根竹棒,我就帶上了。本來想用棒子打死他的,可是實在下不去手啊。後來他走到池塘邊玩兒,我就推他下了水,沒想到他浮了起來,並且喊著『爸爸爸爸』,他一定以為我是和他鬧著玩兒的。我狠下心用竹棒頂住他,把他頂下水,他抓住竹棒掙扎,掙紮著……就這樣慢慢地不動了,眼裡都是驚恐和不解,他肯定不明白為什麼愛他的爸爸要殺死他。我永遠忘不掉他的眼神,永遠忘不掉……」
吳敬豐一邊低聲地交代著案情,一邊默默地流淚,眼淚浸濕了他的前襟。我和審訊的民警都不禁動容。
走出刑警隊,發現去尋找作案竹棒的技術員已經將竹棒提取回來,看來這個案子是鐵板釘釘了。
破案以後,我沒有絲毫的輕鬆,而是滿心的惆悵和悲傷,為了這對苦命的夫妻,為了這不知是對是錯的罪行。
我知道,吳敬豐夫婦不會被判處極刑,但我不知道,他們的心會不會就從此死了。但願他們承擔了應該承擔的刑事責任後,能夠走出這段陰霾的歷史,好好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