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天啊!」見到了屍體的面貌,陳詩羽終於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確實,這具巨人觀屍體膨脹得非常厲害,是比較少見的。
「綠巨人啊,這是。」大寶說。
因為腐敗的進展,屍體的舌頭都已經成了墨綠色,陰森森地露在口外。面部皮膚因為氣體膨脹而變得很緊,眼瞼已經繃成了一條線,已經半塌陷的眼球露在眼眶之外,就像是隨時會掉下來一樣。屍體的衣服在初檢的時候就已經被剪開取下,峰嶺市公安局的劉法醫正在解剖室一角的操作台上逐件把衣物拼湊還原。
死者是一名男性,看不出年齡。屍體的胸腹部都高高地隆起,全身墨綠,其間還有錯綜複雜的黑紅色的靜脈網。頭髮全部脫落,手腳掌的表皮皺皺巴巴的,已經變形,只需要輕輕一拽就可以把表皮完整地剝落下來。
「屍體還沒有解剖?」我見屍體的表面很完整,沒有縫線,問道。
周科長點點頭,說:「我們對死者頭面部的損傷爭議很大,沒有定論,就決定暫不解剖,等你們來了,共同商量著辦。」
「屍源呢?」我問。
「DNA已經取了檢材送實驗室進行了,結果估計現在已經出來了。」周科長說,「不過因為還沒解剖,所以對屍體的特徵刻畫沒有辦法進行。是不是本地人,是不是現場周圍住戶,這些都沒法確認。調查失蹤人口的工作正在進行。」
「指紋也沒有取嗎?」林濤戴著面具,甕聲甕氣地說。
一般已經經過初次屍檢的屍體,手指都是黑的,因為需要進行常規的屍體指紋捺印。就是給屍體的手指指腹抹上油墨,然後在指紋卡上捺印。獲取的指紋可以作為尋找屍源、排除現場指紋的一項依據。對於高度腐敗而且未必是命案的屍體,對這方面的要求並不是十分嚴格。
周科長搖搖頭,說:「死者手指的皮膚因為腐敗和長時間被水浸泡,沒法進行捺印。」
「誰說沒法捺印?」大寶小心翼翼地拿起死者的手,看了看,說,「好捺印得很啊。」
大寶說完,用手術刀在死者右手拇指指根部劃了一圈,然後像是脫手套一樣,把大拇指的皮膚就這樣整個兒脫了下來,然後把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伸進皮膚套裡,說:「快拿捺印卡!」
就這樣,大寶把死者的十根手指的皮膚依次取了下來,套在自己的手指上,完成了死者指紋的捺印。陳詩羽看得目瞪口呆。
這種取指紋的方法不是常規方法,但是我們也會經常使用。峰嶺市是一個穩定和諧的小城,命案本身就不多,腐敗屍體的命案更是鳳毛麟角。所以當地法醫並沒有學會這種讓人有些毛骨悚然的辦法。
當然,這種辦法也不是每次都會有效的。如果屍體腐敗程度還沒有達到手部皮膚手套樣剝離,或者腐敗程度嚴重到手指皮膚已經破碎,都是不能用這種辦法進行指紋捺印的。所以,在這起案件中,大寶成功地獲取了死者的十指指紋,也有運氣的成分在裡面。
「你們對什麼有爭議?」我沒有多看大寶取指紋的過程,而是專心致志地看著死者面部的幾處交錯的傷口。畢竟取不取得到指紋不是案件能否準確定性的關鍵。
死者的面部顱骨沒有塌陷,用指壓也沒有感覺出有明顯的骨擦音,可見並沒有明顯嚴重的骨折存在。但是,在墨綠色的面部,可以看到幾條邊緣不整齊、互相交叉的皮膚裂口。因為高度腐敗,創口周圍都已經變得不清晰而且圓鈍了,根本無法判斷出致傷工具,更別說判斷有沒有生活反應了。
「無法判斷有無生活反應。」周科長說,「除此之外,屍體全身沒有發現什麼致命性的損傷。毒物檢驗也做了,沒有中毒的跡象。所以現在不太好確認死者是溺死,還是被打死以後拋屍入水。屍體腐敗成這個樣子,我們擔心解剖了也無法確認,所以就等你們來了。」
「確實看不出有沒有生活反應。」我屏住呼吸,用放大鏡照著,湊得更近一些看了看創口,說道。
周科長說:「現場的環廠河是和我們峰嶺市的母親河——峰河相連著的,裡面有很多魚。所以,有些人認為這是死後被魚啃噬所致的創口,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多創口,但其下顱骨沒有骨折呢?不過也有些人認為魚畢竟不是野獸,啃不出這麼多、這麼大的創口。」
所有的法醫都知道在野外的屍體可能會被野獸啃噬,但確實不是所有的法醫都知道,其實魚類的啃噬也可以在已經腐敗了的屍體上形成創口。
我曾經出勘過一個現場,法醫從河裡撈出一具屍體後,發現他額頭的正中部位有一塊皮膚缺損,而在這塊皮膚缺損的下方顱骨上,看到一條裂紋。
學過醫學基礎的人都知道,人的顱骨頂部有一條橫行和一條縱行的骨縫,分別叫作冠狀縫和矢狀縫。另外,在枕部有一個「人」行的骨縫,稱之為人字縫。除此之外,顱骨應該是完整、平滑的,不應該有裂紋。既然額部正常不應該有骨縫,那麼發現的這條裂紋應該就是骨折線。法醫以此來推斷這可能是一起命案,凶手用鈍器打擊死者額部,導致顱骨骨折、腦挫傷而死亡。在通知家屬要進行尸體解剖的時候,家屬一致反對。因為家屬都清楚死者有抑鬱症,多次自殺未果,這次離家出走前也寫了遺書說自己要投河自盡。
法醫覺得家屬反對解剖的行為有些蹊蹺,於是要求偵查部門對死者的家屬進行了調查,並且獲取局長的同意,強行對屍體進行瞭解剖。解剖後,不知道如何下結論,於是申請省廳支援。
我們到達現場後,對屍體進行了複檢,發現死者額部皮膚缺損下方的裂痕曲折,顯然不是骨折線,而應該是骨縫。這就涉及冷門知識了。其實在每六百個人中,就會有一個人是這種先天變異,額骨的正中有一條沒有癒合好的骨縫,稱之為「先天性額縫不癒」。在法醫屍檢中,時常可以發現先天性額縫不癒的人,但是只要顱骨沒有損傷,法醫有時候不會注意到額部異常的骨縫。
後來,這起案件定性為自殺案件。因為屍體腐敗後,額部被魚類啃噬,導致皮膚缺損,恰巧露出了其先天性變異的骨縫,引起了法醫的誤會。
「確實不像是魚啃噬的。」我皺了皺眉頭,說。
「肯定不會是銳器創,因為邊緣不整齊。」周科長說,「但如果是鈍器創的話,形成這麼多創口,肯定是多次打擊,那下顱骨不會骨折嗎?」
「我們解剖吧。」我說,「我和周科長檢驗頭面部,大寶和劉法醫檢驗胸腹部。」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大寶的手術刀就劃了下去。劃開屍體腹腔的時候,只聽見「噗」的一聲,屍體腹部膨隆迅速消失。我趕緊屏住呼吸,招了招手,示意我們一起暫時離開解剖室。沒想到林濤的速度比我還快,早已拉著陳詩羽躲到了更衣間隔離玻璃的後面。
走進了更衣間,我說:「大寶,你下刀之前能不能說一聲?」
大寶嬉笑著說:「那我總不能喊,預備,劃!」
「這具屍體體內積聚了大量氣體,屍體上一旦有了破口,氣體就會迅速從破口處湧出來。第一,這氣味受不了;第二,這一下會釋放很多有毒氣體,對健康不利;第三,這和爆炸原理相同,氣體會攜帶著體內的腐敗液體往外崩濺。」我說,「大寶你的衣服不用你自己洗嗎?」
我們幾個人躲在更衣間的隔離玻璃後面,看著屍體逐漸「變瘦」。周科長把排風系統開到了最大風量。過了五分鐘,我們才陸續回到解剖台前開始工作。
屍體的軟組織由於腐敗已經非常酥鬆,手術刀劃過的地方,立即一分為二,暴露出同樣是墨綠色的皮下組織。我拿著手術刀,沿著死者的下頜骨的走向,劃開了死者的面部皮膚,然後逐漸向鼻骨位置分離。周科長也用和我一樣的方式對死者的另一側面部進行解剖。
「死者面部的皮下組織的綠色顯得更深,說明這裡曾經有血液聚集。」我說,「血液從血管滲到了軟組織,說明這裡的血管有破裂啊。」
「你是說這是生前損傷?」周科長問。
我點點頭,說:「沒有充分的依據,但是憑經驗,我覺得這裡是有異常的。」
說話間,我們已經把屍體的面部皮膚掀了下來,暴露出面部顱骨。這個還和身體連接、有著頭皮和耳朵的「骷髏」看起來格外恐怖。
我順著屍體的鼻骨摸了摸,說:「呀,鼻骨有骨折。」
仔細分離了屍體鼻骨附近的軟組織,鼻骨的碎片就暴露了出來。鼻骨是面顱骨中最容易骨折的骨頭。因為鼻骨相對於面顱骨較為突出,而且非常薄,所以面部受傷的時候,最容易造成鼻骨的骨折。
我用止血鉗鉗出骨折的碎片,在顯微鏡下觀察,說:「骨折的斷端骨質裡有滲入的血跡!」
由於腐敗的作用,血液會逐漸變成腐敗液體,導致無法判斷屍體有無出血。但血液在屍體腐敗之前滲透進了骨質的斷端,會在骨小梁之間被保存起來。通過這一點,可以肯定死者在生前就發生了鼻骨骨折。
「面部皮膚挫裂傷,鼻骨粉碎性骨折,但顱骨卻沒有骨折,這是因為凶手的力氣小,還是因為工具輕?」周科長說。
「顯然是因為工具輕。」我說,「如果工具質量較重,凶手力氣小到只能把鼻骨打骨折,那麼也不可能在面部皮膚形成這麼多挫裂傷。只有當工具質量輕時,儘管凶手用力擊打,卻只能打破皮膚、打碎鼻骨,而不能對堅厚的顱骨造成損傷。」
「工具較輕……」周科長沉吟起來。
我說:「死者面部皮膚的破口周圍圓鈍,不規則,說明工具沒有尖銳的棱邊,應該是個圓滑的工具。因為較輕,所以肯定不是金屬的。另外,之所以可以形成不規則的創口,工具接觸面肯定不是平面或者弧面,而應該有圓滑的條狀突起物。」
林濤在一旁翻了翻眼睛:「那會是個什麼東西?」
「不知道。」我搖搖頭,說,「但它至少不是個殺人的利器。凶手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工具殺人?這不是在給自己找麻煩嗎?」
「面部損傷是不是致命傷還不好說。」周科長說,「我們開顱看看。」
在開顱鋸的轟鳴聲中,大寶突然尖銳地叫道:「死者的甲狀軟骨上角骨折了!」
甲狀軟骨是頸部前面的方形軟骨,左右各一,在頸部的正前方連接在一起。甲狀軟骨的上角的位置,就在頸部正中的兩側。雖然屍體頸部的皮膚都已經腐敗了,無法看到皮膚損傷,但是從軟骨的骨折,可以判斷死者的頸部在生前遭受到了暴力。因為兩側均有骨折,那麼這樣的暴力肯定是掐扼所致的。當然,勒頸也可以形成這樣的骨折,但是肯定會在頸部留下索溝,而這裡並沒有。
「扼死?」我停下開顱鋸,說,「屍體有窒息徵象嗎?」
大寶搖搖頭,說:「眼球都突出來了,可以看到沒有出血點,剛才我們進行胸腹部檢驗的時候,也沒有發現死者的主要臟器有出血點或者有淤血的徵象。」
「有扼頸動作,但不是機械性窒息死亡。」周科長說,「那說明了什麼呢?」
「呵呵。」我笑了笑,繼續打開開顱鋸,說,「說明這個扼的動作,只是一個約束性動作。很簡單,凶手用一隻手掐住死者的脖子,讓其不能活動。」
隨著鋸線的交錯,屍體的顱蓋骨應聲掉落,暴露出了粉紅色的硬腦膜。
機體死亡後,組織細胞失去生活機能,因為酶的作用,會發生組織溶解的現象,也就是自溶。腦組織是最先也是最容易發生自溶的組織,所以,在我們剪開硬腦膜後,一坨腦組織就像麵糊一樣流淌了出來。
「快,照相、錄像!」我一邊用顱蓋骨接住流出來的腦組織,一邊對林濤說。
「我們可以看到,額部腦組織的顏色比其他部位腦組織的顏色要深很多。」我說,「正常腦組織自溶後,呈現淡粉紅色,但是額部腦組織卻是暗褐色,說明之前這個部位有大量出血。」
「真的是命案哦!」大寶一隻手用止血鉗鉗著屍體的胃組織,另一隻手用湯勺舀出一勺胃內容物,說,「死者的胃裡沒有溺液!」
第三章
沒有發現死者有明顯的窒息徵象,胃內也沒有溺液,所以即便是內臟器官腐敗,也可以判斷出死因不是溺死。也就是說,他肯定是死後被人拋屍入水的。結合死者的面部有挫裂創,以及腦組織有出血,可以判斷死者是被鈍器反覆打擊面部,導致腦組織挫傷出血而死亡的。
「匪夷所思。」我低聲說道,「一般重度顱腦損傷導致死亡,都是頭面部有較為嚴重的損傷和骨折。而這個死者的顱骨沒有骨折,我們剛才推斷的工具也是個質量較輕的工具,這只有一種解釋,就是凶手拿了個不順手的、質輕的工具,用很大的力量反覆打擊死者面部。因為是面部而不是頭部,所以力量會有傳導減弱,那麼造成這種程度的顱腦損傷,必須是頻繁多次打擊,可能是幾十次,也可能是上百次打擊。」
「這說明了什麼呢?」林濤問。
我搖搖頭。
大寶說:「深仇大恨?預謀作案?」
「不會。」周科長說,「哪有預謀好了作案,卻帶個不順手的工具呢?」
「是啊。」我深思了一會兒,說,「這種圓弧形的、質量輕的工具會是個什麼東西呢?是事先準備的?還是隨身攜帶的?」
「即便是激情作案,用隨身攜帶的工具,也不應該打擊面部啊。」周科長說,「打擊面部這麼多次,才能把人打死,多費事兒啊。哪怕從路邊撿塊磚頭,拍一下腦袋也比這省事兒多了。」
「確實,不合常理。」我說,「咱們沒有什麼頭緒,還是先找一些屍體上的特徵,把屍源找到了再說。」
「嗯,畢竟是個拋屍案件,傾向於熟人作案。」周科長說,「先找屍源,說不準就能破案。」
「大寶,你去把胃內容物篩一下,看看死者生前吃了些什麼東西。」我說,「我們看看死者的年齡、身高。」
篩檢胃內容物的工作很重要。因為食物進入胃部進行消化以後,會變成食糜。食糜融合在一起,無法判斷食物形態。法醫會把胃內容物放在一個篩子上,用清水沖洗。食糜狀物體會被水沖掉,剩下一些不容易被消化掉形態的粗纖維,以此來判斷死者最後一頓的食物。不過這項工作很艱苦,令人噁心的胃內容物和刺鼻的氣味,對法醫的感官刺激強烈。尤其是當你吃飯的時候,想到胃內容物,可想而知還有沒有食慾。
因為死者的會蔭部已經腐敗殆盡,我們很輕鬆就鋸下了死者的恥骨聯合,放進蒸煮鍋裡煮熟,這樣就可以輕鬆地剔下軟組織,暴露出骨骼的特徵面了。
等我們通過觀察恥骨聯合面的特徵,確定死者五十歲左右以後,發現大寶一手拿著篩子,一手拿著湯勺,在水池前面發呆。
「怎麼樣,看出來他吃了什麼嗎?」我問。
大寶回過頭來,一臉茫然:「沒有,這……這……這什麼也篩不出來啊。」
原來死者的胃內容物,被水一衝就消失了,大寶篩了一兩個小時,幾乎沒有篩出任何可以作為判斷依據的東西。
「沒什麼好奇怪的。」我看著大寶呆萌的表情,笑道,「說明死者只吃了麵食,比如饅頭、麵疙瘩之類的,沒有吃任何肉類和蔬菜、水果。」
「好艱苦啊。」大寶說。
我點點頭,說:「這告訴我們死者的生活水平很低。」
說完,我彷彿想起了什麼,說:「死者的衣服整理好了吧?」
衣服被劉法醫整齊地擺放在解剖室一角的操作台上,原先剪開的斷端都對合了。我走到操作台前,看了看,說:「死者上身就穿了一件陳舊的廣告衫,下身是一條很舊的布褲,還有就是藍帆布的內褲,這些也都可以判斷出:死者很貧窮。」
說完,我把死者褲子的口袋翻了出來,說:「裡面還有四十多塊錢,而且口袋肯定沒有被人翻找過。」
「是啊,凶手反覆打擊死者的面部,造成面部皮膚破裂出血,他的手上肯定黏附了血跡。這時候他若翻找死者的口袋,肯定會在口袋內側留下擦拭狀血痕。」大寶說。
我說:「侵害對象是個貧困的中老年男性,且沒有侵財跡象,說明這起案件是一起謀人的案件。可能是仇殺,但我更傾向於激情殺人。」
「是因為工具不順手嗎?」周科長問。
我點點頭,說:「為什麼用輕質工具,為什麼打擊面部,為什麼不去曠野拋屍反而拋在可能被監控攝像頭拍到的小河裡,這都是問題,我一時還想不明白。現在只有寄希望於偵查部門,但願他們通過我們提供的死者生活環境、體態特徵可以迅速找到屍源。」
「我覺得希望很大。」周科長說,「廠區附近只有一些散戶居住,但他們都因為拆遷變得有錢了。要說生活條件艱苦的住戶,就只有一些拾荒者了,他們都住在附近的一些破房子裡。如果死者是拾荒者,肯定很快可以找到的。」
我期盼地點了點頭。
說話間,林濤走出解剖室外,摘下防毒面具接了個電話,一會兒又返了回來:「雲泰市發生了一起命案,現在初步勘查,還沒有結果,請求省廳支援。」
我看看面前的解剖台:「我們這不是正忙著嗎?肖兵他們組有空嗎?」
林濤搖搖頭:「肖法醫他們組去洋宮了,一個信訪事項的核查。」
我說:「那我們也是分身乏術啊,總不能把峰嶺這個案子丟了吧。」
林濤說:「雲泰市發生的,是一起流浪漢被殺案。」
我嘆氣:「最近還真是邪門兒了,被害的怎麼都是弱勢群體?你看那個『清道伕』的案子,凶手殺的就是智障人員,這一起,死者又很有可能是拾荒者,怎麼雲泰市也發生了類似的案子?」
「咳咳。」林濤眯著眼睛,說,「峰嶺市的這一起案件和『清道伕』案件顯然關係不大,但是雲泰市的那起案子,可和『清道伕』案件很有關係了。」
「哦?」我立馬來了精神,說,「什麼關係?」
「因為雲泰市的那起,凶手也在牆上用死者的血跡寫了『清道伕』三個字。」林濤輕描淡寫地說道。
我一蹦三尺高。
一起半個多月未破、絲毫線索都沒有發現的案件,簡直太讓人牽腸掛肚了。這時候凶手又犯了一起案件,勢必留下一些新的線索,也就意味著這可能為案件的偵破帶來了一絲曙光。
「收拾東西,趕緊去雲泰。」我說。
雲泰距離峰嶺不遠,只有六十多公里的路程。
「你剛才不還說自己分身乏術,不能丟下手上的案子不管嗎?」林濤嘲笑道。
我脫下解剖服和手套,看了一眼周科長,撓了撓腦袋,尷尬地說:「這起案件不還需要時間找屍源嗎?我們先去雲泰穿插著多干點兒活,也貫徹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嘛。」
周科長被我逗樂了,笑著說:「你們趕緊過去吧,屍檢的收尾工作,交給我們好了。」
屍臭的黏附能力非常強,加之夏天汗液的分泌蒸發,雖然我們聞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但是對外面的人來說,我們已然成了臭味發散體。為了不把沒進解剖室的韓亮給熏倒,我們四人匆匆回到賓館,洗了個澡,又把衣服換洗了,裝進塑料袋裡,下樓乘車出發。
整個解剖過程,陳詩羽只乾嘔過兩次。她的表現,讓我對自己曾有過的性別歧視,感到愧疚和自責。
警車拉著警報,沒多久就趕到了雲泰市。
我對雲泰還是很熟悉的,問到了現場的具體地址後,就引導韓亮直接把車開到了位於雲泰市某偏僻批發市場的一個角落裡。
這個批發市場我知道,白天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晚上卻門可羅雀。除了晚上七八點鐘會有清潔車來這裡把垃圾清運走之外,幾乎過了下午五點,這個區域就鮮有人跡了。當然,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不在此列。
我沿路看了看那些門店,想像著夜幕降臨之後,這些緊閉的店門口的棚子下面,確實是擋風遮雨的好地方。
黃支隊長一見我們下車,就匆匆走到我身邊,拉住我的手問:「師弟,據說,這又是一起跨市的系列殺人案?」
我無奈地點了點頭。我知道那一年,黃支隊長被「雲泰案」折騰了大半年,沒睡過一個踏實覺,接著「雲泰案」又引出了「六三專案」,讓其內疚不已。現在他一聽說可能是系列大案,不禁杯弓蛇影了。
「之前的那起是龍番市的那起,對嗎?」黃支隊長急切地問。
我點點頭,說:「師兄少安毋躁。第一起確實發生在省城,而且這案子能不能歸為串併案,依據很容易辨認,這三個字就說明了一切。」
我用手機把牆上的字拍攝了下來,通過微信發送給吳老大。
「老大,幫忙看看這三個字和上次那個,能不能確定系一人所寫?」
「怎麼?又發案了?」
「嗯。」
「稍等。」
我轉頭和黃支隊長說:「開始我也沒有想到,這起案件會跨市,而且距離這麼遠。」
「唉,你看龍番,去年剛發生了系列案,今年又來了一個。」黃支隊長搖搖頭,說,「我得讓他們的胡科長去九華山燒燒香了。」
「你們前年發生了一個系列案,今年也被龍番的這個給拖進去了,我看你也得燒燒香了吧?」大寶在一旁嬉笑著。
「請注意你的表情。」我環顧了四周圍觀的群眾,對大寶正色道。
「屍體是被一個店主發現的。」黃支隊長重新戴上手套,把我們引到一家店舖門口的大棚下面,說,「早晨六點,這家店的店主來開門,發現門口的棚子下面躺著一個人。今天天氣不好,當時光線比較暗,因為經常有流浪漢在附近寄居,所以他也沒在意,就繞過躺著的人去開門。但是總覺得有一股血腥味,湊近那人一看,周圍全是血,就大喊了起來。」
「然後周圍的店主就全跑過來圍觀,把現場踩得一塌糊塗,是吧?」林濤皺著眉頭看了看地面上凌亂的血足跡。
「是啊。」黃支隊長說,「現場大量不同的血足跡,估計都是周圍的人踩踏的,沒什麼價值了。唉,刑偵劇播了這麼多,還是沒有培養起市民們的現場保護意識。」
大棚下的牆角處,有一床鋪開的棉被,顯然是死者睡的。棉被上方的牆壁上,有幾束噴濺狀血跡,地面有一大攤血泊,那床棉被也已經被血泊浸濕了。
「屍體已經運走了。」黃支隊長說,「我們看到牆上那『清道伕』三個字,就覺得這案子不同尋常,立即通報省廳了。這才知道,你們半個月前,剛出過一個現場,也是寫了這三個字。更要命的是,你們還沒把那起案子給破了。」
「唉!」我嘆了口氣,說,「要是破了,就沒這起了。那起案子,凶手動作簡單,下手狠毒,一刀致命。因為戴了手套和鞋套,所以沒有在現場留下任何痕跡物證。」
「這一起案件,凶手也是戴了乳膠手套!」大寶蹲在「清道伕」三個血字下面叫道。
根據傻四被殺案,我們歸納出了乳膠手套蘸血在牆上寫字的特點,所以大寶在細細觀察後,斷定這一起命案的凶手也是戴了乳膠手套。
「哦?怎麼看出來是乳膠手套?」黃支隊長也湊過來看。
大寶指著牆上的三個字,逐點給黃支隊長講解,黃支隊長在一邊頻繁地點著頭。
我摘下手套,掏出手機,見吳老大的微信已經發了過來。
「經比對,確定是一種書寫習慣,應該是一人所寫。」
「能不能聯合兩案現場留下的字跡,找出凶手的特異性書寫習慣?」
特異性書寫習慣是一個人不同於其他人的書寫習慣,有的是習慣性連筆,有的是習慣性倒筆畫,有的是習慣性的錯字。總之,只要能找出特異性書寫習慣,就能通過筆跡來比對嫌疑人的筆跡,從而認定凶手。
「有一點兒感覺,但是不能確定。我再看看,你們回來詳說。」
聽吳老大的意思,筆跡鑑定上彷彿有了突破的可能。但是,這並不能讓我們興奮。因為筆跡鑑定雖然可以作為甄別犯罪嫌疑人的依據,但是卻不能作為排查範圍的依據。如果我們無法縮小偵查範圍,全省七千萬人口,如何去逐一比對筆跡?
現場雖然血跡凌亂,但林濤並沒有放棄對現場的勘查工作。他蹲在地上,仔細地觀察著每一處的足跡,彷彿想找出那枚與眾不同的足跡來。雲泰市的女痕檢員張嫣蹲在林濤旁邊,按照林濤的指點對每一枚足跡拍照。很顯然,這個小女孩有些心猿意馬。可能是因為林濤的外表,也可能是因為我們身上還沒有散去的屍臭吧。我這樣想著。
因為屍體已經運走,中心現場也經過了勘查,我一時不知道我在現場還應該幹些什麼。於是,就在大棚下東看看、西看看。
突然,我看見牆角中心現場棉被的一端,有一頂安全帽。我趕緊快步走了過去,拿起來翻來覆去地看。
黃支隊長看我對這頂安全帽產生了興趣,就走到我身邊,介紹說:「死者是個流浪漢,五十歲,本地人,精神時好時壞,周圍的人都喊他老李頭。因為死者是禿頂,所以他生前被別人看到的時候,總是戴著這頂安全帽的。估計睡覺的時候就扔在一邊了。這頂安全帽我們家痕檢員張嫣已經看過了,帽頂有噴濺狀血跡,說明凶手殺人的時候,帽子是放在屍體附近的。帽子上沒有新鮮指紋,也沒有其他有價值的痕跡物證。」
「哦。」我點點頭,一臉興奮,說,「即便它對偵破本案沒有什麼意義,我也很開心哪。」
「為什麼?」陳詩羽一臉茫然。
「保密,哈哈。」我賣了個關子,說,「至少這個老李頭沒白死,死了,也算做了件好事。」
「快看!」林濤突然叫了起來,把正蹲在他身邊出神的張嫣嚇了一跳。
我沒理睬陳詩羽的疑問,跑到林濤旁邊,問:「怎麼了?」
「狗日的凶手,也戴了鞋套!」林濤說。
林濤指著一個血跡的輪廓,可以看出這個輪廓已經發黑,顯然比其他的血足跡要干得早,而這個輪廓中央沒有任何花紋,這是現場勘查使用的鞋套留下來的痕跡。
「這……不會是我們勘查的時候留下來的吧?」張嫣說,「在命案現場,我們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痕跡啊,都是我們的痕檢員和法醫勘查現場的時候留下來的。」
「不會。」林濤說,「這個痕跡的周圍有很多血足跡,都是圍觀的人留下的。我們可以對比一下看,這個痕跡的顏色明顯較周圍血足跡的顏色深,是因為它幹得早,說明它只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你好厲害啊。」張嫣挑了挑眉毛,「這都能看出來。」
「正常。」我淡淡地說,「這兩起案件是一個人做的,吳老大已經確認了。既然是一個人做的,手段方法自然也是一樣的,一樣的乳膠手套、一樣的鞋套、一樣的字跡。」
黃支隊長張了張嘴,沒說話,我知道他心裡一定是各種擔憂。而大寶則不斷地吸著鼻子,甚至拿起死者那血染的棉被放到鼻下聞了聞。
「沒啥好看的了,去殯儀館吧。」現場仍然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我垂頭喪氣地說,心裡暗暗鼓勁,希望可以在屍體上發現一點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