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丁文出事了。
楊磊是在燕子乙工程公司的辦公室裡接到丁文的電話的。丁文只知道楊磊的這個辦公室號碼。
「磊哥……」
丁文的聲音很不對勁。
「怎麼了?」楊磊覺得有異。
「……我在……鼓樓派出所……你能來接我一下嗎?」
丁文的話說得很艱難,難於啟齒。
「我馬上到!」
楊磊拿起外套,出了門。
自從房宇出了事,楊磊就沒再跟丁文見過面。
丁文打過電話給他,也來找過他好幾次。楊磊帶著歉意,告訴丁文,他最近事兒太多了,而且房宇受傷了,他要照顧,所以沒什麼時間到他那兒去玩電腦了。
丁文很失望。
「我真沒什麼別的意思。真的是抽不出空。」楊磊不忍心傷害丁文。
「你要想找我,隨時來,我隨時歡迎。」
楊磊說。
但是丁文自己心裡清楚,楊磊是不會再像前段時間那樣,天天去他那裡了。以後也不會再去了。
丁文很難受。這不是他第一次失戀,卻是他刻骨銘心的一次。他真的愛上了楊磊。
受失戀折磨的丁文,去了鼓樓廣場附近的一個小公園。
在當年的鼓樓廣場,有一個英語角,那年頭開始流行學英語,說口語,每週末都會在鼓樓廣場聚集一群人,去那兒的人都不說中文,要說英語,互相說著練,也交交朋友。
就在距離這個英語角不遠的小公園,一個黑暗、幽靜的公園裡,同樣也有一個角落,同樣也有一群人在聚集。
但是這個角落的存在,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只有這個圈子裡的人,才會知道。
那裡,是一個同性戀找伴兒的地方。
丁文就是那裡的常客。在沒有情感歸宿的時候,丁文會去那兒找到同路人,然後解決生理需要。當然,他也曾經希望在那個地方找到真心相愛的對象,但是用不了多久,他就發現太難了。
那個年代,同性戀就是一種可怕的病,根本見不得光,見光就跟天塌下來了一樣。所以就算是真正的同性戀,也極少有人公開,只會拼命地偽裝自己,像花貓那樣的,是極少數。
在這種環境下,更只有很少的男同者會有固定、長久的情侶。更多的就是認識,見面,偷偷地開房間,出來以後就誰也不認識誰,甚至連真實姓名也不知道。
當年的圈子裡,管這叫「釣魚」。
那天晚上,丁文就去公園裡釣魚了。他需要刺激,去忘掉楊磊。
丁文長得好,很容易找到伴兒。他剛去那公園僻靜的椅子上坐下,沒幾分鐘,就有一個男人坐在了他身邊。
那是個三十八九歲的中年男人,魁梧,成熟。丁文看了他幾眼,沒有站起來。
這就代表同意了。
按照慣例,應該是去個僻靜街巷的小旅館開房間。但是那天晚上,那個中年男人也許是太急了,也許是想體驗在野外的刺激,他摟著丁文進了公園最深處的草叢裡,就迫不及待地壓倒了丁文,扒下了他的褲子。
丁文也很久沒做了,也很激動,兩個人都忘情地就在草叢裡做了起來。
那個地方人跡罕至,又是三更半夜,幾個小時都不會有半個人影。本來不會被人發現,但是丁文的運氣實在太不好,這一晚正好有兩個片兒警來這兒巡邏,本來也走不到這塊地方,但其中一個想撒尿,就往草叢裡過來了,過來就聽見那邊有不正常的響動。
被片兒警的手電筒照到的時候,那中年男人粗壯的玩意兒正捅在丁文的屁股裡□□,兩個人連躲都沒法兒躲,都驚呆了,最不可見人的隱私的部位全都暴露在手電的強光下。
「出來!都出來!」
片兒警一開始沒看清,以為是男女搞對象在這兒亂搞,等見到戰戰兢兢出來兩個男人,片兒警先是驚愕,然後鄙夷又不屑地笑了起來。
「又是兔兒爺!」
「把褲子穿上!跟我們走!」
丁文就這麼被帶進了派出所。他在裡頭蹲了一夜,也飽受了精神上的折磨。
那個中年男人和丁文又驚恐又羞恥地,瑟縮在角落,被派出所的警察們圍觀。
「知道為什麼抓你們不?」片兒警嘻嘻哈哈地問丁文。
丁文一聲不吭。
「流氓罪!耍流氓!太不要臉了,在那兒就搞起來了,哎哥幾個,你們是沒看到,哎喲喲當時啊……」發現兩人的小警察添油加醋地跟其他片警描述那個場面,用詞極其露骨,說得幾個男人們都發出了又鄙夷又歡樂的笑聲,聽見那刺耳的笑聲,丁文深深地低下了頭,眼淚涌進眼眶……
「哎,你們誰是男的,誰是女的?」
「你們去精神病院看過沒有?」
「你們跟女的能搞不?搞過沒?……」
……
在片兒警眼裡,這些「兔兒爺」都是取樂的對象。每次抓到,都會這樣取樂他們。他們覺得這些人都是腦子有問題的人,都是病人,是流氓,有傷風化,是社會的畸形,有病也不去治,活該一輩子都是兔兒爺!
丁文一直蹲在地上低著頭,任警察們說什麼笑什麼都沒有反應,直到片兒警說天亮要通知單位來領人,丁文才有了反應,他恐慌起來,啞著嗓子說,求求你們,不要通知單位,我,我出錢,多少錢我都願意出……
片兒警必須要個保人來保他出去,丁文無奈之中,就想到了楊磊。
他現在誰都不想見,就想見楊磊,那是他心裡唯一的光明,溫暖……
楊磊進派出所帶丁文走的時候,丁文始終低著頭,頭都不抬起來。楊磊辦手續的時候,那些片兒警邊辦著,邊用眼角掃著楊磊,眼神怪異,似笑非笑,眼裡的意味很明顯。
丁文走出派出所的時候,後面那個抓他的小警察嘲笑了一句:「兔兒爺!下次別再光屁股了!」
一句話一屋子的警察都在樂。
丁文的肩膀都顫抖了一下。他痛苦地把頭埋得更低。
楊磊光火了。兔兒爺是一個非常侮辱性的詞彙。
「說什麼呢?你嘴裡放乾淨點!」
楊磊轉回身,就瞪著那個警察。
「怎麼的?你橫什麼?他就是流氓!我見一回抓一回!」
「他犯了哪條法?你說出來聽聽,法律原文!第幾條,第幾句!」
楊磊坦坦蕩蕩,俯視那警察,逼問。
「……」小警察語塞了。雖然那個年代都把同性戀當流氓罪抓,但是法律條文上確實沒有相關規定,一條都沒有。
「算了算了,楊磊,算了……走吧……」丁文的眼淚都流出來了。
楊磊一直把丁文送回了他的住處。
那一晚,丁文失聲痛哭。
「……我犯了什麼錯?!我天生這樣,這是我的錯嗎?!……我沒殺人,沒偷沒搶!……我也不想這樣!我能怎麼辦?!……這是我的錯嗎?!……」
「……磊哥你知道嗎……我真想死,好幾次都想死……老天爺把我生成這樣,我有什麼辦法啊?……」
丁文摞起袖子,胳膊上有觸目驚心的自殘的痕跡。
「……我真恨自己,恨起來就劃自己一刀……我不想再找男人了,我也是人,我也要被尊重!!……我他媽的受不了了……受不了……」
丁文歇斯底裡地發泄,痛哭,他一遍遍地說,如果有下輩子,他再也不要愛男人,他寧願當豬,當狗,也不要當同性戀……
楊磊目睹了這一切。
從丁文那裡回來,楊磊的心情非常沉重,沉得像鉛一樣。
他想過,愛上同性的人在這個年代會面臨的壓力,但是從來沒有這麼具體、這麼直觀。
楊磊受到的衝擊是大的。
他想象著,如果今天換成是房宇,他還能不能保持著冷靜,他還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房宇的人生陷進這樣的泥沼。
但是他們有什麼錯?就因為愛上了一個人?而那個人是男是女,干擾到別人了嗎?干擾到社會了嗎?那只是一份屬於兩個人的愛情,這樣有錯嗎?
楊磊的苦悶到了極點。男人的勇氣和力量告訴他,怕什麼!是爺們就別墨跡!勇敢地說出來,告訴他!可是理智,現實都在告訴他,他這樣做會害了房宇,會把他拖下深淵,他可以不管自己將來怎樣,可他不能不管房宇,他不想毀了房宇!
楊磊就在這種痛苦矛盾的心情中心事重重地回到小樓,進了門,房宇正要出去。
「你去哪兒?」
楊磊問。
「去喝酒,玩玩。你去嗎?」
房宇已經好幾天晚上出去玩到很晚才回來了。楊磊甚至感覺房宇不願意在小樓裡待。
「又出去?你就不能在這待啊?」
楊磊的語氣很衝。
房宇看了楊磊一眼。
「怎麼了?」房宇聽出楊磊的語氣不對。
「一起去唄!」房宇也是年輕人,也愛玩。
「不去!有意思嗎?就是唱歌喝酒老三樣!」
「那在這兒就有意思啊?」房宇也按捺不住脾氣了。「我在樓裡也沒事乾!」
「我不在這兒嗎?跟我聊聊天就不行啊?」楊磊的火爆脾氣又上來了。今天他的心情實在太差了,他要發泄。
「方梅不是要來嗎,不有她陪你嗎?」
房宇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會冒出這麼一句。
楊磊一聽這句話,就像被點了火星,整個人都爆發了。
「她陪我?你是不是早就煩我了,巴不得她來陪我呢?」
房宇盯著楊磊,臉色也沉了下來。
「行了!別來勁啊?」
「你不就那意思嗎?!要煩我了就早說!」
楊磊一肚子的苦悶郁結,面對著房宇,卻說不出來,越說不出來他就越上火,越急著發泄。而這種火,對著不相干的人肯定不會發,對最愛的人,反而最容易爆發出來。
「……」
房宇瞪著楊磊,忍著。他推開楊磊,往門外走。
楊磊一把拉住房宇。兩人心情都不好,房宇這幾天心情好嗎?他心情好能天天晚上出去瘋玩?被楊磊這麼推推搡搡的,房宇也火了,兩人都是手底下有真章的人,要動起來就真能打架了,房宇一甩手就把楊磊摔開,楊磊沒站穩,背撞在紫藤花廊的柱子上,楊磊站穩了,也急眼了,男人發泄情緒的方式,就是喝酒和拳頭,最直接,有效,楊磊過去就要抓著房宇,這時候方梅進門了,嚇了一跳,連忙過來就拉住楊磊。
「怎麼了你們!怎麼動上手了?」
「走開!沒你事!」楊磊要推開方梅。
「有話好好說不行嗎?」方梅嚇到了。她很久沒見楊磊這樣了,她緊緊抱住楊磊的胳膊。
房宇看了一眼方梅抱著楊磊胳膊的手,盯了楊磊一眼,轉身就出了門。
「房宇!」
楊磊喊,喊得痛苦,苦悶,他推開方梅,在花架下慢慢滑坐下來。
「……怎麼了?」
方梅不知所措,蹲在了楊磊身邊。
楊磊看著地面。他心胸間像有無數的浪潮在翻滾,頭腦卻混亂一片,像個混亂的戰場。楊磊狠狠抓住頭髮。
方梅抓住了楊磊的手,把他的手拉了下來。
「有什麼心事,跟我說說吧。」方梅輕柔地說。她隱約猜到,楊磊的心事和他喜歡的那個女孩有關。
「我沒事。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楊磊低聲說。
「我陪你。」
「你走吧。」
楊磊真的煩了。
方梅沉默。楊磊抬起眼睛看見方梅的表情,楊磊也難受了。他不是有意要這樣對待方梅。可他現在真的顧不上。
「說出來,會好受點兒。」許久,方梅說。
或許楊磊也忍不住了。他心裡的事壓得太久了。
「方梅,你知道,我心裡有個人。」
楊磊苦悶地說。
「我真喜歡他……真的,喜歡得……我都不知道怎麼辦!」
「我怕說出來了,就害了他,我又怕他接受不了,以後會離我遠遠的!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
「我他媽的……是不是特窩囊??」
楊磊一句又一句地說著,不知道是說給方梅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他頹然地坐在紫藤花架下,仰起頭透過花架之間的空隙,看著黑夜的天空。一點星光都沒有,一片蒼茫,就像楊磊現在的心情。
方梅在旁邊靜靜看著楊磊的側臉,看著楊磊英俊而憂鬱的面孔,緊鎖的眉頭。方梅柔腸寸斷。
她聽著她愛的人訴說著對另一個人的愛情,而她除了聆聽,無能為力。
方梅張開雙手,抱住了楊磊。她貼進楊磊的胸膛,緊緊環抱住他。
「沒事兒,她不要你。我要你。」
方梅說,流淚了。
楊磊低頭望著方梅。如果他喜歡的是方梅,事情該有多麼簡單,可是他偏偏喜歡上不該喜歡上的人。可是他不後悔。
「對不起……」
楊磊低聲說。
「楊磊,你最後再吻我一次吧……就當……是你欠我的……」方梅說。
楊磊猶豫了一會兒,沒有動。
「……再過一陣,我就要回英國了。你就當,給我個紀念。」
方梅平靜地說。
楊磊慢慢抱住了方梅。
他虧欠她,愧疚她,感激她,感謝她在這個時候,願意給他溫暖和安慰……
方梅向他仰起了臉。楊磊望著她,猶豫著,最終輕輕覆上了嘴脣。
一個無關愛情的吻,沒有糾纏,只有碰觸和淺淺的相覆。儘管他們似乎像所有相戀的男女那樣,卻清楚,這是一個告別。
方梅的臉頰,滑下一行淚……
房宇站在鐵門的門口,看到的是紫藤花架下擁吻的男女。
剛才房宇走出了街角,就站住了,猶豫片刻,轉身走回去。他聽見了楊磊喊他的那一聲,那聲音聽得他心裡難受。
他覺得自己剛才太不冷靜。楊磊那樣兒擺明了就是有事,他應該問問楊磊怎麼了,為什麼心情不好,而不是跟他治氣。
房宇想回去和楊磊和解,想帶他一起出去散散心。跨進那個沒關的鐵門,就看見了這一幕。
房宇走了。誰都沒有發現他回來過。
房宇去了亂世。
這裡嘈雜的音樂,紛亂的人群,麻醉人的酒精,都適合現在的房宇。
房宇把老亮叫來了。
亂世這地方房宇好久沒來了,上次來還是楊磊生日那天,房宇在這裡彈琴,笑著祝楊磊生日快樂。
「大哥,你咋了?」
老亮心再粗,也發現房宇心情不好。
「沒咋。」房宇拿著酒杯,看裡面的酒液。
「兄弟們好久沒樂呵了,明子弄了幾台點子機,在五村開了個店,過兩天大家都捧捧場去。」
點子機是那時候的賭博機,很火。房宇畢竟是混子,這種事少不了。
「行啊!一句話!」老亮也高興。
「不是我說,大哥,你是得出來樂呵樂呵,看你在楊磊那地方養的,不無聊啊?都捂白了。」
「滾蛋!」
「真的,我看你都淡出鳥來了。要不,今兒晚上……咱們找姑娘去?」
老亮是個直腸子,有啥說啥。他就覺得房宇最近情緒不對,需要刺激。
「歇著!你也少亂搞!」
房宇在他這些手下面前有絕對權威,說一不二,他說一句,老亮就乖乖聽話不提這茬了。但是老亮看房宇心事重重的樣子,忍不住說了一句:
「大哥,你真就缺個潘西。」
房宇看了他一眼。
「真的,談一個吧。老這麼一個人,有啥勁啊?」老亮勸他。
「以前那個,你又不是不知道。」房宇說。
「我知道,可你也不能總不談吧?你一輩子當和尚啊?再說了,現在都什麼年代了,談談戀愛嘛,又不是就一定要結婚,要負那麼多責任嗎?」
老亮就特別不能理解房宇不想耽誤人家姑娘,就不談的想法。要這麼說,黑社會的男人都當和尚了?
「就上次那姑娘,林珊珊,我覺得就不錯。」
林珊珊追求房宇的事,在江海的混子裡也都是傳開了。所有人都覺得房宇傻。
「我對她沒感覺。」
「感覺可以培養啊!」
老亮打量著房宇的臉色。
「……大哥,你是不是心裡有人了?」
根據老亮的經驗,房宇這樣,很像為情所困。
「……」
房宇沉默了一會兒。
「我不知道。」
房宇說。
「咋就不知道呢?」老亮不明白。
房宇看到楊磊和方梅擁吻的那一幕,他自己清楚,他是什麼感覺。
這種感覺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然而,房宇知道,自己早就不正常了。
那是他兄弟,他兄弟有個女朋友,他會有這感覺?
他會嗎??
所以那就不是他兄弟。那是他的什麼?
他想要什麼,他苦悶什麼,他壓抑什麼,他到底為了什麼在這裡喝悶酒?
房宇一仰脖子,把杯子裡的酒一干而淨。
老亮忽然捅了捅房宇,房宇回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