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一)
大雪、狂風。
鷹鷲嶺、鷹嘴峰。
好大的雪,連天蔽日,鷹鷲嶺方圓百里張手不見;好狂的風,煙雪呼號,鷹嘴峰上鬼哭狼嘯。
酷雪寒風,這樣的鬼天氣,尋常百姓自是閉戶不出。就連鷹鷲嶺上最具經驗的獵戶也會取一條臘肉,捧一壺燒酒,龜縮在自家的火爐旁,寧死也不肯出門。
雪還在下,雪勢不減。嚎嘯的寒風卻似一個劇烈喘息的巨人,冷不防憋了口氣,猛的停了下來。
風停,漫天飛舞的煙雪失去了肆虐的勁力,噶然而止,齊刷刷墜落。
鷹鷲嶺上顯現一個黑影,雖然大雪依舊洋洋灑灑的飄落,可那個碩大的黑影卻清晰可見,該是一頭黑熊。
嚴冬,鷹鷲嶺上的黑熊早已躲入樹洞休眠,除非它在入冬以前曾被人所傷,未能積蓄足夠的脂肪越冬,才會出現在冰天雪地之中。
卻又不該,如此惡劣的天氣,可以獵取的動物自是龜縮不出,黑熊又豈能胡亂闖入這片冰雪的天地,徒勞無功,枉費體力?
該是一個人。
確實是一個人,狂風肆虐的間隙,昏沉的地平線上映射出一縷陽光;“熊頭”掀在了頸後,一個“國”字臉的男人露出了真容。
這是一個魁梧的男人,雖是一整張熊皮做就的熊皮大氅,仍然無法遮蓋他的彪悍之軀。
他的年紀已經不小,看起來業已過了而立之年。
這樣一個魁梧彪悍的男人,年過三十,定已在江湖之中打拼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加之他身上那件熊皮大氅,做工之精細,該是出自京城金一針之手,能請得金一針動手縫製一件熊皮大氅,那他名下的產業應該足以為傲了。
像他這樣的男人,此刻應該在家中陪伴嬌妻愛子,盡享天倫,為何要來到如此荒涼的鷹鷲嶺,更何況又是這樣一個鬼天氣?
風起,依舊是狂風,短暫的停頓之後再又大作。“國”字臉男人已經來到鷹嘴峰下,一雙虎目投射出炙熱的**,昂頭仰視眼前這座高達百丈、陡峭難行的冰峰。
煙雪再又呼嘯,“熊頭”遮掩住“國”字臉,“黑熊”開始向冰峰攀行。漸漸的,“黑熊”淡化成一個黑影,黑影又在煙雪中消無……
鷹嘴峰上竟然無風,便連一絲微風也沒有。雪還是有的,可卻下得懶懶洋洋,似暖春正午時京城南城根下曬晌的老乞丐,懶散間透著舒暢與愜意。
“熊頭”已經掀在了頸後,“國”字臉上雖然沒有懶散之情,但同樣充斥著舒暢與愜意。
濃雲漸淡,雪雖未止,可孤零零的寒日卻慢慢顯現蒼白的本色,或多或少投射出絲絲暖意。
“國”字臉上漸漸布起紅光,那其中或許包含著少許激動,可大半卻是由羞澀而來。
這是一件怪事,一個而立之年的彪悍男子冒著狂風暴雪跑來鷹鷲嶺、攀上鷹嘴峰、對著懶懶洋洋飄灑的雪花激動、羞澀,又怎能不令人感到好奇?
突地,“國”字臉上紅光全無,轉瞬間變得冰冷而又蒼白。
鷹嘴峰方圓百丈,其上甚為平整,只是盡被冰殼所覆,可“國”字臉上的寒氣卻比腳下的冰殼還要冷上三分。冰殼之上乃是白雪,白雪皚皚,卻也遠不及他臉上的蒼白之色。
剛剛登臨峰頂,剛剛按捺住內心的激動與羞澀,剛剛向峰頂正中邁出腳步……他的腳確已邁出,但卻並未落地,只是這般懸在半空。
峰頂正中有一土丘,亦或是冰丘,方圓六七尺,高不過尺餘。“國”字臉邁步所往正是土丘所在,可他卻暮然止步、色變——因為他看到了一柄劍。
這柄劍豎在土丘的邊際,半截劍身插在冰雪之中,若非剩餘半截劍身所散發出的寒光,以它乳白色的劍柄以及護襠,在雪花紛飛的此刻,“國”字臉還真就不易發覺它的存在。
或許它本不存在,而是在“國”字臉抬腳的剎那間,藉著雪花的掩護悄然出現在那裡。
“國”字臉男人的臉色愈加難看,原本冰冷、蒼白的臉上隱隱透出一股晦暗之色。他的臉色之所以再變,不僅是因為豎在土丘邊際的這柄劍,還因為一條劍痕,一條長六七尺,將土丘與他隔絕開來的劍痕。
劍痕很細,如不仔細觀察絕難發覺。“國”字臉卻將這道劍痕看得清清楚楚,彷彿纖細的劍痕早已化作一道劃分天下的鴻溝。
有劍、有劍痕、自然有人,持劍之人。
“國”字臉的目光沿著劍痕一點一點移至那柄乳白色的劍柄,再又自劍柄一點一點移至土丘。
透過亂人雙目的飛雪,他赫然發現一人。這人二十五六歲光景,身著錦袍,腦後系一條白色的絲帶,腰間懸著一隻白色的空劍鞘,腳踏一雙白布靴,側身、背手,一動不動的矗立在土丘之上。
“咯吱”一聲,“國”字臉的第一步終於落實。一步、一步、再一步……他終於來到那條劍痕前,定身凝視。
年終歲尾,冰天雪地,又是身處山巔之上,錦袍男子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繡紋的錦袍,可臉上卻是一副悠閒自得的模樣,全然看不出半點寒意。
突然,“國”字臉感覺到一股凌人之氣撲面襲來,激得他渾身一凜。
那股凌人之氣似是來自豎立於冰雪之中的那柄劍,又似是來自傲然屹立土丘之上的錦袍男子,可究竟是來自利劍還是來自錦袍男子卻又無從分辨。“國”字臉心頭不由一抖,禁不住握緊了拳頭。
他的手原本便較常人粗大許多,此時握起拳頭就似提起兩隻小笸籮。再看手背上緊繃的青筋,手指關節處厚實的老繭,可以看出,這雙拳頭著實經過千般錘煉,萬般敲打,怕是早已修煉成銅澆鐵鑄的一副巨錘,足有開山裂石之能。
任何人看到這一雙銅澆鐵鑄的拳頭都要為之側目,可錦袍男子偏偏看也不看,不僅不曾看這一雙拳頭,自從“國”字臉來到,他也未曾瞥來一眼。
錦袍男子自然知道“國”字臉的來到,否則他的佩劍便不會豎立在冰雪中,冰雪之上也不會出現那道劍痕。可他偏偏又對“國”字臉的來到視而不見。
面對他的傲然、冷漠、無視,“國”字臉像是遭受了莫大的侮辱,一雙虎目瞪得銅圓,一張方臉也憋成了醬紫色。但他的拳頭卻鬆開了,只見他雙手連動,唰唰……有聲,竟將身上的熊皮大氅脫去,甩手丟在身後。似乎那件足以保暖的熊皮大氅便是錦袍男子對他傲然、冷漠以及無視的理由。
丟去熊皮的“國”字臉變成了一副緊身短打扮,上身一件黑色的棉布坎肩,腹部勒一條半尺寬的老黃牛皮護腰,身下寬鬆的黑棉褲,又有綁腿將褲腳與棉靴彼此相連,既可保證行動起來靈活便利又不透風雪,甚是實用。
再看他那棉布坎肩外露出的兩條赤膊,一條條黝黑堅硬的肌肉如鋼似鐵,像樹根古藤般盤錯在一起。
他的腕上套著一副古銅色的牛皮護腕,護腕之上六六排開,鑲嵌著鴿卵大小的銅鈕……不,細觀之下,那些鴿卵大小的“銅鈕”竟然盡是由黃金鑄就。
“哼……”一聲鼻音,但卻並非來自錦袍男子。
“國”字臉聞聲轉頭,只見鷹嘴峰上又多一人。
來人二十出頭,頭戴一頂狗皮帽子,身穿一件老羊皮襖,一條七個補丁八個破洞的爛棉褲用根草繩繫在腰間,腳下……腳下什麼也沒有。來人赤著足,頂風冒雪,靠兩隻腳底板攀上了鷹嘴峰。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奇怪的是他抗在肩上的兵器。
那是一把下寬上尖的剔骨刀。
剔骨刀是肉案上的家甚,最長不過六寸,可這個傢伙肩上的剔骨刀卻足足有六尺三寸長,即便將一頭大象放在肉案之上,用這把剔骨刀剔骨也顯得大了許多,絕不會適手。
狗皮帽子、羊皮襖、破棉褲的洞洞裡面露著一撮撮灰黃相間的爛棉花、赤著一雙大腳板、肩上加一把大得出奇的剔骨刀,這樣的打扮已經足夠古怪的了。可“國”字臉似乎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只是看著他的臉。
那是一張白皙的臉,五官端正,充斥著文弱與稚嫩。他似乎在笑,笑容之中帶著幾分羞澀,像是一位求學的書生正在聽長者講解一些淺顯易懂的道理。
這人的打扮與兵器已經夠怪,再若加之他的相貌與表情,卻又不再是一個“怪”字可以詮釋的。還有適才那一聲鼻“哼”,明明在他羞澀的笑容之下,可鼻“哼”之中卻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冷漠與陰邪,使得這個人從頭到腳散發出一股邪氣,邪得出奇。
“國”字臉對著“剔骨刀”瞪大了眼睛,粗著嗓門問道:“你哼什麼?是不是在哼我?”
“剔骨刀”一笑,再又自鼻孔“哼”了一聲。他的笑依舊帶著幾分羞澀,而“哼”聲之中也同樣透著陰邪。
“哼”聲代表不了什麼,因為那畢竟不是“剔骨刀”的回答。但“國”字臉還是握緊了拳頭,看樣子似要將這雙銅澆鐵鑄的巨錘向著“剔骨刀”單薄的身軀砸落。
“國”字臉確有出拳之勢,可他並沒有動。動的反倒是“剔骨刀”,只見他猛一擰腰,箭一般射出。雪地上只餘下片片虛影,似在冰雪之上飄舞,又似在冰雪之上滑行……但當這些虛幻的影像消散的時候,他的人卻落在了“國”字臉的熊皮大氅上。
“國”字臉的一張方臉立時被氣成了黑紫色,因為他看到“剔骨刀”的那雙大腳板正以他的熊皮大氅作擦腳布,先是擦擦腳趾縫,再又擦擦腳底板,接著是腳弓、腳背……
若是平日,眼見此景,“國”字臉的一雙拳頭定要似暴雨般潑灑而出。可今時偏偏不同往日,即便他有著烈火一般的火爆脾氣,卻也得壓著、忍著、讓著。
一想起今天是什麼日子,“國”字臉心中的火氣頓時化於無形,臉上的黑紫之色也漸漸消散開去。
“三位早!”隨著一聲招呼,一位身背銀槍,身著錦衣的英俊青年耍出一記漂亮的身形,飄然躍上峰頂。
自“國”字臉登抵峰頂,透著邪氣的“剔骨刀”大刺刺闖來,錦袍男子始終動也不動的矗立在土丘之上,對此二人連瞟也未曾瞟去一眼。
而今身背銀槍的錦衣青年來到,錦袍男子竟然破天荒的瞥來一眼,淡淡的道:“早!”隨即收回目光,回復原態。
錦衣青年面露微笑,輕輕頓首,卻也不再言語,默默的站在一旁。
雲散,雪止,晴空萬里。
鷹嘴峰上四人都在暗自唏噓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嘻嘻……嘻……”一陣銀鈴般稚嫩的嬉笑聲傳在鷹嘴峰上。
錦袍男子聞聲轉身,臉上固有的那種冷傲之氣霎時不見,換以溫文爾雅的謙遜之態。
“剔骨刀”的臉上還是帶著微笑,微笑之中還是帶著幾分羞澀,可任誰都能看出,除此之外,他的臉上再又多出了幾分激動與祈盼。
自打嬉笑之聲傳入“國”字臉耳中,他那張方臉便漸漸開始發紅,呼吸之間也愈加急促,足見他的心緒業已慌亂不堪。
最能穩住心性的乃是剛剛來到的錦衣青年,除去雙眼之中顯現出少年英俠所獨有的一種柔情之外,再看不出他身上有絲毫變化。
不過是一陣稚嫩的嬉笑,顯然是出自一個幼小的女娃之口,竟然能引得場上四人為之矚目,卻也是件怪事?
寒冬臘月,冰雪連天,四位江湖中人相繼來此野嶺孤峰,難不成是為與這女娃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