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征路(一)
虎子從來沒有坐過馬車,即便常坐馬車的人也很少見過這麼寬敞的車廂。
躺在從沒有躺過的車座上,蓋上從沒蓋過的錦被,枕著從沒枕過的香枕,虎子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楊樂躺在對面的車座上,身上同樣是錦被,頭下同樣是香枕,臉上帶著他固有的略帶憂傷的微笑,默默看來。
但他不是看虎子,而是在看坐在枕邊的岳思鸞。也只有見到他的“碧月仙子”,他的臉上才會浮現這樣的微笑。
霞兒坐在楊樂的腳下,瞇著眼睛,帶著一臉不懷好意的坏笑,看著剛剛醒來的虎子。
虎子看到了霞兒,同時看到了她臉上的坏笑,立即閉上了眼睛。
霞兒只是這般看來,卻不言聲。
阿四駕著馬車,八匹快馬拉的大車。
邪派四大刀手,“雙絕劍”騰懷義、文淑雪夫婦,“江湖四傑”,唐元霜、宣兒以及仙劍門六位門徒,一行十八人,分乘十八匹快馬,首尾相接,飛馳在車後。
岳逍遙嶽大俠已經同阿三返回岳家莊,他的內傷很重,三個月內不能妄動內力。臨別前曾說:“楊騰也絕不會好過,至少也要調養三個月才能複原。”
一場巔峰對決,本是平局,卻落得兩敗俱傷。
他們的內傷原本並沒有如此嚴重,只因為沒能壓制住混亂的內息,才有此結果。
都是一代劍尊,還有什麼能夠令他們無法靜心,以至內息混亂?
因為一部武功秘籍——御劍錄!
曾有許許多多江湖中人聽說過這部秘籍,可從沒有人當真,因為它是由一個瘋子的嘴里傳出。
這個瘋子自稱天一真人,又稱出自真武山金頂玄天殿,可經好事者查證,此言皆虛。
岳逍遙和楊騰還在九劍真人門下修行的時候,曾同九劍真人一起遇到過這個瘋子。
瘋子攔下九劍真人,說九劍真人的“玄天九劍”乃是出自真武山金頂玄天殿,現已修煉到第九層,再也無法精進,除非尋到“御劍錄” ,才可突破九層魔障。
九劍真人自然不信他的瘋話,可他當即折了一根樹枝,要同九劍真人比劍。九劍真人業已十年不曾動劍,因為十年之前,天下間已沒有一人可以接下他九記劍招,“九劍真人”因此得名。
岳逍遙和楊騰好生勸阻這位瘋道長,也好讓恩師趁機脫身,免受打擾。九劍真人已經轉過身去,可那瘋道長卻對著手中的樹枝吹了口氣。那是利刃破空也無法比擬的詭異之音。九劍真人當即返回,持劍以待。
十年間,九劍真人第一次亮出他所佩戴的錕铻寶劍,可他卻只使出了七招劍法,那條爛樹枝已然抵在他的胸口。
九劍真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問:“這就是御劍錄?”
天一真人說:“去吧!尋得御劍錄,你就可以突破九層魔障。”
九劍真人再問:“突破九層魔障又能如何?”
天一真人道:“御劍飛天,羽化成仙!”
江湖中人都可以認為天一真人是個瘋子,可岳逍遙與楊騰是親眼所見,所以他們才會對“御劍錄”深信不疑。
九劍真人直到仙逝依然沒有得到過有關“御劍錄”的一絲消息,他也再沒有見過天一真人。臨終前,他口中一直喃喃著八個字——“御劍飛天,羽化成仙!”
事情過去了多少年,岳逍遙與楊騰都已經記不得了。可當他們從虎子嘴裡再次聽到“御劍錄”,再次聽到“御劍飛天,羽化成仙”八個字,他們怎還能壓制住混亂的內息,又怎還能靜心?
虎子閉上眼,迷迷糊糊想起了小時候。沒有爹娘,沒有親人,能夠回憶起來的只是一個老道。老道跟他說起過什麼,教給他做過什麼,他都已經記不得。
最後對老道的記憶便是大雪天,他說冷。老道把手掌按在了他的頭頂,一股暖流貫徹全身,而後他便再也沒有覺得寒冷過。
老道去了哪裡?他是不是懂得非常高非常高的武功?是不是學了他的功夫就可以殺了楊騰,為十三個叔叔伯伯報仇?虎子想著,想著想著便又再進入了夢鄉。
楊樂嗅到一股香氣,龍涎香的香氣。
順著香氣,他看到車頂掛著一隻純銀打造的香薰球。
這只香薰球本是他在開封府悅和齋見到的,球內裝置有兩個環形活軸的小盂,重心在下,故無論熏球如何搖擺,環形活軸皆能起平衡作用,使球內小盂始終保持水平,內燃香料決不會傾覆。他覺得好玩,便買來送給了鸞兒。
女人的心思就是細膩,龍涎香有活血、益.精、助陽、通脈的功效,正適合內傷初癒的楊樂。
元香的心思難道不是細膩的?
看到了香薰球,楊樂便想起了元香。
娶元香為妻,他從未後悔過,雖然他娶的是一個妓女。
開封府最紅的妓女。
你可以在一個女人身上得到男人想要的一切,你會不會娶她?
“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她的?”鸞兒在問,笑著問。就在楊樂對著熏香球略微愣神的一刻,她竟然可以猜到楊樂想起了元香。
楊樂在笑,看著鸞兒碧波蕩漾的眼神微笑,笑容裡帶著濃濃的柔情。
鸞兒果然猜到了他的想法,道:“買這只香薰球的時候?”
楊樂又笑了,笑容裡帶出了憂傷。
鸞兒沒有再去猜測他的想法,而是脈脈看來,等待著他的述說。
楊樂便開始述說:“左憶山帶我去見她的時候,她正在陪客人,八位客人。見到我們來,她喝了一杯酒,說:“告辭。”八位客人沒有說一句話,拍拍屁股就走了。”
岳思鸞掩嘴輕笑,道:“或許他們連屁股都沒敢拍。”
“或許!”楊樂竟然點頭,道:“開封府當紅的第一妓女,有這樣的架勢也不奇怪!”
岳思鸞道:“不奇怪。”
楊樂道:“左憶山付給她一張銀票,十萬兩銀子的一張銀票,一句話也沒說,拍拍屁股也走了!”
岳思鸞又在輕笑,道:“他或許拍了,因為他付了錢。”
楊樂苦笑,道:“然後她就陪我喝了三天三夜的酒!”
岳思鸞道:“然後她就懷了你的孩子?”
隨便什麼妓女,陪了一個男人三天三夜,便不會只是喝酒,更何況陪在男人身邊的乃是開封府最紅的妓女。
楊樂道:“妓女是不會懷孕的,她們有自己的方法。”
岳思鸞道:“她這樣的妓女卻是不同,她們不賣身,只陪酒。聽人說,她只要喝下一杯酒,客人就要付一千兩銀子。”
楊樂道:“不錯!如果她賣身,早已是殘花敗柳,又怎能保持自己的身價,怎能成為開封府當紅第一?”
岳思鸞道:“這麼說,如果每天喝二十杯酒,只需要一年,她賺的銀子就要比國庫裡的銀子還要多?”
楊樂道:“很多人手裡的銀子要比國庫裡的存銀還多,她可以算做其中一個。”
岳思鸞道:“你花了多少銀子為她贖身?”
楊樂道:“一兩!”
岳思鸞道:“一兩?”
“是一兩!”楊樂的臉上泛起略帶滄桑的微笑,道:“三個月以後,左憶山嚮我要了一兩銀子,然後就把她帶了回來!”
岳思鸞道:“她懷了你的孩子,你就一定會娶她。”
楊樂道:“是的!”
岳思鸞道:“你娶了她,她便不必再向你爹上繳銀子。”
楊樂道:“我爹不會少要她一分銀子。可我爹剛剛閉關,六位長老又不敢逼她,所以她的確可以不用上繳銀子!”
岳思鸞道:“可你還是沒有說,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她的?”
楊樂道:“你剛剛已經猜到了,買這只香薰球的時候。我又見到她在陪客人,八個客人。她已經從良,已經嫁夫生子,一杯酒一千兩銀子,即便她肯陪,客人也未必肯出。可我在她身上所看到的還是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那種架勢!”
岳思鸞道:“所以你第一次的感覺就錯了,你在她身上所看到的本不是開封府當紅第一妓女的架勢,而是主人的架勢。”
楊樂道:“所以我才開始懷疑,我們調查影子門已近一年,為什麼一點進展都沒有?”
岳思鸞道:“因為她知道我們所有的行動!”
楊樂道:“所以我就問她,我問她究竟是什麼人?她說她是東瀛人,叫藍元香子!”
岳思鸞道:“這就可以說得通了!”
楊樂突然皺起了眉頭,道:“可有一點我想不通!”岳思鸞一怔,卻沒發問。楊樂道:“她為什麼不懂武功?”
岳思鸞道:“她不懂武功?”
楊樂點頭,道:“對!先是兩個蒙面人帶著我的孩子逃走,隨後就有一個人在我身後出刀。我最怕的自然是她,既然她是閃電門的門主,那她的武功一定最高,所以我在拔劍的同時也向她丟出了一把飛刀!”
岳思鸞道:“在你身後出刀的那個人,武功已經與你不相上下,又多了一個閃電門的門主,你必須先求自保,等到四把老刀趕來相救,你的危險才能解除。”
楊樂道:“我的確是那麼想的!可我沒想到,那把飛刀竟能要了她的命!”
岳思鸞道:“她沒有躲?”
楊樂搖頭,道:“躲了,可是沒躲開!”
岳思鸞道:“所以你才看出她不懂武功?”
楊樂點了點頭,道:“所以我才愣了一下!”
岳思鸞道:“你在這個時候發楞,你身後的那個人完全可以殺了你。”
楊樂道:“不錯!可他卻逃走了!”
岳思鸞道:“因為四把老刀趕到了?”
楊樂道:“對!他雖然可以殺了我,可他自己也絕不可能逃脫。”
岳思鸞道:“你現在知道這個人是誰了嗎?”
楊樂點頭:“知道!我知道一個人懂得離魂劍。”
岳思鸞道:“左憶山?”
楊樂道:“對!”
“不對!”突然有一個人叫了起來。
楊樂翻身坐起,與岳思鸞對視一眼,二人抬頭看向車頂,道:“左憶山!”